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來越暖了，院子里的柴禾堆旁冒出了嫩綠色的草芽，沾著露水時，看著像撒了一地碎玉。我趴在灶臺邊的棉絮上，看老奶奶往灶膛里添柴，火光舔著鍋底，把她的影子映在墻上，忽高忽低地晃。她總愛哼著不成調(diào)的歌，聲音像老槐樹的皮，糙卻軟，“吱呀”的風箱聲混著歌，比草叢里的雀鳴還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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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做飯時，我就守在灶臺邊。有時她切菜，會把掉在地上的白菜幫推給我，我叼著蹭她的鞋尖——謝啦，她就笑著用圍裙擦手，摸我的耳朵：“饞嘴精。”灶上的鐵鍋“咕嘟咕嘟”響，蒸汽裹著米香飄出來，我就趴在她腳邊打盹，鼻尖蹭著她的布鞋，鞋上有泥土和陽光的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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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回她縫衣服，把針線笸籮放在膝蓋上，戴著老花鏡穿線。線總穿不進針孔，她瞇著眼睛試了好幾次，眉頭皺得像團揉過的布。我用爪子輕輕扒了扒她的褲腿，她低頭看我，忽然笑了：“小黃也來幫忙呀？”她把線頭舔濕了捏尖，這次一下子就穿進去了，針在布上“簌簌”走，縫補的是件藍布衫，布上磨出了個小洞，她縫得仔仔細細，好像那不是件舊衣服，是件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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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總叫我“小黃”，這名字從她嘴里說出來，軟乎乎的帶點顫。有次她坐在院子里擇豆角，我趴在她膝蓋上，她摸著我的背，忽然輕輕說：“跟我家那丫頭小時候養(yǎng)的狗似的……”聲音低得像怕被風聽見。我蹭了蹭她的手，她就沒再說了，只是繼續(xù)擇豆角，豆角的嫩香沾在她手上，我舔了舔，她笑著拍我的鼻子：“傻東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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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她開始讓我出門玩。清晨她打開院門，會拍著我的頭說：“去耍吧，早點回來?！蔽揖脱刂蹇诘男÷放埽愤叺囊盎ㄩ_得正艷，黃的白的湊在一起，蝴蝶落在上面，我撲過去，蝴蝶飛了，我就追著跑，跑累了就趴在田埂上看牛——有頭老黃牛甩著尾巴吃草，尾巴掃過草葉的動靜，像媽媽以前掃草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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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有只大黑狗，比我壯實多了，第一次見時，它對著我“汪汪”叫，我嚇得往后縮。它卻搖了搖尾巴，叼來根樹枝放在我面前——是要一起玩？我叼起樹枝往回跑，它跟在后面追，我們在曬谷場上跑了好幾圈，風刮得耳朵響，我卻一點都不慌，因為知道老奶奶在家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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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著玩著心里會突然空一下，像被風鉆了個洞。不管當時在追蝴蝶還是跟大黑狗撲尾巴，都會猛地停下腳，往家的方向望。曬谷場離院子不遠，能看見院門口的老槐樹，樹葉在風里晃，像老奶奶的圍裙角。我就趕緊掉頭往家沖，爪子踩在土路上“噠噠”響，跑近了看見院門開著道縫，心里的洞就被填上了，暖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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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在家時，我就坐在門口的石階上等。石階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我把下巴擱在上面，數(shù)路上走過的人。有背著鋤頭的大叔，有挎著籃子的阿姨，他們路過時會跟我打招呼：“小黃又等張奶奶呀？”我搖著尾巴蹭他們的褲腿，他們就笑著摸我的頭。等聽見遠處傳來她的歌聲，我立馬站起來，耳朵豎得尖尖的——是她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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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哼著歌走過來，手里提著個菜籃子，籃子里裝著剛割的韭菜，綠得發(fā)亮。我沖上去用頭蹭她的褲腿，蹭得她差點邁不開步，她就停下腳，放下籃子摸我的頭，摸好久好久，指尖順著我的背往下滑，像媽媽舔我毛時那樣軟。“餓了吧？”她會笑著說，然后牽著我的手往院里走——其實是我叼著她的褲角，她慢慢走，我跟著蹭，一步一步踩在院子的土路上，腳印疊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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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她去鄰村趕集，臨走時拍著我的頭說：“等我回來給你帶肉包子?！蔽叶自陂T口等，從早上等到中午，太陽移到頭頂了，她還沒回來。大黑狗路過，叼來根骨頭邀我玩，我沒去，就守在石階上。風刮過院門，“吱呀”響，我以為是她回來了，趕緊站起來，卻只有風鉆進來，涼颼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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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日頭往西斜，才聽見她的腳步聲。我沖出去，看見她提著個油紙包，走得有點慢，膝蓋好像不太舒服，一瘸一拐的。我趕緊跑到她身邊，用頭蹭她的膝蓋，她摸著我的頭喘著氣笑：“回來啦回來啦，給你帶了肉包子?！庇图埌锏娜獍舆€溫著，油滲在紙上，香得我直晃尾巴。她沒吃，就蹲在旁邊看我啃，我叼起半個湊到她嘴邊，她用鼻子蹭了蹭我的臉：“小黃吃，奶奶不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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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她坐在灶臺邊揉腿，眉頭皺著。我跳上灶臺邊的小板凳，用舌頭舔她的膝蓋，她“哎喲”一聲，卻沒趕我，只是摸著我的耳朵：“還是小黃疼人?！被鸸庥持哪?，我看見她眼角的皺紋里，好像有亮晶晶的東西，像草葉上的露水，可她沒哭，只是輕輕嘆了口氣，把我抱進懷里。她的懷里暖乎乎的，有肉包子的香和煙火的味，我把下巴擱在她的胳膊上，聽著她的心跳，慢慢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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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我每天等她回家，都會在村口多等一段路?？匆娝纳碛皬倪h處走來，就趕緊跑過去，用身體蹭她的腿，陪著她慢慢走。她會把菜籃子往我這邊挪挪，好像怕累著我似的，其實我一點都不累，只要能挨著她走，就算走再遠的路也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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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次下小雨，我在村口等她，雨絲落在身上，有點涼?？匆娝龘沃鴤阕邅恚瑐闶桥f的，傘骨斷了一根，用繩子綁著。我趕緊跑過去鉆到她傘下，她把傘往我這邊歪了歪，自己的肩膀露在雨里，濕了一大片。“傻小黃，淋濕了該著涼了?！彼业念^，手涼颼颼的，我用身體貼著她的胳膊，想讓她暖和點?；丶液笏o我擦毛，用干布擦得仔仔細細，擦完又打了個噴嚏，我趴在她腳邊，用爪子扒她的手，讓她也擦擦干，她笑著說：“知道疼奶奶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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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灶上的粥，溫吞吞地過。我知道她什么時候會添柴，什么時候會哼歌，知道她縫衣服時喜歡把線頭咬在嘴里，知道她擇菜時會把最嫩的菜心留給我。我跟著她在灶臺邊轉(zhuǎn)，在院子里曬暖，在村口等她回家，覺得這樣的日子會一直過下去——就像灶膛里的火，只要添柴，就會一直燒著，暖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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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傍晚，我在院子里追螢火蟲，螢火蟲的光忽明忽暗，像撒在地上的星星。老奶奶坐在門口的石階上看我，手里搖著蒲扇，扇風帶著槐花香。我叼著片槐樹葉跑到她面前，她接過樹葉，夾在書里——她總愛把好看的葉子夾在書里，書放在柜頂上，已經(jīng)夾了好多片，有楓葉，有柳葉，還有我上次叼來的三葉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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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黃呀，”她摸著我的頭，聲音輕輕的，“要是能一直這樣就好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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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蹭了蹭她的手，尾巴晃得歡。是啊，一直這樣就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