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河畔的曼殊沙華開得最盛時,我第一次遇見了玄清。那時我剛血洗了青城派,
劍尖的血珠滴落在紅毯似的花瓣上,混著水汽蒸出淡淡的腥氣。他就站在河對岸,
一身月白僧袍,手里捻著串紫檀佛珠,腳下踩著的蓮座浮在水面上,衣袂被河風(fēng)拂得輕輕動,
像朵不染塵的云?!鞍浲臃稹!彼_口時,聲音清得像山澗里的泉,“施主,殺戮過重,
恐遭反噬?!蔽亦托σ宦?,舔了舔唇角濺到的血:“小和尚,佛門禁地的人,
管起江湖閑事了?還是說,你們靈山寺的佛子,也愛管我這‘妖女’的事?
”江湖人都叫我妖女蘇嫵,說我是忘川教的妖女,殺人如麻,心狠手辣。
而玄清是靈山寺的佛子,是佛祖座下的金童轉(zhuǎn)世,據(jù)說出生時蓮花生滿禪房,
三歲能誦《金剛經(jīng)》,是整個武林都敬著的人物。我們本該是云泥之別,永不相交。
可他卻踏過忘川河,蓮座輕晃著停在我面前。他垂眸看我,
長睫在眼下投出淺淺的影:“施主手上的血,洗不掉的?!薄跋床坏舯悴幌础!蔽姨?,
指尖的血蹭過他的僧袍,留下一點(diǎn)刺目的紅,“佛子要不要試試?用你的佛法,
給我這妖女洗洗手?”他沒躲,只是指尖的佛珠轉(zhuǎn)得快了些:“施主若愿放下屠刀,
貧僧愿為施主誦經(jīng)百遍,超度亡魂。”“超度?”我笑得更狠了,
“那些人殺我忘川教弟子時,怎么沒想過超度?小和尚,你站在這干凈的蓮座上,
哪里知道底下的淤泥有多臟?!蔽肄D(zhuǎn)身要走,他卻在身后輕聲道:“施主身上有戾氣,
若不化解,不出三年,必會被心魔吞噬?!蔽夷_步一頓。忘川教的功法本就邪性,
練到深處極易走火入魔,師父臨終前也囑咐過我,
可我從沒信過什么心魔——我手里的刀夠快,殺得人夠多,誰敢擋我,我就殺誰。
“不用你管。”我頭也不回地躍入密林,身后的蓮座沒再追來,
只有那聲清淡的“阿彌陀佛”,順著風(fēng)飄了很遠(yuǎn)。原以為這只是萍水相逢,卻沒想過,
往后的日子里,總能撞見他。我去黑風(fēng)寨搶回被劫的教中秘籍,他在寨門外的菩提樹下打坐,
見我滿身血污地出來,遞過來一壺清水:“施主,喝口水吧。
”我在酒樓里教訓(xùn)調(diào)戲良家婦女的武當(dāng)?shù)茏樱卩徸莱运孛?,見我把人打得鼻青臉腫,
低聲道:“施主,得饒人處且饒人?!蔽疑踔猎谕ń痰目倝?,
看見他站在瘴氣彌漫的沼澤邊,手里拿著朵剛摘的白色蓮花,見了我,
竟還微微頷首:“施主,今日天氣甚好。”我被他纏得煩了,提著刀抵在他心口:“玄清,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是妖女,你是佛子,咱們不是一路人。你再跟著我,
我不保證這刀會不會走火?!彼粗遥凵窀蓛舻孟裆綆p的雪:“貧僧只想渡施主。
”“渡我?”我笑出聲,刀尖又往前送了送,幾乎要劃破他的僧袍,“我這滿身罪孽,
你渡得動嗎?”他沒說話,只是抬手,指尖輕輕覆在我的刀背上。他的指尖溫溫的,
竟讓我握著刀的手微微一顫?!岸刹欢傻脛?,總要試試?!彼f,“施主本性不壞,
只是被仇恨蒙了眼?!蹦翘煳医K究沒下手。看著他轉(zhuǎn)身離去時,僧袍在風(fēng)中飄動的樣子,
我心里竟有些發(fā)慌——我蘇嫵殺人如麻,從不怕什么神佛,可偏偏對著這張干凈的臉,
下不去手。日子久了,江湖上漸漸有了流言。說忘川妖女勾搭上了靈山佛子,
說佛子被妖女迷了心竅,連佛法都不顧了。靈山寺的長老幾次三番派人來請玄清回去,
都被他婉拒了。我聽了這些流言,只覺得可笑。我和他,不過是糾纏不清的孽緣罷了。
直到那年冬天,我練功走火入魔。忘川教的功法反噬起來有多可怕,我算是領(lǐng)教了。
渾身的經(jīng)脈像被無數(shù)根針在扎,腦子里全是被殺之人的哭嚎,眼前陣陣發(fā)黑,
手里的刀不受控制地朝著身邊的侍女砍去——“蘇嫵!”一聲清喝,玄清忽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
他伸手握住我的手腕,掌心的溫度透過肌膚傳來,竟讓我翻騰的心魔稍稍平復(fù)了些。
可走火入魔的力道太猛,我掙脫不開,刀還是朝著他劈了過去。他沒躲。刀刃劃破他的肩,
血瞬間染紅了月白的僧袍,像雪地里開了朵凄厲的花。他卻只是皺了皺眉,
另一只手結(jié)了個佛印,輕輕按在我的眉心。一股清涼的氣息從眉心涌入,順著經(jīng)脈游走,
那些翻騰的戾氣竟?jié)u漸平息了。我脫力地倒在他懷里,聞著他身上淡淡的檀香混著血腥味,
眼淚忽然就掉了下來?!澳闵挡簧??”我哽咽著,“我是妖女,死了才好,你救我干什么?
”他低頭看我,額角滲出細(xì)密的汗,臉色蒼白,卻還是笑了笑:“貧僧說過,要渡你。
”那天他為了壓制我的心魔,耗了大半的內(nèi)力,在忘川教住了整整三個月。這三個月里,
他每日為我誦經(jīng),教我吐納之法,用靈山寺的秘藥給我調(diào)理身體。我看著他為我忙前忙后,
看著他肩上的傷口慢慢愈合,留下一道淺淺的疤,心里那點(diǎn)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像藤蔓一樣瘋長。我開始學(xué)著收斂戾氣,不再動不動就拔刀。他教我彈琴,教我寫字,
教我看云卷云舒——那些我從未接觸過的溫柔,一點(diǎn)點(diǎn)軟化了我心里的冰。有一次,
我靠在他身邊看他誦經(jīng),陽光透過窗欞落在他臉上,睫毛纖長,側(cè)臉柔和。我忍不住伸手,
想摸摸他的臉,指尖剛碰到他的臉頰,他忽然睜開眼。四目相對,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他的眼神里有驚訝,有慌亂,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溫柔。我慌忙收回手,心跳得像要炸開。
“我……”我想說點(diǎn)什么,卻不知道從何說起。他卻輕輕握住我的手,
放在他的掌心:“蘇嫵,”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沒有帶“施主”,“等你好了,
跟我去靈山寺吧。那里有菩提,有清泉,沒有殺戮,沒有仇恨。”我看著他的眼睛,
點(diǎn)了點(diǎn)頭。那時我真的以為,我們可以就這樣。我可以放下屠刀,他可以放下佛心,
我們可以在靈山寺的菩提樹下,看一輩子的云??晌彝?,我是忘川教的教主,
手上沾了太多人的血;他是靈山寺的佛子,肩上扛著整個武林的期望。我們之間,
隔著的不是忘川河,是血海深仇,是清規(guī)戒律。靈山寺的長老帶著僧兵來了。
他們堵在忘川教的山門外,為首的玄空長老手里拿著降魔杵,臉色鐵青:“玄清!你可知罪?
你與妖女廝混,玷污佛門清凈,還不快隨我回去領(lǐng)罰!”玄清站在我面前,
將我護(hù)在身后:“弟子無罪。蘇施主本性純良,只是被世事所困,弟子只想渡她?!薄岸伤?/p>
”玄空長老冷笑,“她是忘川妖女!手上有多少武林同道的血?你渡她,
就是與整個武林為敵!”“若她是妖女,弟子便與妖女為伍?!毙宓穆曇艉茌p,卻很堅定,
“若武林容不下她,弟子便陪她一起,不入武林。”我看著他的背影,心里又酸又澀。
我知道,他為了我,賭上了自己的一切??晌也荒茏屗€。那天夜里,我趁他睡著,
悄悄離開了忘川教。我留了一封信,告訴他,我本就是妖女,配不上他的干凈,讓他忘了我,
好好做他的佛子。我回了江湖,繼續(xù)做我的忘川妖女。只是這一次,我不再濫殺無辜,
只殺那些真正作惡的人。我知道,這是他希望看到的??尚暹€是找到了我。在華山之巔,
我正與追殺我的昆侖派弟子交手,他忽然從天而降。蓮座落在我身邊,他伸手將我拉到身后,
對著昆侖派弟子道:“諸位,此事與蘇施主無關(guān),放她走?!崩雠傻恼崎T怒道:“玄清!
你還護(hù)著她!你忘了你師父是怎么死的嗎?當(dāng)年你師父就是被忘川教的人所殺!”我愣住了。
玄清的師父?玄清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他看著我,眼神里有痛苦,有掙扎?!笆钦娴膯幔?/p>
”他問,聲音沙啞。我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忘川教從前的教主,也就是我?guī)煾福?/p>
確實(shí)在十年前殺過一個靈山寺的高僧——我一直不知道,那竟是玄清的師父?!笆恰?/p>
”我低聲說,“是我?guī)煾笟⒌摹!彼咱勚笸肆艘徊?,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p>
手里的佛珠“啪”地掉在地上,散了一地。“所以你一直在騙我?”他看著我,
眼里的光一點(diǎn)點(diǎn)熄滅,“你接近我,是不是就是為了報復(fù)靈山寺?”“不是!”我急忙搖頭,
眼淚掉了下來,“玄清,我不知道那是你師父!我從來沒有想過要騙你!”可他不信。
昆侖派的掌門在一旁冷笑道:“佛子,你看清了吧?這妖女從頭到尾都在利用你!
她就是想毀了你,毀了靈山寺!”玄清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里只剩下冰冷的平靜。
“蘇嫵,”他說,“從今往后,你我恩斷義絕。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過我的獨(dú)木橋,
再無瓜葛?!彼D(zhuǎn)身,蓮座緩緩升起,朝著靈山寺的方向飛去。僧袍在風(fēng)中飄動,
決絕得沒有一絲留戀。我站在華山之巔,看著他消失在云端,心里像被生生剜去了一塊。
風(fēng)刮在臉上,疼得厲害。原來,有些孽緣,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結(jié)局。那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