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計劃聽起來像瘋子的囈語,尤其是在大理寺少卿,一個信奉律法與證據(jù)的官員面前。
蕭明鏡的表情很復(fù)雜。
她那雙總是銳利如鷹隼的眸子,此刻寫滿了驚疑不定。她看著我,又看看冰冷石床上那具已經(jīng)開始僵硬的尸體,仿佛在判斷我究竟是天才還是瘋子。
“讓死人……開口?”她重復(fù)了一遍,聲音干澀,“陸九淵,本官知道你有些……異于常人的本事。但死者為大,你若要用什么邪術(shù)褻瀆尸身,本官絕不答應(yīng)?!?/p>
她果然誤會了。
我心中了然。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
如果連蕭明鏡都覺得這是某種邪術(shù),那么那個躲在暗處的國師,那個習(xí)慣了用鬼神之說愚弄眾生的玄微子,豈不是更會如此認(rèn)為?
我要讓他覺得,他遇到了一個同類,一個手段甚至比他更詭異、更無法預(yù)測的對手。
恐懼,源于未知。
“蕭大人,你覺得什么是邪術(shù)?”我沒有直接回答,反而走到紅拂的尸體旁,伸出手指,輕輕劃過她胸前那朵已經(jīng)凝固成暗褐色的血牡丹。
我的指尖冰涼,尸體的皮膚更加冰涼。
“國師用活人的血肉,‘雕刻’出這般妖異的‘杰作’,獻(xiàn)祭給不知名的鬼神,這算不算邪術(shù)?”
我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把冰錐,刺入這停尸房凝滯的空氣里。
“他視人命為草芥,視律法為無物。對付這種不信王法,只信鬼神的人,我們就得用他最熟悉,也最恐懼的方式來回敬他?!?/p>
我轉(zhuǎn)過身,迎上蕭明鏡的目光。
“我不會褻瀆尸體,蕭大人。恰恰相反,我是要借她的身,來鳴她的冤,昭她的仇?!?/p>
“我要用的,不是邪術(shù)?!蔽翌D了頓,從我的驗尸箱里取出一套細(xì)如牛毛的銀針,還有幾個貼著標(biāo)簽的小瓷瓶,“是醫(yī)術(shù),是化學(xué),是……真相的藝術(shù)。”
蕭明鏡沒有說話,但她的眼神已經(jīng)從戒備變?yōu)榱藢W?。她是個聰明人,知道什么時候該閉嘴傾聽。
“人體死后,血液會因重力沉積,形成尸斑。尸斑的顏色、形態(tài),會隨時間和環(huán)境變化而變化。比如,一氧化碳中毒的尸體,尸斑會呈現(xiàn)出鮮紅色。而氰化物中毒,則會是磚紅色?!?/p>
這些都是我作為仵作的基本功,但接下來我要說的,將超出她的認(rèn)知。
“我從一本古籍上看過一個方子。用‘鬼燈草’的汁液,混合‘腐螢’的粉末,再輔以七種不同的礦石粉,可以調(diào)制出一種特殊的藥水?!?/p>
“這種藥水,無色無味,涂在皮膚上,會與血液中的某種物質(zhì)發(fā)生極其緩慢的反應(yīng)。平時看不出任何痕跡,但只要用特定的熱源去烘烤,或者用另一種藥水去激發(fā),發(fā)生過反應(yīng)的區(qū)域,就會呈現(xiàn)出幽藍(lán)色的光芒,如同鬼火?!?/p>
當(dāng)然,沒有什么古籍。
那個所謂的方子,是我從一具煉丹方士的尸體上“繼承”來的記憶。那個倒霉蛋想煉長生不老藥,結(jié)果把自己毒死了,便宜了我這個給他收尸的。他那些千奇百怪的藥理知識,此刻正好派上用場。
“你的意思是……”蕭明鏡的呼吸急促了些許,她似乎明白了我的意圖。
“沒錯?!蔽夷闷鹨桓罴?xì)的銀針,在燭火上烤了烤。
“我要用這根針,蘸上藥水,在紅拂姑娘的皮膚之下,在她那朵血牡丹的花瓣之上,一筆一劃,‘寫’上國舅張德安的名字?!?/p>
“這需要對人體脈絡(luò)、血流走向有極其精準(zhǔn)的把握。針刺的深度、藥水的劑量,都不能有分毫之差。否則,要么毫無效果,要么就會破壞尸身,留下明顯的痕跡?!?/p>
這番話我說得極其自信。
因為這份自信,來自于我解剖過不下三百具尸體的經(jīng)驗,來自于我雙手那堪比最精密儀器的穩(wěn)定。
“等到時機(jī)成熟,我會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請’紅拂姑娘顯靈。屆時,我只需用特制的熏香那么一燎,或者將另一味藥水潑上去……”
我咧開嘴,露出一個在燭火下顯得有些森然的笑容。
“張德安三個字,就會在那朵血牡丹上,幽幽浮現(xiàn)。”
“蕭大人,你試想一下。眾目睽睽之下,青樓花魁的尸體上,血肉里,憑空長出了兇手的名字。你說,這算不算一份讓他無法辯駁的罪證?”
停尸房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燭火偶爾爆開一點燈花,發(fā)出“噼啪”的輕響。
蕭明鏡的胸口在劇烈起伏,她的眼中,震驚、興奮、擔(dān)憂……無數(shù)種情緒在交戰(zhàn)。最終,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瘋子……”她低聲說,“你真是個瘋子?!?/p>
但她的眼神卻告訴我,她喜歡這個瘋狂的計劃。
“你需要什么?”她問得干脆利落。
“鬼燈草,腐螢,還有這幾味礦石?!蔽覍懞玫膯巫舆f給她,“這些東西京城的藥鋪里或許不常見,但以大理寺的名義,應(yīng)該不難找齊。另外,我需要一間絕對安靜,不受任何人打擾的密室。今晚,我要連夜完成這一切。”
“最重要的一點。”我看著她,語氣變得無比嚴(yán)肅,“查清楚國舅張德安這幾日的動向,尤其是他最喜歡去的酒樓、宴會。我們要選一個最熱鬧的舞臺,送他這份大禮?!?/p>
“好?!笔捗麋R收起藥方,轉(zhuǎn)身就走,沒有絲毫拖泥帶水,“人手和地方,半個時辰內(nèi)給你準(zhǔn)備好。陸九淵,別讓本官失望?!?/p>
看著她雷厲風(fēng)行的背影,我知道,這第一步,穩(wěn)了。
現(xiàn)在,輪到我這個“雕刻師”登場了。
……
子時,大理寺,地下一間塵封多年的審訊室。
這里比停尸房還要陰冷,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鐵銹與塵土混合的怪味。四壁是厚重的青石,唯一的光源來自我面前桌案上的一排牛油大蠟。
紅拂的尸體就靜靜地躺在臨時拼湊起來的木板上,神情依舊是死前的驚恐。
蕭明鏡的效率很高。
我要的藥材,已經(jīng)分門別類地擺放在一旁。鬼燈草通體漆黑,靠近了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味;腐螢粉末則裝在一個水晶瓶里,在黑暗中散發(fā)著星星點點的微光。
我沒有急著動手。
我先是凈手,焚香。這并非什么儀式,而是為了讓我的心神徹底沉靜下來。
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不允許有任何失誤。
我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xiàn)出人體的脈絡(luò)圖。每一根血管的走向,每一寸肌肉的紋理,都清晰得如同親手描繪過千百遍。
這是無數(shù)次解剖帶來的饋贈。
我睜開眼,拿起一小撮鬼燈草,放入石臼中,用一根白玉杵緩緩碾磨。汁液是透明的,但滴在白瓷碗里,卻泛著一層詭異的油光。
接著是腐螢粉末,小心翼翼地倒入汁液中,用一根銀勺攪拌。
整個過程,我一絲不茍,仿佛不是在調(diào)制什么藥水,而是在進(jìn)行一場神圣的祭祀。
當(dāng)最后的礦石粉末也融入其中,碗中的液體開始發(fā)生奇妙的變化。它依舊是透明的,但當(dāng)你晃動瓷碗,液體表面會掠過一道幾乎無法用肉眼捕捉的藍(lán)色流光。
成了。
我將銀針探入藥水中,針尖只蘸取了最微小的一滴。
然后,我走到紅拂的尸體旁。
“紅拂姑娘,得罪了?!蔽逸p聲說。
“你生前所受之苦,我會讓兇手百倍償還。你的冤屈,我會讓整個京城的人都看到?!?/p>
“借你身體一用,為你,也為更多像你一樣無辜枉死的人,討一個公道?!?/p>
說完,我俯下身,左手穩(wěn)穩(wěn)扶住尸身,右手的銀針,精準(zhǔn)地刺入了血牡丹的一片“花瓣”邊緣。
針尖破開皮膚,卻沒有任何血液滲出。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針尖下肌肉的僵硬程度,血管的位置。我的手腕微微轉(zhuǎn)動,將那一滴藥水,注入皮下特定的深度和位置。
這是一個極其耗費心神的過程。
我必須全神貫注,將“張德安”這三個字,以一種特殊的字體,用無數(shù)個看不見的“點”,刺入她胸口的皮膚之下。這些點,必須完美地與血牡丹本身的紋路融合在一起,不能有任何突兀之處。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密室里只有我沉穩(wěn)的呼吸聲,和銀針刺破皮膚時那微不可聞的“噗嗤”聲。
我的額頭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不是因為熱,而是因為精神的高度集中。陰陽眼帶來的副作用開始隱隱發(fā)作,我的太陽穴如同被針扎一般刺痛,眼前的景象也開始出現(xiàn)輕微的重影。
該死,每次過度使用精神力,都會這樣。
我不得不停下來,閉上眼,揉了揉太陽穴。
腦海中,不自覺地浮現(xiàn)出蕭明鏡那對翡翠耳墜。不知為何,只要一想到那抹清涼的綠色,我眼中的刺痛感似乎就能緩解幾分。
真是邪門。
難道那是什么特殊的法器?還是說,僅僅是我的心理作用?
我甩甩頭,將這些雜念拋開。
現(xiàn)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當(dāng)我將最后一針刺下,再緩緩抽出時,外面的天色已經(jīng)蒙蒙亮了。
我直起身,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只覺得后背都濕透了。
再看紅拂的尸體,胸口那朵血牡丹,與之前沒有任何區(qū)別。仿佛我忙碌了一整夜,只是我的幻覺。
但我知道,一份足以將國舅張德安釘死在恥辱柱上的“大禮”,已經(jīng)準(zhǔn)備妥當(dāng)。
現(xiàn)在,只等一個最好的時機(jī),最好的舞臺。
……
兩天后,機(jī)會來了。
蕭明鏡派人送來密信,信上只有寥寥數(shù)語:
“今晚,醉仙樓,戶部侍郎周顯為子慶生,張德安必到。”
醉仙樓,京城最頂級的酒樓之一,銷金窟,也是消息最靈通的地方。在那里發(fā)生任何一點風(fēng)吹草動,不出半個時辰,就能傳遍京城所有達(dá)官貴人的耳朵。
戶部侍郎周顯,是出了名的墻頭草,但為人圓滑,最擅長結(jié)交權(quán)貴。他兒子的慶生宴,請柬自然也送到了國舅府。
張德安這種人,最愛這種眾星捧月的場合。
舞臺,再合適不過。
入夜,醉仙樓燈火通明,車水馬龍。
我換上了一身普通的青色布衣,扮作一個跟著商隊進(jìn)京,前來開眼界的外地人。我沒有進(jìn)去,只是在對面一個不起眼的茶攤坐下,點了一壺最便宜的粗茶。
我的位置,剛好能將醉仙樓的大門看得一清二楚。
沒過多久,一輛極其奢華的馬車停在了門口。車簾掀開,一個穿著絳紫色錦袍,身形微胖,滿臉倨傲的年輕人走了下來。
正是國舅張德安。
他左右環(huán)顧,享受著路人敬畏的目光,然后在一群人的簇?fù)硐拢髶u大擺地走進(jìn)了醉仙樓。
魚兒,入網(wǎng)了。
我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起身離開。
接下來,就該輪到蕭明鏡登場了。
我和她約定的信號很簡單。
當(dāng)醉仙樓三樓,最東邊的窗戶,掛上一盞紅色的燈籠時,就代表她已經(jīng)布置好了一切。
而我,則負(fù)責(zé)將一份“驚喜”,準(zhǔn)時送到。
我繞到醉仙樓的后巷。
這里與前門的喧囂截然不同,陰暗,潮濕,彌漫著一股泔水的酸臭味。
一輛不起眼的運貨馬車正停在角落。
車夫壓低了斗笠,對我點了點頭。他是蕭明鏡的心腹,大理寺的老捕頭,名叫王五,沉默寡言,但辦事極為牢靠。
我跳上馬車,車廂里,一口半人高的巨大青瓷花瓶被厚厚的棉被包裹著。
紅拂的尸體,就在里面。
為了防止尸體提前出現(xiàn)異狀,我用特制的冰塊將她整個封存?;ㄆ康目?,也被蠟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
“都安排好了?”我低聲問。
王五發(fā)出一個沉悶的“嗯”聲。
“少卿大人已經(jīng)以‘查抄違禁品’的名義,控制了醉仙樓的后廚。那里的管事,欠著咱們?nèi)饲?,會全力配合?!?/p>
“很好?!?/p>
我拍了拍花瓶,“把這個‘賀禮’,送進(jìn)去吧?!?/p>
王五點了點頭,跳下馬車,和另外兩個扮作伙計的便衣衙役,吃力地將花瓶抬了出去。
我沒有跟去。
我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接下來,是屬于蕭明鏡的表演時間。
我重新回到街對面的茶攤,心情卻遠(yuǎn)不如表面那么平靜。
這個計劃,環(huán)環(huán)相扣,但凡有一步出了差錯,就會滿盤皆輸。甚至,還會把我和蕭明鏡都搭進(jìn)去。
我不知道等了多久,或許只有一個時辰,或許有兩個時辰。
就在我快要坐不住的時候,醉仙樓里,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先是女人的尖叫,接著是男人的驚呼,然后是桌椅被撞翻的“哐當(dāng)”聲。
緊接著,三樓東側(cè)的窗戶,“刷”地一下,被人推開。
一盞血紅色的燈籠,被掛了出來。
在夜色中,那抹紅色,像極了一只窺探人間的眼睛。
信號!
好戲,開場了!
醉仙樓,三樓天字號雅間。
戶部侍郎周顯的壽宴已經(jīng)進(jìn)行到一半,正是酒酣耳熱,氣氛最熱烈的時候。
國舅張德安被眾人圍在主位,滿面紅光,正端著酒杯,高談闊論。
突然,雅間的門被“砰”地一聲,從外面撞開。
蕭明鏡一身大理寺少卿的紅色官服,手持“大理寺”的令牌,面若寒霜地走了進(jìn)來。
她身后,跟著一隊手持佩刀,神情肅殺的衙役。
整個雅間的喧鬧,瞬間凝固。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目瞪口呆。
“蕭……蕭大人?”周顯手里的酒杯一抖,酒水灑了一身,他連忙起身,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您……您這是……”
蕭明鏡的目光根本沒看他,而是徑直掃向主位的張德安。
“大理寺辦案,閑雜人等退避!”她的聲音清冷,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張德安仗著自己是國舅,又是喝多了酒,臉色一沉,把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
“蕭明鏡!你好大的膽子!”他指著蕭明鏡的鼻子罵道,“本國舅在此赴宴,你敢?guī)藖泶巳鲆埃磕阊劾镞€有沒有王法?還有沒有我姐姐,當(dāng)今貴妃娘娘!”
“王法?”蕭明鏡冷笑一聲,“國舅爺也配談王法?”
她一揮手。
“來人,把東西帶上來!”
兩個衙役應(yīng)聲而出,片刻之后,抬著一個巨大的青瓷花瓶,吃力地走了進(jìn)來。
正是那口裝著紅拂尸體的花瓶。
“這是什么?”張德安皺眉,酒意上涌,讓他有些反應(yīng)遲鈍。
“國舅爺前幾日,是否去過春風(fēng)樓?”蕭明鏡不答反問。
張德安的臉色微微一變。
“去過又如何?本國舅去哪里,還需要向你一個大理寺少卿報備不成?”
“那春風(fēng)樓的花魁紅拂,國舅爺可還認(rèn)得?”蕭明鏡步步緊逼。
提到“紅拂”兩個字,張德安的瞳孔猛地一縮。
但他很快就鎮(zhèn)定下來,冷笑道:“一個青樓女子罷了,本國舅哪里記得那么多。蕭大人,你到底想說什么?要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今日之事,我定要到陛下面前參你一本!”
“好?!笔捗麋R點了點頭,“既然國舅爺記不起來了,那本官就幫你回憶一下?!?/p>
她走到花瓶前,猛地一掌拍在瓶身上!
“啪!”
一聲脆響,蠟封的瓶口應(yīng)聲而裂。
一股混合著寒氣與淡淡血腥味的陰冷氣息,瞬間從瓶口彌漫開來。
雅間里的溫度,仿佛都下降了好幾度。
所有賓客都嚇得連連后退,驚恐地看著那個詭異的花瓶。
蕭明鏡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香爐,點燃。一縷青煙裊裊升起,帶著一股奇特的異香。
這是我交給她的,用來激發(fā)藥水的“引子”。
她端著香爐,緩緩靠近瓶口,讓那青煙飄入瓶中。
“國舅爺,你可知,人死之后,怨氣不散,可附于身,顯于形?!笔捗麋R的聲音變得有些縹緲,像是在念著某種古老的咒文,“紅拂姑娘死得冤枉,死得慘烈。她的冤魂,就在這里,看著你。”
張德安的臉色已經(jīng)變得煞白,額頭上全是冷汗。
他雖然跋扈,但本質(zhì)上是個草包,最是信奉這些鬼神之說。更何況,人是他殺的,做賊心虛。
“你……你胡說八道!裝神弄鬼!”他色厲內(nèi)荏地吼道。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只見那巨大的花瓶內(nèi)部,突然亮起了一片幽藍(lán)色的光芒!
那光芒越來越亮,越來越盛,仿佛瓶子里藏了一團(tuán)鬼火!
“??!”
雅間里,膽小的女眷已經(jīng)尖叫出聲。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口花瓶,連大氣都不敢出。
蕭明鏡猛地后退一步,大喝一聲:“破!”
“轟??!”
一聲巨響,巨大的青瓷花瓶,竟然從內(nèi)部整個炸裂開來!
碎片四射,寒氣翻涌!
在漫天飛舞的瓷片和冰渣中,一具女尸,赫然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
正是春風(fēng)樓的花魁,紅拂!
她保持著一個詭異的姿勢,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托在半空。
而最讓人毛骨悚然的,是她的胸口!
那朵原本是暗褐色的血牡丹,此刻,竟然像是活了過來一般!每一片花瓣的脈絡(luò),都散發(fā)著幽藍(lán)色的光芒,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妖異無比!
而就在那朵藍(lán)色“妖花”的正中央,三個由無數(shù)光點組成的大字,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
張!德!安!
那三個字,像是從血肉里長出來的一樣,帶著無盡的怨毒與仇恨,死死地烙印在那里!
“鬼?。 ?/p>
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子,整個雅間徹底炸了鍋!
賓客們屁滾尿流,爭先恐后地向外逃去,生怕被那“顯靈”的女鬼纏上。
周顯兩腿一軟,直接癱倒在地,褲襠一片濕熱。
而我們的目標(biāo),國舅張德安,他的反應(yīng)最為激烈。
他像是看到了天底下最恐怖的事情,整個人如遭雷擊,呆立當(dāng)場。
“不……不是我……不是我……”他嘴唇哆嗦著,語無倫次。
“鬼……有鬼!別來找我!是你自己不聽話!別來找我!”
他猛地推開面前的桌子,轉(zhuǎn)身就像瘋了一樣向外沖去。
他自己,把自己給招了!
“拿下!”
蕭明鏡早有準(zhǔn)備,一聲令下,守在門口的衙役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將已經(jīng)精神崩潰的張德安死死按在地上。
“冤有頭,債有主!”蕭明鏡的聲音響徹整個醉仙樓,“國舅張德安,殘殺無辜,天理不容!今有死者顯靈,指認(rèn)真兇!人證物證俱在,帶回大理寺,嚴(yán)加審問!”
街對面的我,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看著張德安像條死狗一樣被拖走,看著周圍百姓臉上那震驚又恐懼的神情。
我知道,這一局,我們贏了。
而且,贏得漂亮。
“尸身顯靈,血字鳴冤”的故事,今夜過后,必將傳遍整個京城。
皇帝就算再想偏袒,在如此“天意”之下,也必須給天下一個交代。
更重要的是,那個躲在幕后的國師玄微子。
他現(xiàn)在,在想什么呢?
是震驚,是憤怒,還是……恐懼?
他會以為,是哪個仇家,在用同樣的手段向他示威嗎?
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揚起。
然而,就在這時,一陣劇烈的刺痛從我的雙眼傳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眼前的世界,瞬間變得模糊,天旋地轉(zhuǎn)。
該死!陰陽眼的反噬!
這次的局,牽動了死者,又耗費了我大量的精神力,反噬來得又快又猛。
我強撐著站起來,扶著墻,跌跌撞撞地向暗巷走去。
我需要立刻找到蕭明鏡。
只有她身上那對翡翠耳墜的清涼氣息,才能壓制住我體內(nèi)這股狂暴的力量。
我剛拐進(jìn)巷子,就看到蕭明鏡快步向我走來。
她臉上還帶著未消的興奮,但看到我的樣子,立刻神情一凜。
“陸九淵?你怎么了?”
“沒事……”我咬著牙,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老毛病……”
話音未落,我只覺得眼前一黑,身體再也支撐不住,向前倒去。
失去意識的最后一刻,我似乎跌入了一個溫暖而帶著淡淡馨香的懷抱,同時,一股熟悉的清涼氣息,從我的臉頰邊傳來,瞬間澆滅了我眼中的灼痛。
是她的耳墜……
真管用。意識像是沉在冰冷的水底,一點點向上浮。
先是嗅覺。一股熟悉的、混合著福爾馬林與陳舊木頭氣味的冰冷空氣,鉆入鼻腔。這是我最熟悉的地方——大理寺的停尸房。
緊接著,是觸覺。額角傳來一陣絲綢般的清涼,那股涼意順著皮膚,鉆進(jìn)我發(fā)燙的眼眶,像久旱的龜裂大地終于等來了甘霖,那種灼燒的劇痛,正被溫柔地?fù)崞健?/p>
我猛地睜開眼。
頭頂是停尸房低矮的橫梁,身下是冰冷的石床。而蕭明鏡,就坐在我旁邊,單手撐著我的頭,讓她那對翡翠耳墜緊緊貼著我的太陽穴。
她另一只手還提著裙擺,裙角沾染了些許灰塵,顯然是情急之下,直接把我弄到這張給我“客戶”躺的床板上來了。
她見我醒來,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放松,但旋即又板起臉,語氣帶著她一貫的清冷和審視:“醒了?你這到底是什么毛?。棵看悟炌晔透鷣G了半條命一樣。”
我坐起身,那股清涼感隨之離開,眼中的灼痛雖已緩解,但仍有余燼未消。
“說了,老毛病?!蔽液滢o,揉了揉眼睛,“可能是……八字太輕,跟死人待久了,沾了陰氣,不祥?!?/p>
這是我用了十幾年的借口。
京城里的人都這么傳,一個能跟尸體說話的怪物,自然是不祥的。
蕭明鏡秀眉微蹙,顯然不信。她是個只信證據(jù)、信刀劍、信律法的人,鬼神之說在她這里根本行不通。
“不祥?”她冷哼一聲,“我只知道,沒有你這‘不祥’的本事,張德安今天就脫罪了。”
她頓了頓,目光銳利如刀:“陸九淵,你到底是什么人?那尸體上的血字,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心頭一跳。
來了。
我知道她一定會問。但我不能說。陰陽瞳的秘密,守陣人后裔的身份,這些東西一旦暴露,死的就不只是我一個了。
我偏過頭,避開她的視線,故作輕松地聳聳肩:“蕭大人,這你可問倒我了。我只是個仵作,負(fù)責(zé)讓尸體‘開口’。至于它想說什么,怎么說,那得問閻王爺了。或許是那姑娘死得太冤,連地府都看不過去了吧。”
“一派胡言!”蕭明鏡顯然不滿意這個答案,但她也知道,從我這張嘴里,撬不出她想要的實話。
她站起身,在停尸房里踱了兩步,高挑的身影在搖曳的燭火下,投下長長的影子。
“張德安已經(jīng)招了。”她忽然開口,聲音里透著一絲快意,“他說,是國師玄微子讓他找的那個女孩。那女孩的生辰八字,極其特殊?!?/p>
我心中冷笑。
果然,線索指向了他。
“國師?”我裝作驚訝地挑了挑眉,“他要一個姑娘的八字做什么?煉丹嗎?”
“不清楚?!笔捗麋R搖頭,“張德安也只是奉命行事,具體緣由,他根本沒資格知道。人已經(jīng)被押入天牢,但國師那邊……恐怕不好動?!?/p>
“當(dāng)然不好動?!蔽翼樦脑捳f下去,語氣里帶著一絲嘲諷,“人家是護(hù)國天師,陛下面前的紅人。我們呢?一個爹不疼娘不愛的大理寺少卿,一個……嗯,不祥的仵作?!?/p>
我的話似乎刺痛了她。
蕭明鏡猛地回頭,目光灼灼地盯著我:“不好動,不代表不能動!我不管他是國師還是天師,只要他犯了法,我就一定會把他拉下馬!”
看著她那張寫滿堅毅和正義的臉,我忽然覺得有些好笑。
真是個單純的姑娘啊。
她以為這是在查案,在講王法。她根本不知道,我們面對的,是一個活了上百年的老怪物,一個視人命如草芥的邪魔。
跟他講王法?等于跟餓狼講吃素。
……
與此同時,皇城深處,一座終年被云霧籠罩的觀星臺。
國師玄微子正盤坐于蒲團(tuán)之上,周身氤氳著淡淡的紫氣。他鶴發(fā)童顏,仙風(fēng)道骨,宛如畫中神仙。
突然,他雙目猛地睜開,眼中沒有絲毫仙氣,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幽暗與暴戾。
“噗——”
一口逆血噴出,濺灑在他身前的白玉龜甲上,瞬間被吸收殆盡,連一絲痕跡都沒留下。
“好……好一個‘尸身顯靈’!”玄微子聲音沙啞,哪里還有半分平日里的出塵之姿,倒像是個從地獄爬回來的惡鬼。
他緩緩抬起手,掌心一團(tuán)黑氣翻滾,隱約可見一張痛苦扭曲的人臉,正是剛剛在醉仙樓被嚇瘋的張德安。
黑氣中,張德安的魂魄正在哀嚎,將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巨細(xì)無遺地呈現(xiàn)在玄微子面前。
“以死者怨氣為引,以血為媒,強行在尸身上留下訊息……”玄微子瞇起眼睛,手指輕輕敲打著扶手,“這種手段,可不是尋常的道門方術(shù),倒有幾分……巫蠱宗的影子?!?/p>
他閉上眼,腦海中閃過幾個塵封已久的名字。
是百年前被他滅門的那個老對頭,還有傳人留下來了?
還是西疆那個不老實的巫王,想把手伸到京城來?
亦或者……是那個本該早就死透了的……
玄微子眼神一寒,一股無形的殺氣瞬間充斥了整個觀星臺。
他絕不相信這是什么鬼神顯靈。
這是挑釁!是示威!是有人在用他最熟悉的手段,向他宣戰(zhàn)!
“查!”他冷冷吐出一個字。
“不管你是誰,敢壞本座的大事,本座定要將你挫骨揚灰,神魂俱滅!”
他掐指一算,試圖窺探天機(jī),找出那個幕后黑手。
然而,天機(jī)一片混沌。
對方的命格,像是被一層濃厚的迷霧籠罩,任憑他如何推演,都只能看到一片虛無。
“有點意思?!毙⒆硬慌葱?,笑容森然,“居然能屏蔽本座的窺天術(shù)。看來,不是什么小魚小蝦?!?/p>
他完全沒有懷疑到大理寺那個小小的仵作身上。
在他眼里,陸九淵,不過是一只稍微特別點的螻蟻。
一只螻蟻,怎么可能撼動蒼天?
……
停尸房里,我打了個冷戰(zhàn)。
是錯覺嗎?剛剛好像有一股被毒蛇盯上的感覺。
“你怎么了?”蕭明鏡注意到我的異樣。
“沒什么。”我搖搖頭,將那絲不安壓下,“只是在想,既然張德安已經(jīng)招供,那具作為‘物證’的尸體,也該入土為安了。”
我一邊說,一邊走到那具花魁的尸體旁。
按照規(guī)矩,案子了結(jié),我要為她整理儀容,送她最后一程。
蕭明鏡沒有阻止,只是靜靜地看著。
我的手撫過尸體冰冷的皮膚,陰陽瞳再次微微發(fā)燙,但這次,我沒有抗拒。
一股微弱的、不屬于我的記憶,緩緩流入我的腦海。
那不是關(guān)于死亡的慘烈畫面,而是一些零碎的片段。
【一雙靈巧的手,正在將一根極細(xì)的金絲,藏入發(fā)簪的夾層中?!?/p>
【一個模糊的身影,在深夜的后巷,將一個小小的布包,塞進(jìn)墻角的磚縫里。】
【一段口訣,關(guān)于如何解鎖一種極為精巧的小鎖?!?/p>
我愣住了。
這姑娘……生前居然還是個妙手空空的高手?
這些記憶碎片,就是她留給我最后的“遺產(chǎn)”。
我收回手,眼中的灼痛感已經(jīng)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妙的熟悉感,仿佛我的手指,也變得更加靈活了。
我看向蕭明鏡,忽然開口:“蕭大人,張德安的隨身物品,應(yīng)該也一并收押了吧?”
“自然?!彼行┎唤狻?/p>
“我想看看。”我說,“或許,能找到他和國師聯(lián)系的信物?!?/p>
這是個完美的借口。
蕭明鏡雖有疑慮,但還是點了點頭。
很快,一名衙役將一個托盤送了進(jìn)來。上面放著張德安的錢袋、玉佩、折扇等物。
我的目光,直接鎖定在了那個錢袋上。
那是一個做工普通的牛皮錢袋,但袋口的繩結(jié),卻打得異常復(fù)雜。
在旁人眼中,這只是一個防盜的死結(jié)。
但在剛剛獲得了“妙手空空”能力的我看來,這分明是一個微型的“連環(huán)扣”。
我走上前,拿起錢袋。
蕭明鏡正要問我發(fā)現(xiàn)了什么。
只見我的手指,如穿花蝴蝶般,在那復(fù)雜的繩結(jié)上飛快地?fù)芘藥紫隆?/p>
“咔噠?!?/p>
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那個看似牢不可破的死結(jié),應(yīng)聲而解。
我倒轉(zhuǎn)錢袋,從里面掉出來的,除了幾塊碎銀子,還有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黃紙符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