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圓之祭這個月的十五號，我“忘記”了如何拉小提琴。這不是比喻。是事實(shí)。
就像電腦刪除了一個文件，我的大腦里，關(guān)于指法、弓法、樂理，
以及那首為我贏得全國金獎的《帕格尼尼狂想曲》……所有的一切，憑空消失了。這一切，
都發(fā)生在那場被稱為“傳承”的家族儀式之后。林家老宅深處，有一間從不對外開放的祠堂。
祠堂正中央，沒有祖宗牌位，只有一幅巨大、古老的掛毯?！皞鞒兄骸?。
毯子的底色是深不見底的黑，上面用金銀絲線織滿了詭異的、仿佛活物般的紋樣。今晚，
農(nóng)歷十五。月光如水銀，透過雕花木窗，恰好照在掛毯中央，讓那些絲線泛起一層妖異的光。
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檀香，甜得發(fā)膩，吸進(jìn)肺里，連思緒都變得遲緩。
我穿著一身素白的絲綢睡裙，赤著腳，站在掛毯前。父親林建業(yè)和母親蘇梅，
一左一右站在我身后。他們的手掌按在我的肩膀上，溫?zé)?，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巴硗?，
放松?！备赣H的聲音低沉而溫和，像在催眠。“想想上周，你在國家大劇院的舞臺上。
那束追光，臺下雷鳴般的掌聲。
”母親的聲音則帶著一絲狂熱的期待：“想想你舉起金獎獎杯的瞬間，那種驕傲，
那種喜悅……那是我們林家的榮耀?！薄鞍阉I(xiàn)給家族?！蔽翼槒牡亻]上眼睛。
那段記憶是如此鮮活。評委贊許的目光，對手嫉妒的眼神，
金色獎杯冰涼的觸感……還有我心中那份因熱愛與汗水澆灌出的、滾燙的成就感。
這是我人生中最璀璨的瞬間。也是今晚的祭品。我能感覺到，掛毯上的絲線仿佛活了過來。
無數(shù)看不見的、半透明的觸須從毯中伸出，輕輕地、溫柔地探入我的額頭。沒有疼痛。
只有一種靈魂被緩緩抽離的冰冷麻木。我最珍貴的記憶，正被一絲一絲地，
從我的腦海中剝離，然后“編織”進(jìn)那張巨大的掛毯里。不知過了多久，肩膀上的力道一松。
儀式結(jié)束了。我睜開眼，眼中是恰到好處的迷茫與空洞。我踉蹌了一下，回頭看著父母，
聲音帶著哭腔：“爸，媽……我頭好暈，我好像……忘了什么東西?！备赣H扶住我，
臉上是“心疼”的表情：“沒事，晚晚，只是太累了。回去好好睡一覺。
”母親則溫柔地?fù)崦业拈L發(fā)，眼中閃爍著滿意的光：“好孩子，你為家族付出的，
我們都記著?！蔽冶凰麄兯突胤块g。門關(guān)上的瞬間，我臉上的悲傷與迷茫褪去，
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清醒。我走到房間角落，那里靜靜地立著我的小提琴。我拿起它，
架在肩上，左手握住琴頸，右手舉起琴弓。然后，我僵住了。我的手指，不知道該按在哪里。
我的手臂，不知道該如何運(yùn)弓。腦海中，關(guān)于這件陪伴了我十幾年的樂器的一切，
都變成了一片空白。我走到穿衣鏡前，看著鏡中的自己。那是一個十七歲少女的臉，蒼白，
瘦弱，眼中盛滿了無辜的悲傷。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在那雙瞳孔的最深處，
燃燒著一簇被壓縮到極致的、淬了冰的火焰。三年了。從十五歲那年，
我第一次“忘記”如何解開一道奧數(shù)題開始。這場漫長的獻(xiàn)祭，已經(jīng)持續(xù)了整整三年。
而我的偽裝，也演了三年。2空洞的“天才”第二天清晨，我被一陣悠揚(yáng)的小提琴聲吵醒。
那旋律……是《帕格尼尼狂想曲》。正是我昨天“忘記”的那一首。我走出房間，
循著聲音來到二樓的音樂室。我的雙胞胎弟弟林曦，正站在落地窗前，
專注地拉著我的那把小提-琴。他的動作標(biāo)準(zhǔn)，音準(zhǔn)無懈可擊，
每一個音符都精準(zhǔn)得如同教科書。但他空洞的眼神，
和他那張因心智遲緩而顯得有些呆滯的臉上，沒有絲毫的情感。他不是在演奏。
他只是在完美地“復(fù)制”一段不屬于他的記憶。父親和母親站在一旁，
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欣慰與驕傲?！翱?，我們的曦兒，”母親的聲音里充滿了感動，
“他才是林家真正的天才?！备赣H點(diǎn)點(diǎn)頭，目光轉(zhuǎn)向我時，帶著一絲復(fù)雜的憐憫：“晚晚，
你要多向弟弟學(xué)習(xí)。最近……你的退步太大了。”我低下頭，雙手緊緊地攥著衣角，
肩膀微微顫抖。扮演著一個失落、嫉妒，卻又無能為力的姐姐?！拔抑懒?，爸爸。
”我小聲說。周末的家庭聚會上，這場荒誕的戲劇被推向了高潮。林曦成了整個家族的焦點(diǎn)。
在父母的引導(dǎo)下，他展示著一項(xiàng)又一項(xiàng)本屬于我的“天賦”。
他用流利的法語背誦詩歌（我上個月“忘記”了所有法語單詞）。
他解開了一道復(fù)雜的棋局（我兩周前“忘記”了圍棋規(guī)則）。最后，
他當(dāng)眾拉響了那首《帕格尼尼狂想曲》。親戚們的贊美聲不絕于耳?！瓣貎赫媸莻€奇跡！
這孩子開竅了！”“建業(yè)，你們林家后繼有人了！”而我，則安靜地坐在角落里，
接受著那些惋惜和同情的目光。“晚晚這孩子，以前多優(yōu)秀啊，怎么現(xiàn)在……”“唉，
大概是壓力太大，把靈氣都磨沒了吧。”“女孩子嘛，終究還是要嫁人的，不用那么辛苦。
”我低著頭，用長發(fā)掩蓋住我微微上揚(yáng)的嘴角。他們不知道。每一次他們對林曦的贊美，
都像是在為我的計劃添磚加瓦。他們越是沉浸在這場虛假的繁榮中，當(dāng)真相來臨的那一天，
崩塌得就越是徹底。我親愛的弟弟。你喜歡這些不勞而獲的天賦嗎？那就盡情享用吧。
因?yàn)楹芸欤覍槟惬I(xiàn)上一份你永遠(yuǎn)也“忘記”不了的大禮。3書店的低語借口心情不好，
我向父母申請獨(dú)自出門散心。他們以為我是被林曦的光芒刺痛了，帶著一種施舍般的寬容，
同意了。我沒有去繁華的商業(yè)街，而是穿過幾條老舊的巷子，
來到了一家?guī)缀醣皇廊诉z忘的舊書店?！巴〞帧?。書店里光線昏暗，
空氣中漂浮著舊紙張和灰塵混合的味道。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正戴著老花鏡，
專注地修補(bǔ)著一本破損的古籍。他是顧爺爺，我祖父生前的至交。這也是我計劃中的一環(huán)。
這三年來，我借著各種由頭，已經(jīng)來過這里無數(shù)次，一點(diǎn)點(diǎn)地鋪墊，試探，直到今天。
“顧爺爺，”我輕聲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少女的怯懦，
“您這里……有沒有一本叫《織憶者之默》的書？”顧爺爺修補(bǔ)的手頓住了。他緩緩抬起頭，
透過厚厚的老花鏡片，銳利的目光落在我臉上?！犊棏浾咧?默》，
這是我和他之間預(yù)設(shè)的暗號。一個我從祖父遺留的日記碎片中，拼湊出的詞語。
他沉默地看了我許久，久到我?guī)缀跻詾樗芙^。“你……跟我來?！彼K于開口，
聲音沙啞。他帶著我穿過迷宮般的書架，來到書店最深處的里間。
他從一個上了三重鎖的樟木箱底，取出了一本用油布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線裝古籍?！昂⒆?，
有些事，知道了，就再也回不了頭了?！鳖櫊敔?shù)难凵癯錆M了擔(dān)憂。“你還這么年輕。
”“顧爺爺，”我直視著他的眼睛，褪去了所有的偽裝，目光堅定得不像一個十七歲的少女。
“我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彼晃业难凵袼饝兀罱K長嘆一口氣，將那本古籍交到我手中。
“這是你爺爺留下的。他說，如果有一天，林家的孩子帶著‘織憶者’的秘密來找我，
就把這個交給她?！薄皶镉涊d的，是關(guān)于那個……‘東西’的禁忌和反噬之法。
”“林家的契約，并非牢不可破。”我緊緊抱住那本古籍，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l(fā)白。“謝謝您，
顧爺爺。”“去吧，”他擺了擺手，轉(zhuǎn)過身去，不再看我，“去做你該做的事。
”“只是要記住，當(dāng)你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凝視你?！蔽冶е潜境恋榈榈墓偶?，
走出了書店。外面的陽光有些刺眼。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我不再是那個任人宰割的祭品。
我是手握利刃的復(fù)仇者。而我的獵物們，對此還一無所知。4契約的漏洞夜深人靜，
整棟別墅都沉睡了。除了我。我將房門反鎖，拉上厚重的窗簾，只留一盞昏暗的臺燈。
那本來自顧爺爺?shù)墓偶?，正攤開在我的書桌上。它的紙張泛黃發(fā)脆，
上面記載的文字并非現(xiàn)代漢語，而是一種扭曲、古老的象形符號。更像是某種靈體的語言。
換作三年前的我，面對這本天書只會束手無策。
但拜我那博學(xué)、且已被我“忘記”的語言學(xué)天賦所賜，
我能辨認(rèn)出其中一些與古代祭祀文相關(guān)的字符。我像一個在黑暗中摸索的解碼者，
一個詞一個詞地翻譯，拼湊。試圖從這些支離破碎的信息中，
找到那把能打開我命運(yùn)枷鎖的鑰匙。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已泛起魚肚白。
就在我?guī)缀跻黄v吞噬時，我的指尖在一頁插圖上停住了。那頁畫著“傳承之毯”的圖案，
旁邊有一段簡短的注釋。經(jīng)過艱難的解讀，我終于拼湊出了它的意思?！案`憶人，無善惡，
無悲喜，唯食至真至烈之念……”我的心臟猛地一跳，睡意全無。我反復(fù)咀嚼著這句話，
每一個字都像一道閃電，劈開我腦中的迷霧。
“唯食至真至烈之念”……它只吞噬最真實(shí)、最強(qiáng)烈的情感記憶。
但它……無法分辨這些記憶的好壞！無論是登峰造極的喜悅，還是墜入深淵的痛苦。
無論是溫暖純粹的愛意，還是刻骨銘心的仇恨……只要這情感足夠真實(shí)，足夠強(qiáng)烈，
對于“竊憶人”來說，都是可以吞噬的“養(yǎng)料”！我來獻(xiàn)祭的，
都是我人生中最光輝、最正面的記憶。父母引導(dǎo)我這么做，是因?yàn)樗麄冋J(rèn)為，
只有這些“優(yōu)秀”的記憶，才能塑造出一個“完美”的林曦。但他們錯了?；蛘哒f，
他們對契約的理解，出現(xiàn)了致命的偏差。一個瘋狂而大膽的計劃，如同一顆黑色的種子，
在我心中迅速生根、發(fā)芽。然后長成一棵足以打敗一切的參天大樹。
我看著鏡子里自己那張蒼白的臉，緩緩露出了一個冰冷的笑容。爸爸，媽媽。
你們想要一個完美的兒子，對嗎？那我就給你們一個。一個用我所有的痛苦、怨恨和絕望，
精心“編織”出來的……完美作品。5編織“毒藥”從那天起，我獻(xiàn)祭的“祭品”，變了。
我不再去回憶那些早已被掏空的、虛假的榮光。我開始在每個無人的深夜，關(guān)上燈，
躺在床上，強(qiáng)迫自己一遍又一遍地，重溫那些被我刻意壓抑在心底的、最黑暗的瞬間。
我想起五歲那年，我和林曦同時發(fā)高燒。母親抱著弟弟沖向醫(yī)院，卻把我一個人鎖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