長安城的晨光尚未完全驅(qū)散夜霧，朱雀大街上已響起鐐銬拖地的沉悶聲響。新一批流放囚犯蹣跚而行，其中剃度僧侶的禿頂在晨曦中泛著青灰的光。崔明月立于道旁茶肆檐下，指尖那串混入突厥狼圖騰金珠的佛珠輕輕轉(zhuǎn)動。
百騎司的暗樁如影隨形，她卻恍若未覺。三個時辰的自由是皇帝親手斬斷的鎖鏈，亦是新鑄的囚籠——她比誰都清楚，李世民給的自由，從來標(biāo)著代價。
“娘子，隴右的麝香可要瞧瞧？”貨郎湊近低語，籃底壓著張槐皮紙。崔明月捻起香囊時，紙已滑入袖中。紙上唯有一行小字：“狼歸漠北，雛鳳折翼。”
她指尖微顫。突厥敗兵被驅(qū)往山東是她獻的計，如今頡利殘部竟真退回漠北；而“雛鳳”分明指向剛被軟禁的太子承乾。士族的手比想象得更長，連百騎司都未能全然截斷。
茶肆忽起騷動。一僧侶暴起掙脫鐐銬，袖中弩箭直射囚車中的某位“要犯”——卻是東宮率更丞王文度！弩箭洞穿喉頸的剎那，崔明月腕間金珠猝然裂開，毒霧彌漫中，她被人拽進暗巷。
“裴寂已死?！睂Ψ铰曇艉烊缟笆嗄?，“山東七十二族愿以半數(shù)家產(chǎn)換陛下罷征高句麗之念?！贝廾髟滦岬綄Ψ揭陆笊系目嘈尤饰丁鞘驱R王府舊毒“鳩羽”的氣息，三年前毒殺齊王元吉側(cè)妃的便是此物。
她反手扣住對方脈門：“爾等竟與高句麗勾連？”話音未落，巷外馬蹄聲如雷震，北衙禁軍鐵甲寒光刺目而來。那人咬碎毒囊時，血濺上她雪色鬢角：“李靖軍中有我們?nèi)偎朗俊魅瘴鐣r太原糧倉…”
太原府的急報與長安細雨同時抵達甘露殿。軍糧倉廩夜遭火焚，守將崔義玄自刎謝罪——正是崔明月那位被族譜除名的叔父。
李世民捏碎陶盞，碎瓷陷進掌心：“好個清理門戶。”地圖上太原至幽州一線，十七處糧倉皆標(biāo)紅圈，恰如一道絞索勒住北伐咽喉。
屏風(fēng)后轉(zhuǎn)出青衣女子：“陛下可愿行險棋？”崔明月展開袖中羊皮，竟是高句麗王廷布防圖，“三日前有海商攜此物求售于西市，索價黃金千兩?！?/p>
房玄齡撫須沉吟：“恐是反間之計?！倍湃缁迏s目光驟亮：“圖中營寨布局與百騎司三月前所獲殘圖暗合，唯此處多出弩臺——”他指尖點向遼水河口，“恰是李藥師北伐必經(jīng)之路?！?/p>
夜雨敲窗時，皇帝親手剝?nèi)ゴ廾髟峦箝g偽飾的鎖鏈：“你要什么？”她伏地如弓：“愿為陛下執(zhí)餌釣鯨?！睙粲皳u曳中，她鎖骨黥印竟顯出血色狼頭形狀——那是突厥阿史那王族死士的烙印。
李世民猛然攫住她下頜：“崔氏女？阿史那明月？”她迎上君王審視的目光：“民女是誰，由陛下圣心獨斷。”窗外驚雷炸響，映得御案上傳國玉璽“載舟覆舟”四字猩紅如血。
遼東的雪比長安凜冽十倍。李靖大軍深陷泥淖時，河口弩臺竟真如地圖所示萬箭齊發(fā)。唐軍前鋒死傷慘重，唯獨崔明月率領(lǐng)的三百“軍奴”藉地形迂回，火燒弩臺后方糧草。
烈焰騰空那刻，她看見高句麗主帥大纛下立著個披黑氅的身影——分明是本該流放嶺南的東宮屬官賀蘭楚石！鳴鏑破風(fēng)而來，她格擋時袖中跌出半枚青銅虎符。對方突然收箭疾退，如見鬼魅。
當(dāng)夜唐軍帳外傳來突厥古調(diào)。崔明月循聲至河谷，見十余名黥面狼徒跪呈血書：“可汗愿獻頡利首級，換阿史那公主歸帳。”她碾碎血書輕笑：“世上早無阿史那明月?！狈瞪頃r卻見李靖靜立月下，槍尖挑著方才逃走的賀蘭楚石。
“陛下有旨?！崩蠈④娺f來金匣，內(nèi)盛七寸玉匕首，“若見東宮舊物，格殺勿論?！贝廾髟?lián)徇^匕身上刻的“承乾”小字，忽將匕首擲向陰影——慘叫聲中，一名軍奴捂喉倒地，懷中東宮令符滾落雪地。
長安終南山道的血案比遼東戰(zhàn)報更早震動朝堂。道觀井中老道士尸身撈出時，手中緊攥著半幅《皇城水道圖》，另半幅竟出現(xiàn)在魏王泰宴客的曲江池。
長孫無忌親自查案，卻在道觀丹房發(fā)現(xiàn)更駭人之物：九鼎紋樣的青銅匣，內(nèi)盛七枚丹丸——與當(dāng)年高祖駕前所獻“長生丹”同爐同工。而丹爐灰燼中，揀出未燒盡的東宮箋紙。
李世民連夜密召崔明月。她披發(fā)赤足入殿，指間沾著終南山泥腥：“裴寂假死遁入道觀，煉的不是長生丹，是五石散?！庇割D裂：“說下去！”
“士族以五石散操控寒門官員，東宮借丹局籠絡(luò)將門子弟。”她呈上丹丸剖開的夾層，“中心裹著突厥狼毒，長期服食者見日光即狂躁——玄武門守將常何近期暴虐失常，便是此故?！?/p>
皇帝忽然掐住她咽喉：“你如何得知狼毒性狀？”她呼吸艱難卻笑：“因這毒…原是我為頡利可汗研制…”指尖銀針刺入君王虎口，李世民吃痛松手，見她頸間浮現(xiàn)青紫紋路：“臣妾每獻一策，便服一毒。如今劇毒入骨，活不過今冬?！?/p>
貞觀七年的元日大朝會，朱雀門懸燈結(jié)彩掩不住血腥氣。山東士族牽連者三千首級尚未埋盡，突厥細作的車裂刑場又添新魂。李世民御座后垂十二旒冕簾，目光卻始終鎖住殿下白衣女子。
崔明月跪呈幽州捷報時，腕間新鐐銬刻著更細密的“奴”字。李靖已控制契丹王帳，卻從俘虜口中審出驚天之秘：東宮與高句麗約定，待唐軍渡遼水時，幽州守將即開關(guān)獻城。
“擬詔?！被实勐暢寥玷F，“廢太子承乾，改封庶人。魏王泰…”話音未落，殿外突然喧嘩。北衙禁軍押入個渾身血污的僧人——竟是本應(yīng)看守終南山道觀的大理寺少卿戴胄！
“陛下！臣在地宮發(fā)現(xiàn)前隋傳國璽真品！”戴胄嘶聲舉起金漆木匣。百官嘩然中，崔明月突然撲向御案。她竟以肉身擋下射向皇帝的毒弩，肩頭箭簇烏黑發(fā)亮。
“匣中有機關(guān)…”她嘔血輕笑，“真璽在…在晉陽宮高祖舊榻…”李世民抱住她癱軟的身軀，觸手竟是她后背密密麻麻的舊傷——全是這數(shù)月為他擋下的明槍暗箭。
晉陽宮深夜起火時，長安正落初雪。李世民親手從焦梁下刨出紫檀木匣，傳國璽蟠龍鈕上刻著“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卻比御用那方更舊三分。玉璽底沾著干涸的血泥，驗之竟是高祖皇帝崩逝那日的御榻錦絮。
崔明月在太醫(yī)署昏睡三日方醒?；实圩谒庫F中，掌心里托著她那枚突厥狼圖騰金珠：“百騎司驗過了，珠內(nèi)藏著的并非毒藥，是解藥?！彼鄣仔杉t，“你早知朕會中丹毒？”
她掙扎起身，扯開衣襟露出心口狼頭黥?。骸懊衽粌H是阿史那公主，更是陛下隱龍閣埋在突厥十年的暗樁‘龍淵’?！睜T火噼啪作響，她咳出血沫，“當(dāng)年玄武門之變前，正是民女向秦王密報太子建成與頡利盟約…”
李世民猛然想起武德九年的雨夜，有個蒙面女子擲箭傳書于天策府，箭鏃上刻著狼頭圖案。他顫聲撫過她白發(fā)：“為何不早言明？”
“因為陛下需要一把不知痛的刀?！彼虼巴庋?，“如今刀鋒已折，求陛下賜明月圓滿?！卑干蠑傞_著終南山搜出的密檔——崔氏全族被誅的真相，竟是因他們發(fā)覺太子建成私通突厥，欲向高祖揭發(fā)。
臘月廿三祭灶日，長安坊間忽傳緋聞：稱皇帝納了個白發(fā)妖妃，專在夜半飲人血煉藥。實則那夜李世民攜崔明月秘至刑部大牢，隔柵望著形銷骨立的廢太子承乾。
“孩兒不曾通敵！”前太子抓住柵欄嘶喊，“那些書信是青雀仿造！他早與山東士族…”話音戛然而止——喉間插著崔明月發(fā)間金簪。
“逆子構(gòu)陷兄弟，罪加一等?！被实壅Z氣平靜得駭人。步出死牢時，他忽然問：“當(dāng)年你報建成之秘，真是為唐室江山？”
崔明月抹去簪上血：“是為報秦王晉陽宮救命之恩——武德七年突厥破城，是您從火場背出個黥面小奴?！彼D(zhuǎn)身跪入雪地，“如今恩債兩清，求陛下賜死?！?/p>
玄甲軍突然包圍刑部。魏王泰率兵持弩而來：“兒臣救駕來遲！此妖女刺殺了大哥！”弩箭齊發(fā)時，李世民竟以身護住她。金鐵交鳴中，崔明月看見皇帝袖中落下的帛書——竟是立魏王泰為太子的詔書！
“好個一石二鳥?！彼托Τ雎?，突然奪過禁軍橫刀劈向魏王。刀鋒卻在半空轉(zhuǎn)勢，斬落自己左臂！血噴如瀑中，她將某物塞進皇帝掌心：“臣妾還陛下自由…”
貞觀八年的元日爆竹響徹長安時，大明宮新殿落成。李世民獨坐龍椅，摩挲著手中半枚青銅虎符。臺下歌舞升平，臺基暗渠卻仍滲著血水——三個月前魏王泰謀逆案牽連上萬，太極殿階下血色至今未能洗凈。
遼東傳來捷報，李靖大破高句麗聯(lián)軍，卻在遼水冰層下發(fā)現(xiàn)突厥王帳遺物。世人不知的是，唐軍之所以精準(zhǔn)搗毀敵軍糧道，全憑某份繪有狼頭標(biāo)記的布防圖。
更漏三響，皇帝悄至掖庭荒苑。石亭中坐著個白發(fā)獨臂女子，正用鐵鉤假肢翻動書卷。腕間鎖鏈已除，改系銀鈴——那是長樂公主央求所贈。
“幽州來訊，士族獻三百車糧草贖罪?！崩钍烂駥⒚軋笸度牖鹋瑁澳憧稍笀?zhí)掌新設(shè)的察事廳？”
崔明月抬眸，眼底映出星河璀璨：“陛下不怕明月再叛？”
“朕怕這貞觀長夜，再無明月映照?！彼p觸她空蕩的左袖，“昨日夢到晉陽宮大火，聽見你在哭?！?/p>
風(fēng)中銀鈴清響，她假肢鉤尖劃過石桌：“哭的是那個小奴——她以為救她的少年郎，終會成為明君?！毖┕夂鋈淮笫?，照亮桌下暗格中半幅未繪完的《四海龍淵圖》。
朱雀門望鼓震碎寒冰，新一批流放囚犯踏雪出城。有人看見察事廳首座憑欄遠眺，獨袖卷起遼東的風(fēng)云。
而她鉤尖正滴落墨汁，在《氏族志》殘卷上勾勒狼頭徽記。紙背透出鮮紅印文——載舟覆舟，俱為龍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