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據(jù)的目光緊緊追隨著芷蘭的身影,直到那片纖弱卻堅定的衣角徹底消融在濃得化不開的夜色深處。
心頭仿佛被生生剜去一塊血肉,空落落地透著寒風,但他牙關(guān)緊咬,將翻涌的情愫死死壓下——此刻,絕非沉溺于兒女情長之時!
時間,是懸在頸上的絞索,正一寸寸地收緊!
他猛地轉(zhuǎn)身,衣袂帶風,如同離弦之箭般撲回那張承載著帝國風云的書案前,再次鋪開一疊潔白如雪、卻重若千鈞的帛書。
這一次,狼毫筆尖飽蘸的不僅是濃墨,更是沸騰的怒火與決絕的意志。筆鋒揮灑間,流淌出的不再是悲憤的求救或自辯的奏疏,而是一柄鋒芒畢露、寒光逼人、欲要直刺人心、震動天下的——討逆檄文草稿!它的鋒芒,將直指長安城內(nèi)的公卿百官、勛貴世家,乃至關(guān)中大地的千萬黎庶!
“……奸佞江充,陰結(jié)黨羽,豺狼成性,穢亂宮闈!構(gòu)陷巫蠱之禍以傾覆國本,蔽塞至尊圣聽于甘泉宮闕!欺君罔上,禍國殃民,其罪滔天,罄竹難書!……
孤,太子據(jù)!上承宗廟之重托,下系蒼生之安危!豈能坐視社稷神器,淪于魑魅魍魎之手,錦繡河山,毀于奸佞小人之謀?!今為清君側(cè),誅元惡,正朝綱,安社稷,萬不得已,行此雷霆之舉!……”
長安城死寂的夜幕之下,無形的暗流早已如同深海巨淵般洶涌澎湃,醞釀著吞噬一切的風暴。無且率領著四位年幼的皇孫和一隊精挑細選、如同鬼魅般無聲無息的死士,正悄無聲息地融入這片墨色,潛向東北角那唯一或許存在的生路。
與此同時,張光那高大的身影,在幾條密如蛛網(wǎng)、陰暗潮濕的暗巷間疾速穿梭,身影與彌漫的夜霧完美地融為一體。他懷中那份薄薄的帛書,卻承載著東宮最終的命運與希望,其重逾千斤,其內(nèi)容足以在下一刻便引爆整個關(guān)中大地,掀起燎原烈火。 終于,他在一座門庭冷落、卻處處透著肅殺之氣、戒備森嚴的府邸前驟然停下腳步——昌武侯趙破奴的府第赫然矗立眼前。 他抬頭,望著那兩扇沉重、漆黑、仿佛關(guān)押著一頭沉默受傷的猛虎的巨大門扉,深吸一口凜冽的夜氣,用約定好的、輕重緩急特定的節(jié)奏,輕叩門環(huán)。
而在東宮最深處那間密不透風的密室里,唯一的燭火搖曳不定,將太子年輕卻已被巨大壓力刻上痕跡的身影拉長、扭曲,投射在冰冷堅硬的墻壁上,如同一個掙扎著欲要破壁而出的巨人。
那擁有著兩千年后靈魂的儲君,正以筆為刀,以帛為盾,以超越時代的決斷,雕刻著一柄足以劈開歷史迷霧、決定大漢王朝興衰存亡的關(guān)鍵“武器”——那份即將投下、注定燎原的烈火檄文!
距離江充手持那份催命的帝詔,率領著如狼似虎的繡衣甲士,叩響太子宮門的那一刻,只剩下不到三個時辰!
長樂宮,北闕宮門。
時間正滑向子夜盡頭,空氣凝重得幾乎能擰出冰水來。宮門前寬闊的馳道上,死一般的寂靜被一陣由遠及近、急促而令人極度不安的馬車轔轔聲驟然撕破。
“鏗啷——” 數(shù)支冰冷戈戟瞬間劃破夜色,齊刷刷指向聲音來源!金屬的寒光在火把下跳躍。
“站??!什么人!?不知已是宵禁時分?擅闖宮禁馳道,找死么?!”
一個尖銳、嘶啞,如同砂紙反復摩擦鐵器的嗓音驟然炸響,徹底打破了這緊繃的寂靜。負責宮門宿衛(wèi)的宦官隊長靳寧,捻著一柄雪白拂塵,如同暗夜里窺伺的蛇鷲,從門洞下火把搖曳的光暈陰影中踱步而出。
他那張涂著厚厚白粉的臉在跳動的火光下更顯陰森詭譎,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
他這一嗓子,讓站在高階之上、身披暗色皮甲、腰挎環(huán)首刀的長樂宮北門郎中將蔣干,眉頭狠狠擰成了一個死結(jié)。
蔣干是曾追隨大將軍衛(wèi)青在漠北飲馬瀚海、斬將擎旗的老行伍,鬢角早已染上邊關(guān)風霜,眼神卻依舊如鷹隼般銳利。 他心里暗罵:“這個沒卵子的閹貨!號喪也不看時辰!究竟收了江充多少黑錢,非得在這宮門口,給太子殿下擺下這明晃晃的鴻門宴?!”
不容蔣干細想,那輛馬車已疾行至宮門前勒停。當車轅上懸掛的那枚象征著東宮身份的青銅九旒節(jié)在火把光下閃過一道獨特的光澤時,蔣干瞳孔猛地一縮——確是東宮儀仗!
“都穩(wěn)著點!收起兵器!”蔣干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如同磐石墜地,瞬間壓住了麾下士卒下意識的騷動,“是東宮的貴人!”他心中那份對衛(wèi)氏、對太子府天然的親近與敬意油然而生。
“蔣干!”靳寧猛地轉(zhuǎn)過身,尖聲呵斥,翹起的蘭花指幾乎要戳到蔣干冷硬的臉上,“你、好、大、的膽子!咱家還沒發(fā)話,你就敢擅作主張?!誰給你的臉面?!”
蔣干臉色鐵青,強壓著胸腔內(nèi)翻騰的怒火,抱拳沉聲道:“靳公公!此乃東宮車駕!按制,若無明確違制之舉,吾等無權(quán)阻攔!末將職責所在,不敢疏忽怠慢!”
靳寧從鼻子里發(fā)出一聲冷哼,拂塵傲慢地一甩:“東宮車駕?哼哼!說得好聽!就算是陛下的御駕,在眼下這‘奸人藏匿、圖謀不軌’的非常之時,也得按規(guī)矩接受盤查!”
“你忘了丞相公孫賀一門是怎么死的?陽石、諸邑兩位公主又是何等下場?江都尉的鐵令就是天!爾等莫非要學那等心懷叵測之徒,自尋死路,為‘歹人’大開方便之門?!”
他那“歹人”二字咬得極重,陰冷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緩緩掃過門前每一位士卒驚疑不定的臉。
蔣干的心猛地向下一沉!是啊,巫蠱的陰云如同巨掌籠罩著長安的每一個人,公孫賀、衛(wèi)亢乃至兩位帝女的凄慘下場,就是懸在所有人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這份深入骨髓的恐懼,足以讓最忠誠的士兵畏縮不前。
“……末將不敢!”蔣干咬緊后槽牙,聲音變得干澀,他轉(zhuǎn)向馬車,盡量放平語氣道:“得罪了!奉上命嚴查,還請貴人下車接受查驗,車夫、護衛(wèi)也請一并配合?!?/p>
車廂門吱呀一聲,被輕輕推開,侍女芷蘭那單薄卻挺直的身影出現(xiàn)在車轅上。她面色蒼白如紙,但依舊強自鎮(zhèn)定,在無數(shù)軍士冰冷審視的目光中,一步步走下車。 跳動的火把在她清秀的臉上投下晃動不安的陰影。靳寧陰冷的目光如跗骨之蛆緊隨其身。根本不待進一步的指令,一群如狼似虎的南軍士兵已然一擁而上!
接下來的半盞茶時間,變成了一場公開的、粗暴的羞辱:
-撬! 士兵粗暴地用戟柄甚至佩刀撬開馬車底板的縫隙,木屑紛飛,刺耳的摩擦聲不絕于耳。
一戳! 長矛的尖銳矛尖毫不留情地反復捅刺著車廂內(nèi)壁包裹的綢緞和軟墊,發(fā)出噗噗的悶響,絲綢撕裂的聲音清晰可聞。
-翻! 車內(nèi)的錦緞靠枕、狐皮毯子甚至芷蘭隨身帶來的那個小小包裹都被粗暴地抖開,每一寸布料都被粗糙的手仔細摸索捏壓。
馬車的銅飾被刮出深深的劃痕,精美的雕花板被撬裂了好幾處,整個車架在野蠻的檢查下發(fā)出痛苦的吱呀聲,仿佛隨時會散架。兩名隨行的太子府護衛(wèi)臉色鐵青,額頭青筋暴起,拳頭在身側(cè)緊握得骨節(jié)發(fā)白,咯咯作響。
一名身材粗壯的什長檢查完車廂外部,似乎仍不放心,又將手伸向了芷蘭剛剛乘坐的位置,意圖摸索坐墊之下。芷蘭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幾乎停止跳動!她下意識地后退半步,脊背瞬間被冷汗浸透——那封太子的親筆帛書,正緊貼著她胸口最柔軟、最溫暖的地方!
就在那什長粗糙的手指即將碰到坐墊下方那道縫隙的剎那,蔣干一聲斷喝如同驚雷炸響:“夠了!那里難不成還能藏下一個大活人?檢查車底、夾層即可!”
什長動作一僵,悻悻然收回手,不滿地瞥了蔣干一眼。芷蘭屏住呼吸,指甲早已深深掐入掌心,幾乎掐出血來,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
一番折騰之后,自然“一無所獲”。
“你們……你們太過分了??!” 芷蘭望著那輛幾乎被拆散、傷痕累累的馬車,再也抑制不住滿腔的悲憤,聲音帶著劇烈的顫抖,指向那些面無表情的士兵,“這車是殿下平日都極為愛護的……你們?nèi)绱藲p,就不怕殿下降罪嗎?!”
靳寧嗤笑一聲,慢悠悠地踱上前幾步,姿態(tài)矯揉造作:“喲呵~ 太子殿下降罪?” 他那夸張的假笑堆在臉上,如同戴了一張拙劣的面具,“咱家也是奉了皇命,奉了江都尉之令辦事。殿下要怪,也得怪那些行巫蠱禍國殃民的奸賊,豈能怪罪我等忠心王事、恪盡職守的奴婢?這道理,陛下懂,想必……以仁孝聞名天下的太子殿下,更應該‘體諒’、更‘明白’!”
他刻意加重了“明白”二字,眼神中的嘲弄與惡毒幾乎要滿溢出來。
蔣干心中暗嘆一聲,知道再糾纏下去只會讓這位東宮侍女受辱更深,也更可能壞了東宮或許正在進行的、某種機密至極的大事——他混跡宮廷多年,隱隱猜到如此深夜冒險出行,必有天大的緣由。
“芷蘭姑娘,”蔣干低沉地開口,盡量不讓絲毫情緒流露,語氣公事公辦,“驗看已畢,車馬雖損,未傷根本。你若有要事需面見皇后娘娘,還請速去,莫在此延誤了時辰?!?/p>
他這是在急切地暗示她盡快脫身,并將沖突的焦點引向“耽擱時間”而非“抗拒檢查”。
芷蘭渾身劇烈一震!極致的憤怒幾乎讓她忘了自己肩負的使命!蔣干這看似冰冷的提醒卻如同兜頭一盆冷水,瞬間澆熄了她的怒火,喚醒了她沉重的責任。
她俏臉瞬間褪盡最后一絲血色,強行壓下幾乎要破口而出的責罵,深深地、充滿屈辱地看了一眼那被糟蹋得不成樣子的馬車和一旁得意洋洋、趾高氣揚的靳寧,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氣,努力穩(wěn)住顫抖的聲音:
“……多謝蔣郎中提點?!?她低語一聲,聲音微不可聞。隨即,她甚至不再看一眼地上的狼藉,仿佛那破碎的馬車與她再無半點瓜葛。
她挺直了那看似纖細卻此刻蘊含著鋼鐵般意志的腰背,目光重新變得沉靜而堅毅——在那深深的宮門之內(nèi),有她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去完成的使命!
她不再有半分停留,也沒有再看向那些士兵,徑直朝著那敞開的、如同巨獸之口的宮門甬道,邁著看似平靜卻每一步都蘊含巨大力量的步子走去。纖細的背影在巨大的宮門映襯下,顯得如此孤絕而決然。
看著她那倔強不屈的背影就要消失在宮門后濃郁的黑暗中,靳寧捻著拂塵,嘴角勾起一絲一切盡在掌握般的陰冷弧度。 蔣干則依舊站在原地,手按刀柄,望向深宮內(nèi)苑那一片漆黑的方向,神色復雜難明。宮門上高懸的風燈,在子夜冰冷凝固的空氣中,將他們的身影拉得細長而扭曲,如同鬼魅。
就在這一片壓抑得令人窒息的沉寂即將被宮門吞噬之時,遠處街巷深處,隱隱傳來——
梆!梆!梆!
三聲清晰、單調(diào)、冰冷,如同死神逐漸逼近的腳步般的黃楊木梆子響,沉悶而極具穿透力地敲打在長樂宮死寂的夜空里,無情地宣告著又一個時辰的流逝,預示著黎明前的黑暗最為兇險。
然而,就在芷蘭的身影即將轉(zhuǎn)過宮墻拐角,沒入安全地帶的前一瞬,靳寧那尖細滑膩、如同毒蛇吐信的聲音再次尖銳地響徹空曠的宮門廣場:
“站??!咱家說過讓你走了嗎?誰知道你的身上有沒有藏著什么違禁的物件?蔣郎中,還愣著作甚?接著給我——搜、她的、身!”
最后三個字,他一字一頓,充滿了貓捉老鼠般的殘忍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