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氏大多日子都不出院門，天剛亮?xí)r跟著丫鬟去給賈敏和林老夫人請安，話不多，垂著眼站在一旁，問一句答一句，請安完了便回院。
漱玉軒的竹簾常年半卷，透進(jìn)的光線總像是被篩過一層，落在云氏的繡繃上便成了柔和的暈。
她每日卯時起身，先去小佛堂給祖父的長明燈添油，而后對著那幅《寒江獨釣圖》靜立片刻——那是林如海年少時臨摹恩師的習(xí)作，如今掛在她書案旁的墻上。
丫鬟們都知道，姨娘不喜人打擾。
她看書時連翻頁聲都輕得幾不可聞，繡花時針腳細(xì)密得能在絹上藏詩。
偶爾有婆子扒著窗欞偷看，也只能瞧見一道淡青色的背影，靜得像幅工筆畫。
每月廿三，云氏會"犯頭痛"，早早熄了燈。
值夜的丫鬟打著哈欠退下后，內(nèi)室的青磚地才會被輕輕撬開三塊——那里埋著六個錫匣，裝著她從云家?guī)С龅娜考迠y。
第一個匣子里是田契，揚州五十畝水田的地契，寫的是林老夫人陪房的名字。
第二個匣子裝著《松雪齋集》的真跡，扉頁夾著張鹽引——年利足夠養(yǎng)活所以云家舊仆。
最底的匣子最輕，打開只有半塊摔碎的魚符，缺口處還沾著暗褐色的印泥...........
入府這些日子，云氏日日坐在漱玉軒的窗下看書，眼角余光卻把這林府的人心看得透亮。
林老夫人待她最是“熱絡(luò)”。每隔三日便差人來請她去正院說話，端上來的總是她幼時愛吃的桂花糕，握著她的手時，指腹總摩挲著她腕上的玉鐲，笑盈盈地說“云丫頭身子骨要仔細(xì)，想吃什么、缺什么，只管跟廚房說”。
可那笑意落不到眼底，目光總在她小腹處打轉(zhuǎn)，話里話外繞不開“林家子嗣單薄”“你父親在天有靈，定盼著你能為林家添丁”。
云氏垂著眼應(yīng)著，心里門兒清——老夫人疼的從不是她這個“恩師獨女”，是她肚子里可能有的孩子，她不過是枚能替林家續(xù)香火的棋子，有用時捧在手心，若這肚子一直沒動靜，怕是連那桂花糕都再嘗不到了。
主君林如海待她，倒像隔著層紗。
每月來兩三回，多是傍晚，帶著衙門的風(fēng)塵，坐下問兩句“身子爽利嗎”“老夫人那邊沒為難你吧”，聲音溫和，卻總少了點熱絡(luò)。有回她正繡著帕子，他站在一旁看了片刻，說“針腳細(xì)，孩子穿了定舒服”，可轉(zhuǎn)身看見案上賈敏送來的新茶，眼神卻軟了些，隨口提了句“這茶是敏兒托人從江南帶來的，你也嘗嘗”。
云氏把茶盞推過去，瞧著他端茶時指尖輕叩杯沿的模樣——那是他和賈敏對弈時，贏了棋常有的小動作。
她心里清楚，他對她客氣，一半是看老夫人的面子，一半是念著恩師的托付，他心上那處暖地，自始至終只住著賈敏一個。
至于賈敏，這位林府的正頭娘子，云氏打聽到前些年她沒有入府時，她總端著主母的體面，說話溫溫軟軟，賞東西也大方，瞧著是高坐釣魚臺的安穩(wěn)。
可自從她入了府，她就變了。
這些日子里，漱玉軒里總有些“蹊蹺”。
先是院里的海棠樹一夜之間枯了半棵，樹根下埋著塊刻了字的木牌；再是她常喝的安胎藥，有回被青霜發(fā)現(xiàn)藥渣里混了味涼性的草。
前日她去給賈敏請安，剛走到廊下，就有個小丫鬟“不慎”撞過來，手里的熱湯險些潑在她身上。
云氏沒聲張，只讓青霜把那木牌埋了，藥換了方子，見了賈敏依舊屈膝行禮。
她知道，賈敏急了——從前她有主君的疼、老夫人明面上的敬重，不把她們這些妾室放在眼里，可如今她來了，占了老夫人的偏疼，又得了林如海幾分“偏愛”，賈敏那“高坐釣魚臺”的底氣，終究是晃了。
院里其他幾位姨娘，更是各有各的心思。
柳姨娘住在秋棠院，云氏送過素緞和安神香后，她回了方青竹帕子，偶爾會托丫鬟遞來些曬干的菊花，卻從不敢私下見她，怕被賈敏察覺；
陳姨娘在春熙閣深居簡出，云氏送杭綢時，她只讓丫鬟出來道謝，連面都沒露，想來是被賈敏拿捏怕了，只想明哲保身；
蘇姨娘失寵后性子更烈，那日青霜送脂粉被她砸了盒子，可轉(zhuǎn)頭又把胭脂送到賈敏妝臺，這是既恨賈敏罰她，又不屑與云氏為伍，只抱著冷眼旁觀的心思，看她們斗得熱鬧。
云氏把繡繃上的線輕輕剪斷，青霜端來剛溫好的牛奶，低聲說“姑娘，柳姨娘的丫鬟又送了袋新炒的南瓜子”。
她捏起顆瓜子，嗑開時脆響在靜院里散開——這林府像口深井，人人都在井里撲騰，她這枚棋子，若不想被人擺布，總得自己尋條能站穩(wěn)的路。
云氏指尖捻著顆剛剝好的南瓜子，那瓜子是柳姨娘托人送來的，炒得噴香，她卻沒嘗，只輕輕擱在碟子里，對青霜道：“你說，這院里的海棠樹枯得蹊蹺，安胎藥里混了涼草，那日廊下險些潑來的熱湯——哪一樣是沖著我來的？是沖著我這‘恩師獨女’的身份？還是沖著我將來可能揣在懷里的孩子？”
青霜垂手站著，低聲道：“自然是怕姑娘您...............................”
“怕我生了孩子，分了主母的體面，礙了她的路。”
云氏接過話，聲音輕得像檐角漏下的風(fēng)。
“她如今還握著管家權(quán)呢。府里的庫房、廚房、下人采買，全經(jīng)她的手。我喝的藥要經(jīng)她院里的人查驗，院里的花要她派來的婆子打理，連青霜你去庫房取塊料子，都得她點頭。她要想做些什么，不過是動個念頭，底下人就敢往前沖——就像那日撞過來的小丫鬟，真要是‘不慎’，怎會偏巧朝著我小腹去？”
她頓了頓，指尖在桌面輕輕劃著，畫出道淺痕：“我如今還沒懷上，她就敢這樣明里暗里地試探、下手。這就像藏在暗處的賊，你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會摸過來，是用石頭砸，還是用刀子劃。我能讓你把藥渣倒在僻靜處，能讓你盯著廚房換藥方，能在丫鬟撞過來時往旁邊躲——可防得了一時，防不了一世?！?/p>
“若將來真懷上了呢？”云氏抬眸，眼底沒了平日的淡，多了層冷光，“那時身子沉，行動不便，夜里睡不安穩(wěn)，精神也差。她要想做點手腳，更容易了。或許是一碗‘補湯’，或許是一床‘厚被’里混了些不該有的東西，或許是哪個粗手笨腳的下人‘沒瞧見’，在我走的路上潑一灘水。到時候就算查出來是她做的，她只說‘是下人糊涂’，推得一干二凈..................”
“老夫人和主君...................”
青霜垂著眼沒再說話，指尖無意識絞著袖口的絳子。
方才姑娘的話像根細(xì)針，刺破了那層"府里尚算安穩(wěn)"的薄紙——她們都心知肚明，賈敏是明媒正娶的主母，有老夫人面上的敬重，更有主君實打?qū)嵉奶巯А?/p>
就算真抓到賈敏動手的把柄又如何？
老夫人定會皺著眉說"主母一時糊涂"，轉(zhuǎn)頭勸云氏"家和為貴"；
主君或許會沉臉訓(xùn)賈敏兩句，可轉(zhuǎn)過頭，怕還是會握著賈敏的手嘆"敏兒，你別讓我為難"。
到最后，頂罪的不過是幾個灑掃的婆子、端藥的丫鬟，打頓板子或是發(fā)賣了，便算給了交代。
真正能傷著人的那雙手，始終藏在體面的衣袍下，動不得，也罰不得。
青霜抬眼瞧了瞧云氏，見她正望著窗外出神，側(cè)臉在晨光里顯得格外清瘦，心里忽然發(fā)酸——姑娘這步步算計，哪是爭什么管家權(quán)，不過是想在這深宅里，為自己尋條能活下去的路罷了。
“所以得先除了她的管家權(quán)。”云氏指尖猛地停住，落在那碟南瓜子上，“只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她握著重權(quán)，就像手里握著把暗箭，隨時能射過來。得把這箭從她手里奪過來，讓她沒了發(fā)號施令的由頭。到時候庫房有人盯著，廚房有信得過的人，下人們辦事得掂量掂量——就算她還想動手，也得先看看身邊有沒有人敢聽她的，有沒有路子能繞過我的眼?！?/p>
她拿起那顆南瓜子，輕輕嗑開，瓜子仁的香在舌尖散開：“柳姨娘那邊送東西時，你多跟她的丫鬟說兩句，就說我夜里總睡不安穩(wěn)，怕藥里有東西，又不敢聲張，只能讓你偷偷把藥倒了重煎。
柳姨娘吃過賈敏的虧，她知道被人捏著軟肋的滋味。
老夫人那邊，過幾日我去請安時，就說近來總覺得身子乏，青霜去庫房取安胎的藥材，庫房的婆子說‘得等太太點頭’，耽誤了半日——老夫人最盼著我生養(yǎng)，見她拿管家權(quán)卡著我，定會動氣。”
“主君那邊不用急。”云氏笑了笑，眼底卻藏著算計，“他疼賈敏，可也重規(guī)矩。若老夫人先開口說‘賈敏近來身子乏，管家事累著了，讓云丫頭先幫襯些’，他縱有不舍，也不好駁老夫人的面子。等我真接了管家權(quán)，把庫房的賬理清楚，把下人調(diào)派明白，讓老夫人瞧著‘云丫頭辦事穩(wěn)妥’，到時候就算賈敏想再要回去，也難了?！?/p>
青霜聽著，心里亮堂了幾分，卻還是擔(dān)憂：“太太要是鬧起來呢？”
“她鬧才好。”云氏把瓜子殼放在碟邊，“她一鬧，就顯得她小家子氣，容不下人，連老夫人的意思都敢違。主君瞧著，心里也會犯嘀咕——他要的是能撐得起林府的主母，不是只會撒潑的婦人。到時候我再低眉順眼地說句‘太太要是不放心，我把賬本給您過目便是’，顯得我懂事，她倒成了無理取鬧的那個?！?/p>
窗外的風(fēng)掠過長廊，銅鈴叮咚響了兩聲。
云氏望著廊下那幾竿翠竹，輕聲道：“這管家權(quán)，若一直在她手鏈，將來我和我肚子里的孩子，怕是連在這府里安穩(wěn)喘氣的地方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