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冰冷，砸在傘面上，噼啪作響。我撐著那把黑色的舊傘，手里拎著保溫桶，
排骨湯的鮮香熱氣隱約透出來，熨帖著被冷風吹得發(fā)木的手指。加班到凌晨兩點，
胃里像揣了塊冰，想到能看見林薇亮著燈等我的窗子，那點暖意就又拱出來。
穿過最后一條巷子，就能看到她租的老公寓樓了。巷口停著一輛跑車。扎眼的亮藍色，
流線型車身，價格標簽能抵我十年工資。與周圍灰撲撲的墻面、濕漉漉的垃圾桶格格不入。
我下意識想繞開。車窗卻在這時降了下來。暖黃的光，動感的音樂，混合著昂貴的香水味，
一起涌出。副駕駛座上，那個側影，我閉著眼睛都能描摹出來。林薇。她笑著，仰著頭，
眼睛里盛著光，一種我很久沒在她臉上見過的、毫無陰霾的、甚至帶著點崇拜的光。
駕駛座上的男人側過身，手指親昵地刮了下她的鼻子。他手腕上的表，
在昏暗光線下折射出冷硬的奢華光芒。是周浩。公司老總的兒子，有名的紈绔，
大家私底下都叫他“假少爺”。我僵在原地，雨水順著傘骨滑落，滴進脖頸，冰得我一哆嗦。
保溫桶變得沉重無比。男人似乎說了句什么，林薇笑得更開心，輕輕推了他一下，姿態(tài)嬌憨。
然后，她解開了安全帶，湊過去，飛快地在他臉上親了一下。很輕快的一個吻。像羽毛。
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她打開車門，跳下車，朝他揮揮手，
笑容明媚：“路上小心呀！”跑車發(fā)出低沉的轟鳴，絕塵而去。她站在原地，目送車子消失，
臉上還帶著未褪的笑意，轉(zhuǎn)過身，才看見幾步外傘下的我。笑容瞬間凍結。
像一幅精致的面具，突然出現(xiàn)了裂痕?！啊惸俊彼劾镩W過一絲慌亂，
下意識地抓緊了衣角，“你……你怎么在這兒？”我沒說話，只是看著她。
看著她在冷風里微微發(fā)抖的白色連衣裙裙擺，看著她還殘留著紅暈的臉頰，
看著那雙剛剛還盛滿另一個男人身影的眼睛。雨水的聲音變得格外清晰。胃里那塊冰，
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我慢慢走過去，把保溫桶遞給她。“排骨湯，還熱著。
”我的聲音平靜得自己都陌生。她沒接，眼神躲閃：“我……我吃過了。
周浩他……帶我去吃了日料，那家很貴的……”“哦?！蔽覒艘宦?，收回手。
保溫桶的溫熱，此刻顯得格外諷刺。我們之間，只剩下雨水敲打傘面的聲音。很久，
她像是終于找到了理由，語氣變得理直氣壯起來，甚至帶著一絲埋怨：“你別多想！
我就是……就是工作上有點事請教他！周浩人脈廣，能幫我牽線個項目……”“嗯。
”我又應了一聲，目光落在她微微腫起的唇瓣上。那上面，
或許還殘留著高級唇釉的甜膩香氣，和另一個男人的溫度。請教工作需要親臉？
需要穿成這樣？在凌晨兩點？但我什么都沒問。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
鈍痛沿著神經(jīng)一點點爬開?！吧先グ桑?。”我說完，轉(zhuǎn)過身?！瓣惸 彼谏砗蠛拔?，
聲音有些發(fā)尖，“你什么意思？你不信我？你擺臉色給誰看？”我停住腳步，沒回頭。
雨水順著傘沿流成一條線?！傲洲?，”我看著前方被雨水模糊的巷口，
那里剛剛開走了一輛亮藍色的跑車，“我們分手吧?！甭曇舨淮?，砸在雨夜里，
卻清晰得殘忍。身后的人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沒聽清，又像是被刺痛了。“你說什么？
陳默！就因為這點事？你至于嗎？！”她沖過來，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掐進我襯衫的布料里，
“我跟你五年！五年了！你就因為這點小事跟我說分手？！你有沒有良心！
”我緩緩抽回自己的手臂。轉(zhuǎn)過身，看著她通紅的眼睛，那里有憤怒，有委屈，有驚慌，
唯獨沒有愧疚?！拔迥辍蔽抑貜椭@兩個字，舌尖嘗到一股鐵銹般的澀味，“是啊，
五年。”我抬手，用指尖，極其緩慢地擦過她的唇角。那里，
或許還沾著一點不屬于我的痕跡。她猛地偏頭躲開，像是被我的動作羞辱了。“你混蛋！
”她罵道，聲音帶了哭腔。我沒反駁。只是覺得累。前所未有的累。“東西我明天來拿。
”我說完，最后看了她一眼。然后轉(zhuǎn)身，走進雨里。傘，留給了她。那把我們一起挑的，
黑色的，舊傘。雨水瞬間澆透了我的頭發(fā)，我的襯衫，冰冷地貼在我的皮膚上，
卻比不上心口那片荒蕪的冷。身后傳來她帶著哭音的喊聲，模糊在雨聲里。我沒有回頭。
一步一步，走出那條巷子。像走完我們漫長的五年。走到街邊，
那輛亮藍色的跑車早已不見蹤影。只有霓虹燈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投下破碎的光影。
我站在雨里，任由冰冷滲透每一寸肌膚。手機在口袋里震動，嗡嗡作響。我拿出來，
屏幕上是林薇的名字，不斷跳動。我盯著那兩個字，看了很久。然后，手指滑動。掛斷。
拉黑。世界，瞬間清靜了。只剩下雨聲，
和胸腔里那顆被冰封后、開始瘋狂叫囂著要燃燒的心臟。我抬起頭，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眼睛干澀得發(fā)疼。遠處，城市的輪廓在雨幕中模糊又清晰，像一頭蟄伏的巨獸。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土腥味的空氣。掏出手機，不是看時間，而是撥通了另一個號碼。
響了很久才被接起，那邊是睡意朦朧、不耐煩的聲音：“誰啊？他媽幾點……”“彪哥。
”我打斷他，聲音被雨水浸得冷硬，“上次你說的那個夜班代駕的活，還缺人嗎？
”“……小陳？你搞什么鬼？這都幾點了？你不是有正經(jīng)工作嗎？”“缺人嗎？
”我重復了一遍，語氣沒有任何起伏。那邊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判斷我是不是瘋了。“缺！
怎么不缺！媽的這鬼天氣誰樂意出來！一晚上三百，接不接？”“接?！蔽彝鲁鲞@個字，
“地址發(fā)我。現(xiàn)在就能過去。”掛了電話。信息很快進來。我看了一眼那個地址，收起手機。
雨還在下。我最后回頭，望了一眼那條漆黑巷子的盡頭。然后，轉(zhuǎn)身，朝著相反的方向，
大步走進雨夜。肋骨下深處，那片被冰封的荒原之下，有什么東西在瘋狂滋長，尖銳，灼熱，
帶著毀滅一切又重建一切的決心。錢。事業(yè)。地位。以前覺得庸俗，覺得只要我們在一起，
慢慢來就好?，F(xiàn)在才知道，那是世界上最實在的東西。能堵上所有人的嘴。
能砸碎所有輕蔑的眼神。能讓你……再也不會在雨夜里，眼睜睜看著自己視若珍寶的人，
鉆進別人的跑車。我加快了腳步。雨水模糊了視線，卻讓前方的路，前所未有地清晰。
雨水沒完沒了。我騎著那輛租來的電瓶車，雨衣根本擋不住斜刮的冷雨，
褲子從膝蓋往下全濕透了，黏膩地貼在皮膚上。手機在支架上嗡嗡響個不停，
導航機械地報著下一個路口?！澳行碌拇{訂單，目的地：鉑悅府?！便K悅府。
本市最頂級的豪宅區(qū)之一。我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點了接單。電瓶車拐進輔路，
朝著目的地駛去。胃里空得發(fā)慌，像揣著一團冰冷的鐵絲。從凌晨到現(xiàn)在，接了七單，
跑了小半個城市，賺了二百一。距離買下那輛亮藍色跑車，
還差大概……兩百九十九萬九千八。腦子里不受控制地閃過那個畫面——暖黃的車燈里，
林薇仰起的笑臉，和那個輕快的吻。心臟像是被針扎了一下，細密的疼。
電瓶車猛地顛簸了一下，碾過一個水坑，泥水濺了一身。我低低咒罵了一句，扶穩(wěn)車把。
鉑悅府門口，保安穿著筆挺的制服，隔著雨幕打量了我好幾眼，才慢悠悠升起欄桿。
里面安靜得嚇人，只有雨聲和車輪壓過濕滑路面的聲音。一棟棟別墅像黑沉沉的巨獸，
潛伏在精心打理過的園林后面?？蛻粽驹谝粭潉e墅的廊檐下，是個微醺的中年男人，
摟著個年輕女孩，正低頭說著什么。看到我，不耐煩地揮揮手。我停好電瓶車，小跑過去，
接過鑰匙。是一輛黑色的奔馳S級?！胺€(wěn)當點啊?！蹦腥肃洁炝艘痪洌@進了后座。
車里彌漫著酒氣和昂貴的香水味。我調(diào)整好座椅和后視鏡，發(fā)動車子。內(nèi)飾柔軟的真皮觸感，
和電瓶車冰涼的塑料把手天差地別。車子平穩(wěn)地滑出小區(qū)。
后座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和壓抑的輕笑。
女孩的聲音又軟又嗲：“張總……別嘛……”男人含糊地應著。我目不斜視，
盯著前方被雨刷器來回刮擦的模糊道路。胃里的那團鐵絲好像絞緊了些。曾幾何時，
我和林薇擠在公交車上，她抱著我的胳膊，腦袋靠在我肩膀，笑著說：“等以后我們有錢了，
也買輛車，下雨天就不用淋雨了。”我說：“好，買大的，讓你在里面打滾。
”她笑得眼睛彎彎?，F(xiàn)在，她坐在跑車里，淋不到雨了。而我，在給別人開著豪車，
聽著別人的曖昧調(diào)笑。像個傻逼。把客戶送到目的地，是一間高級酒吧門口。
男人塞給我兩張現(xiàn)金，擺擺手，摟著女孩走了。“謝謝?！蔽野彦X折好，塞進濕透的口袋。
小費五十。今晚最大的一筆收入。回到鉑悅府取電瓶車，雨好像小了些。手機又響了，
是彪哥?！靶￡?，可以??！剛那張總給我發(fā)消息夸你開車穩(wěn)當！怎么樣，頂不頂?shù)米。?/p>
還有個去機場的遠程單，錢多，就是熬人?！薄绊?shù)米?。”我沒有任何猶豫，“地址發(fā)我。
”“得嘞！就知道你小子拼！”去機場，來回將近三個小時。回到市區(qū)時，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
雨停了，天空是一種骯臟的灰白色。我累得眼皮打架，渾身骨頭像散了架。把電瓶車還了，
揣著四百多塊錢，走到最近的一家早點攤?！耙煌攵?jié){，兩根油條。”聲音沙啞得厲害。
熱騰騰的豆?jié){下肚，才感覺凍僵的身體慢慢回暖。攤主是個大媽，看著我的狼狽樣，
多給我夾了根油條?！澳贻p人，不容易啊?！蔽页读顺蹲旖?，沒說話。是不容易。
但比起心口的窟窿，身體這點累，算個屁。吃完早飯，離上班時間還有兩小時。
我找了個銀行ATM機，把昨晚賺的現(xiàn)金存進去。看著屏幕上那個可憐的數(shù)字跳動了一下，
心里沒有任何感覺。還遠遠不夠。回到合租的出租屋，室友還沒醒。我沖了個冷水澡，
冰冷的水流砸在身上，刺激著麻木的神經(jīng)。鏡子里的人，眼圈發(fā)青，下巴上冒出了胡茬，
眼神里有什么東西沉了下去，又有什么東西燒了起來。換上身唯一一套能見客戶的西裝，
擠上早高峰的地鐵。公司里依舊忙碌。格子間里充斥著鍵盤聲、電話聲和咖啡的香氣。
我坐到工位上，打開電腦。旁邊的同事湊過來，擠眉弄眼：“哎，陳默，
昨天看見林薇從周浩車上下來，可以啊你小子，攀上高枝了？”我敲鍵盤的手指頓了一下，
沒抬頭?！胺至恕！蓖裸读艘幌?，訕訕地：“啊？怎么回事？吵嘴了？”我沒再理他，
點開一份項目計劃書。是之前被周浩隨手扔給我、明顯是坑的一個爛攤子，客戶難纏，
預算低得可憐，幾乎沒人愿意接。以前我覺得是刁難?，F(xiàn)在……我看著屏幕，眼神沉靜。
這是個機會。一個沒人要的機會。做好了，是能力。做砸了，也沒損失?！斑@個項目，
”我開口，聲音平靜，“我來跟?！蓖麦@訝地看著我：“你瘋了？那客戶是出了名的難搞！
周少明顯是……”“我知道?！蔽掖驍嗨?，“我來跟?！币徽麄€上午，
我把自己埋進項目資料里，打了無數(shù)個電話，郵件發(fā)了一封又一封。拒絕，冷遇，敷衍。
我像是沒聽見，被掛斷就再撥，被敷衍就追問，像塊又臭又硬的石頭。胃又開始隱隱作痛。
我從抽屜里拿出昨天買的最便宜的白吐司，干嚼了兩片，灌下大半杯涼水，繼續(xù)干活。下午，
周浩晃悠著過來了，皮鞋锃亮，手腕上的新表晃眼。他徑直走到我工位前，敲了敲我的隔板。
“喲，陳默，這么拼？聽說你主動接了那個‘巨坑’項目？”他語氣里的嘲諷毫不掩飾，
“怎么？失個戀，化悲憤為動力了？”幾個同事偷偷看過來。我慢慢抬起頭，看著他。
“周少有事？”周浩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嗤笑一聲：“沒事，就是提醒你，
那客戶王總脾氣可不好，搞砸了，丟的可是公司的臉。”“不勞周少費心。”我低下頭，
繼續(xù)看屏幕，“丟也是丟我的臉。”周浩碰了個軟釘子，臉色不太好看，哼了一聲走了。
我沒在意，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敲擊。下班時間到了，同事陸續(xù)離開。我沒動。加班。
繼續(xù)啃那個難啃的骨頭。窗外華燈初上，辦公室漸漸空無一人，只剩下我工位上的燈還亮著。
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是一個陌生號碼發(fā)來的短信?！娟惸?，我們談談。我是林薇。
你別躲著我。】我看著那條短信，看了很久。然后，手指移動。刪除。拉黑這個號碼。
屏幕暗下去。我閉上眼，靠在椅背上，疲憊如同潮水般涌來。但僅僅幾秒后，
我又猛地睜開眼，坐直身體，重新握住了鼠標。眼神疲憊，卻亮得驚人。
像是荒野里餓極了狼。搞錢。搞事業(yè)。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噪音。辦公室的燈，白得刺眼。
空氣里只剩下中央空調(diào)低沉的嗡鳴，還有我敲擊鍵盤的嗒嗒聲。像某種偏執(zhí)的節(jié)拍器。
胃部的絞痛一陣緊過一陣，我吞下兩片最便宜的止痛藥，干咽下去。藥片刮過喉嚨，
留下苦澀的余味。屏幕上，是那個“巨坑”項目客戶——王總公司的資料。
一家做傳統(tǒng)建材的老廠，效益連年下滑，急需轉(zhuǎn)型線上突圍，又舍不得砸錢，屁事還多。
難怪沒人接。我?guī)缀醴瓲€了他們公司官網(wǎng)和所有能搜到的新聞，眼睛酸澀發(fā)脹。
舊聞吸引了我的注意——王總參加了本地一個行業(yè)協(xié)會舉辦的“互聯(lián)網(wǎng)+傳統(tǒng)產(chǎn)業(yè)”研討會，
照片上他皺著眉，笑得勉強。研討會……我猛地坐直，忍著胃部的抽搐，
開始瘋狂搜索那個協(xié)會、那個研討會的主講人、議題……任何蛛絲馬跡。鼠標滑輪瘋狂滾動。
終于，在一個不起眼的行業(yè)論壇角落里，我挖到了一篇當時某位參會專家的發(fā)言摘要，
但被主流方案摒棄了的線上推廣思路——針對下沉市場老舊小區(qū)改造項目的精準信息流投放。
思路很刁鉆，成本可控，但需要極強的執(zhí)行力和對特定渠道的深耕。像一道微弱的光，
劈開混沌。我立刻翻出被駁回數(shù)次的項目方案，對著那點微光，開始大刀闊斧地修改。
摒棄所有華而不實的部分，把所有資源都壓在這個刁鉆的點上。鍵盤聲更密集了。窗外，
城市的燈火漸次熄滅，只剩下零星幾點。我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最后一行字敲定，保存。
發(fā)送到王總公司的公開郵箱。做完這一切，身體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癱在椅背上，
眼前陣陣發(fā)黑。能不能成，不知道。但這是唯一能砸開的口子。閉上眼，
林薇仰頭笑著親向周浩側臉的畫面，又鬼魅般浮現(xiàn)。心臟一抽。我猛地睜開眼，吸了口氣。
拿起手機，不是看時間，而是點開代駕APP。接單。需要麻痹。需要累到?jīng)]力氣去想。
需要錢。接下來的幾天，我成了公司里最詭異的風景。白天，我把自己焊在工位上，
電話打到發(fā)燙，郵件發(fā)到手軟。追著王總公司的各個部門，細化那個刁鉆的方案，
計算每一分錢的投放效率。周浩的冷嘲熱諷，同事異樣的目光，我全當空氣。他們說我瘋了，
魔怔了。也許吧。晚上，我雷打不動地出現(xiàn)在代駕平臺。雨夜，冷風，熏醉的客戶，
奢靡的香氛，和后視鏡里光怪陸離的城市。我像個幽靈，穿梭其間，沉默地打著方向盤，
賺取那些浸著汗水和不眠夜的鈔票。胃疼成了常態(tài)。抽屜里的白吐司消耗得飛快。
賬戶里的數(shù)字，緩慢而固執(zhí)地增長著。一周后。一個平常的下午，
我正對著電腦修改投放渠道的細節(jié)圖。座機響了。接起?！拔?，捷誠營銷，陳默。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
一個略顯沙啞、帶著濃重本地口音的中年男聲響起：“是陳默陳經(jīng)理？”“我是。您哪位？
”“我王振山?！蔽椅赵捦驳氖种该偷厥站o。王總。那個“巨坑”的王總?！巴蹩偰谩?/p>
”我聲音保持平穩(wěn)。“你發(fā)來的方案，我看了。”他語氣聽不出喜怒，
“里面那個針對老舊小區(qū)推廣的點子，誰給你想的？”“我自己琢磨的，
結合貴司產(chǎn)品和市場空白做的分析?！蔽翌D了頓，“覺得可能是個機會。
”那邊又沉默了幾秒，然后說：“有點意思。比之前那些就會燒錢的東西強。
”我的心跳開始加速。“明天上午九點，來我廠里一趟。詳細聊聊。”他說完，
根本沒給我回答的機會，直接掛了電話。嘟—嘟—嘟—忙音響起。我慢慢放下話筒，
手心一片汗?jié)瘛Ｅ赃叺耐绿筋^：“誰??？客戶？”“嗯?！蔽覒艘宦?，“王振山。
”“王扒皮？！”同事聲音拔高，引來幾道目光，“他找你？我靠！陳默你自求多福吧！
那老家伙難纏得要命！肯定是想罵人！”我沒說話，
只是看著電腦屏幕上那個精心打磨的方案。第二天，我請了半天假，坐了兩個小時公交車，
晃到城郊結合部的王總廠里。廠子確實舊了，圍墻斑駁，但里面機器聲轟鳴，
干活的人腳步匆匆。王總辦公室更是簡陋，一張舊木頭桌子，堆滿了樣品和圖紙。
他本人和照片上差不多，五十多歲，黑瘦，眼神銳利，像只精明的老鷹。沒寒暄，沒客套。
他直接把我?guī)淼姆桨笖傇谧郎?，上面已?jīng)用紅筆圈圈點點了很多地方?！斑@個成本核算，
怎么來的？”他點著其中一個數(shù)字。“一家家渠道談下來的，壓到了最低。效果達不到預期，
我賠?！蔽一卮?。他掀眼皮看了我一眼?！斑@個投放時間段，為什么選下午？
”“那個時間段，裝修工頭和業(yè)主刷手機找材料的概率最高。數(shù)據(jù)支撐我有帶過來。
”“售后跟得上？”“方案里寫了，抽調(diào)專人組建線上應急小組，
直接對接我……和您指定的負責人。”問題一個接一個，又快又刁鉆。我答得口干舌燥，
后背出汗，但每一個回答都有數(shù)據(jù)、有邏輯、有備份。終于，他問完了。身體往后一靠，
打量著我，手指敲著桌面。“小陳啊，”他開口，還是那口濃重的本地口音，
“之前你們公司來的那些人，方案做得花里胡哨，屁用沒有。就你，看著像個干活的人。
”我沒接話，心提著。“這活兒，”他拍板，“給你做了。但錢，就按你說的這個數(shù)。
多一分沒有。效果不好，我可不付尾款！”“明白?！蔽尹c頭，“謝謝王總。
”“別謝那么早?！彼吡艘宦?，“活兒干好了再說。下周一，我要看到第一波投放數(shù)據(jù)。
”走出廠區(qū)，中午的陽光有些刺眼。我站在塵土飛揚的路邊，
深吸了一口混合著工業(yè)粉塵的空氣。成了。第一步?；氐焦荆抑苯娱_始協(xié)調(diào)資源，
組建臨時項目群。動作快得讓其他同事側目。周浩晃過來，陰陽怪氣：“喲，
真讓王扒皮點頭了？可以啊陳默，賣相不錯？”我抬起眼，看向他。第一次，
沒有避開他的目光?！爸苌?，”我開口，聲音不大，但足夠清晰，“項目期間，
麻煩你那邊需要配合的流程，走快一點。耽誤了進度，王總那邊不好交代。
”周浩臉上的戲謔僵住了，像是沒想到我會這么直接跟他說話，
臉色沉了下來：“你什么意思？指揮我？”“不敢?！蔽业拖骂^，繼續(xù)看屏幕，“只是提醒。
畢竟，項目砸了，公司確實丟臉。”周浩被噎得說不出話，狠狠瞪了我一眼，甩手走了。
我沒在意。手指在鍵盤上敲下第一行指令。項目，啟動。晚上十一點，
最后一個調(diào)試命令發(fā)出。我關掉電腦，頸椎僵硬得像生了銹。手機屏幕亮起。
又是一個陌生號碼?！娟惸抑滥憧匆娏?。我們五年，你就這么狠心？
連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我？周浩他只是幫我，我們沒什么！你到底要怎么樣才能信我？
】我看著那條短信，看了很久。指尖冰涼。然后，像之前無數(shù)次一樣。刪除。拉黑。
拿起西裝外套，起身，關燈。辦公室陷入黑暗。我走向電梯，手機的代駕APP，
自動登錄成功。提示音清脆地響起——“您有新的訂單。”電梯數(shù)字緩緩下降，
像倒計時的秒針。負一層，停車場。冷白的燈光，空氣里有股淡淡的輪胎和機油味。
我剛找到那輛要代的奧迪A6，手機又震了。不是訂單提示。是一條短信。
來自另一個新的、但尾號有點眼熟的號碼?！娟惸以谀愎緲窍?。你不下來，
我就一直等。我們必須要談談?！苛洲薄ｊ幓瓴簧?。我盯著那行字，手指收緊，
指甲掐進掌心。胃里的鈍痛又開始隱隱發(fā)作。談什么？談她怎么“請教”工作？
談那個輕快的吻多么“不小心”？怒火混著一種更深的疲憊，涌上來，幾乎要把我淹沒。
刪掉短信。拉黑這個號碼。動作熟練得讓人心寒。拉開車門，坐進駕駛位。車內(nèi)飾很新，
帶著一股皮革和香氛的味道。調(diào)整座椅，后視鏡里映出我自己的臉——眼底布滿血絲，
下巴緊繃，嘴角向下撇著，一副又累又倔的難看表情。我深吸一口氣，發(fā)動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