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夏末,北方某城,青磚胡同。
槐樹的葉子在午后陽光里篩下細碎的光斑,落在幾個跳皮筋的孩子身上。
巷子里回蕩著清脆的童謠:“小皮球,架腳踢,馬蘭開花二十一……” 其中最顯眼的,是那個穿著碎花小裙子、扎著羊角辮的小丫頭。她臉蛋圓潤,皮膚雪白,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忽閃忽閃,跳起來像只靈巧的小鹿,引得周圍的小伙伴都搶著要和她一邊兒。
“談櫻,該你了!快跳!”
“談櫻跳得最好看啦!”
小糯米團子似的談櫻咯咯笑著,正要接過皮筋,巷口傳來腳步聲。
提著滿滿一籃子雞蛋的桂花嬸兒挎著籃子走過,瞧見談櫻,臉上堆起笑:“哎喲,櫻櫻,還玩兒呢?快別跳了,趕緊家去!你爸爸回來啦!剛進胡同口,我瞧見啦!”
嘩! 桂花嬸兒的話像在平靜的水面投了顆石子,孩子們瞬間炸開了鍋。
“談櫻爸爸回來了?”
“是那個穿綠軍裝的談叔叔嗎?”
“哇!談櫻爸爸是軍人!真厲害!”
羨慕、崇拜的目光齊刷刷聚焦在小小的談櫻身上。在這個“一人參軍,全家光榮”的年代,軍人是孩子們心中最閃亮的英雄。能有個軍人爸爸,是胡同里所有孩子夢寐以求的事情。
然而,被羨慕包圍的小談櫻,臉上那明媚的笑容卻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倏地消失了。那雙清澈的大眼睛里,沒有驚喜,只有一絲與年齡極不相符的沉重和了然。
爸爸回來了?談國棟回來了?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這個被鄰里艷羨的軍人父親,這次回來意味著什么。
她是談櫻,卻又不是那個懵懂的五歲談櫻。她的靈魂來自未來,胎穿成了原主。她知道,父親談國棟這次風塵仆仆地歸來,不是為了擁抱妻女,而是帶著冰冷的決心,他要離婚。
母親云朵是曾經(jīng)的資本家小姐。在這個特殊的年代,這個身份是她背負的原罪。當初談國棟力排眾議娶了她,如今,他卻千里迢迢的回來離婚。
按照那本書里寫的軌跡,離婚后,母親云朵因為“資本家小姐”的身份和離婚的“污點”,很快就會被波及,失去醫(yī)院會計的工作,最終被下放到偏僻的牛棚。書里說,母親會在那里受盡屈辱和病痛折磨,最終在一個寒冷的冬天,悄無聲息地病死,連張裹身的草席都沒有。
而她自己……
父親很快就會迎娶那個刻薄的外室,她會被后媽視為眼中釘,動輒打罵,吃不飽穿不暖,像棵無人問津的野草。然后在幾年后,為了救那個所謂的“原書女主”,她會失足跌進冰冷的河水里,小小的生命戛然而止,連個像樣的水花都不會濺起。
鄰居們還在七嘴八舌地恭喜她,羨慕她有個軍人爸爸。
桂花嬸兒還在催促:“傻丫頭,愣著干啥?快回家呀!你爸肯定給你帶好東西了!”
談櫻抬起頭,望著胡同盡頭那個熟悉的院門,陽光晃得她有些睜不開眼。家?那個地方很快就不再是她的家了。
她深吸一口氣,小小的胸膛起伏了一下,再抬起頭時,臉上已經(jīng)擠出一個屬于五歲孩子的、甜甜的卻沒什么溫度的笑容。
“嗯!我這就回去!” 她脆生生地應著,松開皮筋,像只被驚動的小蝴蝶,朝著那個即將掀起風暴的“家”跑去。
她不能坐以待斃。原書的結局,她和母親的慘死,絕不能再上演!小小的拳頭在身側悄悄握緊,那雙過分沉靜的大眼睛里,燃燒起與年齡不符的火焰。
————
談櫻剛走到家門口,那刻意壓低卻依然清晰傳出的聲音,已經(jīng)像冰錐一樣刺穿了她的耳膜。
“云朵,情況就是這樣。衛(wèi)國是為了救我擋的子彈,他臨死前就剩一口氣,抓著我的手,讓我一定要照顧好他媳婦兒。” 父親談國棟的聲音低沉的像一本判決書。“秀蘭一個人孤苦伶仃,精神崩潰,幾次要尋短見!我不能眼睜睜看著衛(wèi)國絕了后,看著她帶著孩子去死!我是衛(wèi)國唯一的托付了!”
短暫的沉默,空氣凝固得仿佛能擰出水來。
接著,是母親云朵壓抑的、破碎的啜泣聲,“國棟,非要離婚不可嗎?” 云朵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在泣血,“我們櫻櫻才五歲,離婚了她怎么辦?其實還有別的辦法幫她們的,我可以每個月寄工資給她?!?/p>
“云朵!” 談國棟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隨即又壓了下去,“你怎么不明白?秀蘭要的不是錢!她要的是一個依靠,一個名分,一個能讓她安心把孩子生下來養(yǎng)大的家!她現(xiàn)在情緒極度不穩(wěn)定,認準了只有我娶她,她才能活下去,才能保住衛(wèi)國的孩子!我要是袖手旁觀,她真跳了河,我這輩子良心能安嗎?我怎么對得起為我死的衛(wèi)國?”
他頓了頓,似乎想緩和語氣,“我知道對不起你和櫻櫻。你放心,離婚后,我每個月會按時給你們寄生活費。云朵,你一向最明事理,也最善良,就當是幫幫我,幫幫衛(wèi)國那沒出世的孩子,行嗎?算我求你了?!?/p>
呵呵,真會道德綁架!
死渣男!
談櫻掀開了門簾,小小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臉上掛著五歲孩子特有的的笑容。她蹦蹦跳跳地跑進來,目標明確地撲向母親云朵,像只尋求庇護的小鳥,緊緊抱住了云朵的腿。
云朵下意識地彎腰想把女兒護得更緊些。
談櫻仰起小臉,大眼睛清澈得像一汪泉水,好奇地看向臉色鐵青、眉頭擰成一個川字的談國棟,聲音又甜又脆,帶著孩童特有的不諳世事:“那個秀蘭阿姨好可憐哦!桂花嬸兒說,精神崩潰的人連自己是誰都記不清啦,像隔壁胡同瘋了的王奶奶,連兒子都不認得啦!” 她歪著頭,小臉上寫滿了純真的疑惑,“那秀蘭阿姨都崩潰了,怎么還能那么清楚地說非要嫁給爸爸你呀?她怎么知道爸爸一定能救她呢?好奇怪哦,是不是秀蘭阿姨其實沒病呀?”
“胡說八道!” 談國棟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一聲厲喝,“這是誰家的孩子?大人說話,小孩子插什么嘴?沒規(guī)矩!”
“國棟!” 云朵這次反應極快,幾乎是本能地將談櫻整個兒藏到自己身后,瘦弱的脊背挺直了些,雖然聲音還帶著哭腔,卻多了一絲保護幼崽的母性力量,“她是櫻櫻!我們的女兒,你走了五年,她都五歲了。”
不過,談櫻那句看似童言無忌的話,在云朵原本被悲傷和“大義”沖昏的頭腦里,激起了層層漣漪。
是啊,精神崩潰,一個處于這種極端情緒下的女人,思維應該是混亂的,甚至是破碎的。她可能歇斯底里,可能麻木不仁,但怎么會如此邏輯清晰地、目標明確地“指定”談國棟,并且“非嫁不可”?這真的符合一個“崩潰”者的狀態(tài)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