嵐京市的夜,像一張被墨汁浸染過的宣紙,濃郁得化不開。喧囂的霓虹被阻隔在縱橫交錯的老城巷陌之外,唯有月光,清清冷冷地灑在“琉璃巷”的青石板上,映出一片破碎的銀輝。
巷子深處,“聽物齋”的木牌匾在晚風(fēng)中輕輕搖晃,發(fā)出“吱呀”的輕響。齋內(nèi),一盞孤燈如豆,映照著一個伏案的纖細(xì)身影。
蘇夜語正屏息凝神,手中的雕刀薄如蟬翼,在她指間靈活地游走。她的面前,靜靜躺著一方古怪的墨硯。
這方墨硯是三天前一位神秘的委托人送來的。通體烏黑,材質(zhì)非石非玉,入手溫潤,卻又沉重異常。硯臺的形制極為古樸,沒有繁復(fù)的雕花,只在硯池邊緣刻著一圈模糊不清的古老銘文。最致命的是,一道猙獰的裂痕從硯臺正中貫穿而過,仿佛隨時都會徹底碎裂。
委托人的要求只有一個:盡一切可能修復(fù)它,酬勞是聽物齋一年都賺不到的天文數(shù)字。
對于如今連房租都快付不起的蘇夜語來說這無疑是雪中送炭??伤傆X得不安。祖父曾告誡過她,修復(fù)古物,講究一個“緣”字。來路不明、氣息詭譎的物件寧可不碰。
但這方墨硯……它給她的感覺很奇特。明明布滿裂痕,卻仿佛蘊(yùn)含著某種沉睡的磅礴的生命力。每當(dāng)夜深人靜,她甚至能隱約感覺到一種極輕微的如同呼吸般的律動。
“就快好了?!碧K夜語喃喃自語,像是在安慰自己,也像是在安撫這方古硯。
她的額角滲出細(xì)密的汗珠,順著清秀的臉頰滑落。為了填補(bǔ)那道裂痕,她查閱了所有祖父留下的孤本手記,最后用一種極為復(fù)雜的“補(bǔ)神”之法,以金石粉末混合著十幾種秘傳材料,熬制成特殊的膠泥,一絲一絲地填補(bǔ)進(jìn)去。
現(xiàn)在,是最后一步——沿著裂痕的邊緣,將多余的膠泥剔除,讓修復(fù)處與硯體本身完美融合。
這是最考驗功力的一步,要求心神合一手腕穩(wěn)如泰山。
窗外,一陣急促的風(fēng)刮過,卷起幾片落葉,拍打在木窗上,發(fā)出“啪啪”的聲響。
蘇夜語的心神微微一晃。
就是這剎那的失神,她指間的雕刀猛地一滑!
“嘶——”
一聲輕微的刺痛,刀鋒劃破了她的左手食指。一滴殷紅的血珠迅速凝聚,然后不受控制地精準(zhǔn)地滴落在了那道剛剛被她精心修復(fù)的裂痕之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那滴鮮血并沒有像落在普通器物上那樣凝結(jié)或散開而是如同被海綿吸收一般,瞬間滲入了墨硯的裂痕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緊接著異變陡生!
那道被修復(fù)的裂痕,忽然迸發(fā)出一道極其微弱的仿佛來自亙古的暗金色光芒。光芒一閃即逝,快得如同幻覺。
蘇夜-語怔住了她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指,傷口不深,但血珠仍在往外冒。她再看向那方墨硯,它又恢復(fù)了原本沉寂的模樣,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未曾發(fā)生。
“是……是太累了嗎?”她揉了揉疲憊的眼睛,只覺得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和乏力感席卷全身,像是被瞬間抽走了大半的精氣神。
她強(qiáng)撐著站起身,將墨硯小心翼翼地收進(jìn)一個鋪著軟布的木盒里,決定明天再做最后的拋光。身體的疲憊感越來越重她幾乎是踉蹌著走回了與修復(fù)室一墻之隔的臥室,倒在床上便沉沉睡去。
這一覺,她睡得極不安穩(wěn)。
夢境光怪陸離,無數(shù)殘破的畫面在她腦海中閃現(xiàn)。有金戈鐵馬的戰(zhàn)場,有深宮寂寂的哀怨,有文人墨客的揮毫,有市井小民的悲歡……這些畫面雜亂無章,卻都帶著一種濃得化不開的滄桑與悲涼。
不知過了多久,她猛地從夢中驚醒。
窗外的月光已經(jīng)偏西,屋內(nèi)一片寂靜,只有墻上的老掛鐘在“滴答”作響。
一切如常。
蘇夜語松了口氣,以為只是做了個噩夢。她坐起身,習(xí)慣性地想去倒杯水,目光卻在不經(jīng)意間掃過房間的角落。
那里,擺著一個她從舊貨市場淘來的梨花木首飾盒,是她用來存放一些修復(fù)殘件和自己零碎小東西的。
而此刻那個首飾盒上,正縈繞著一縷極淡的如煙似霧的白色氣息。
蘇-夜語的呼吸一窒,她以為自己眼花了。她用力眨了眨眼,那縷白氣依舊存在,甚至還在緩緩地有規(guī)律地飄動著,像是一個活物。
她的心跳開始加速,一種源于本能的恐懼攫住了她。她不是在做夢,她是真的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的目光下意識地移向修復(fù)室的方向。雖然隔著一堵墻,但她仿佛能“感覺”到,那種奇異的感覺源頭,正是來自那個被她鎖在木盒里的墨硯。
是它……是它改變了什么。
蘇夜語強(qiáng)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她從小跟著祖父,聽過不少奇聞異事,膽子比尋常女孩要大一些。她深吸一口氣赤著腳一步一步,悄無聲息地走向那個梨花木首飾盒。
越是靠近,那股白氣在她眼中就越是清晰。她甚至能從中感受到一種……情緒。一種淡淡的揮之不去的哀愁。
她的手微微顫抖著,打開了首飾盒的蓋子。
盒子里靜靜地躺著幾樣?xùn)|西。其中,有一枚斷裂的玉簪。這玉簪是她幾年前在一個即將拆遷的老宅里撿到的質(zhì)地普通,工藝也尋常,只是因為喜歡它上面雕刻的并蒂蓮,便一直留著。
此刻那縷白色的哀愁之氣,正是從這枚斷裂的玉簪上散發(fā)出來的。
蘇夜語的指尖,不受控制地輕輕觸碰到了那枚玉簪。
就在接觸的瞬間,一個模糊的片段毫無征兆地沖入了她的腦海!
那是一個穿著淡青色旗袍的溫婉女子,坐在窗前,手里摩挲著這枚完整的玉簪,眼神里滿是等待的期盼。畫面一轉(zhuǎn),戰(zhàn)火紛飛,信使帶來了愛人犧牲的噩耗,女子面如死灰,手中的玉簪滑落,摔成了兩截。最后是女子孤寂的直至終老的背影……
片段短暫而破碎,但那股深入骨髓的悲傷,卻如潮水般將蘇夜語淹沒。她的眼眶一熱,竟不自覺地流下了眼淚。
這不是她的情緒,這是……這枚玉簪的情緒?
她猛地縮回手,大口地喘著氣,心臟狂跳不止。
萬物有靈……祖父的話在她耳邊響起。難道,這世上真的存在寄宿于器物之上的靈體?而自己,因為那方墨硯,擁有了看見它們、感受它們的能力?
蘇夜語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這個她生活了二十四年的世界,仿佛被揭開了一層溫情脈脈的面紗,露出了其下光怪陸離的真相。
她強(qiáng)撐著身體,跌跌撞撞地回到修復(fù)室,顫抖著手打開了那個存放墨硯的木盒。
墨硯靜靜地躺在那里,那道裂痕在燈光下幾乎看不見了仿佛從未存在過。蘇夜語伸出手這一次她沒有猶豫,將手掌輕輕地覆蓋在了硯臺表面。
一股清涼的氣息順著她的掌心緩緩流入體內(nèi),瞬間驅(qū)散了她腦海中的混亂和身體的疲憊。那種感覺,就像是干涸的土地得到了清泉的滋潤,無比舒泰。
同時一個模糊的念頭,或者說是一種“明悟”,自然而然地出現(xiàn)在她的意識里。
鎮(zhèn)靈硯。
這是這方墨硯的名字。
它能感應(yīng)到寄宿在古物中的殘存意念,也就是所謂的“物魅”。她的血,成為了喚醒它的鑰匙,也讓她與它之間建立了一種神秘的聯(lián)系。她能看見物魅,而鎮(zhèn)靈硯,則能吸收物魅在得到安息后消散的純粹念力,并將其一部分回饋給她,用以滋養(yǎng)她的精神。
“物魅……”蘇夜語低聲念著這個詞,目光再次投向那枚斷裂的玉簪。
它所承載的不過是一位普通女子一生的意難平。那么這個世界上,那些歷經(jīng)千年、見證過王朝更迭、承載過無數(shù)人命運(yùn)的國寶重器,又該寄宿著怎樣強(qiáng)大而可怕的“物魅”?
就在她心神激蕩之際,修復(fù)室的門外,突然傳來了一陣極輕的幾乎難以察異的腳步聲。
緊接著一個沙啞而陰冷的聲音,隔著門板響起:
“蘇小姐,我委托你修復(fù)的東西……修好了嗎?我有些等不及,想現(xiàn)在就取回它?!?/p>
是那個神秘的委托人!
蘇夜-語的瞳孔驟然收縮,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現(xiàn)在已是凌晨三點他為什么會選擇在這個時候上門?他那急切的語氣,與其說是來取回委托品,不如說……是來搶奪!
他知道這方墨硯的秘密!他甚至可能已經(jīng)察覺到,鎮(zhèn)靈硯被自己意外激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