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臺正中那對紅燈籠，不是我們掛上去的。
驢友李野下意識打開相機(jī)閃光燈，慘白的光瞬間照亮臺下——黑壓壓的“觀眾”坐滿了空地。它們都沒有臉。那是一張張光滑的、如同白煮蛋般的平面，沒有眼耳口鼻，卻整齊劃一地“望”著戲臺上的我們。
“操！”張胖子腿一軟，直接癱坐在地，身上的登山包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我們一行五人，本是來太行山深處探尋一個傳說中的廢棄村落。一下午的暴雨把我們困在了這，村里唯一看似能遮雨的地方，就是這座破敗不堪的古戲臺。
午夜十二點整，沒有任何預(yù)兆，戲臺兩側(cè)的石柱上，那對紙面已經(jīng)破損的紅燈籠，自己亮了。幽紅色的光，像是從凝固的血液里透出來，把每個人的臉都照得如同鬼魅。
緊接著，便是鑼鼓聲。
“哐——”
一聲破鑼，從我們身后空無一人的后臺響起，聲音凄厲，震得人耳膜發(fā)疼。
一個穿著清代戲班服裝、身形佝僂的老者，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了戲臺一角。他手里拿著一面破鑼，另一只手，則是一根白骨打磨成的鼓槌。他的臉藏在陰影里，只能看見一雙渾濁得沒有一絲生氣的眼睛。
“開……開腔了……”他咧開嘴，露出焦黃的牙齒，聲音像是兩塊砂紙在摩擦，“今兒……唱《霸王別姬》?！?/p>
他那雙渾濁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們五人中年紀(jì)最小、也是唯一的女孩，小雅。
“你，虞姬?！?/p>
小雅嚇得連連后退，臉色慘白。“不……我不會……我不是演員……”
“上了這臺，就是演員?！崩险呱砗螅瑑蓚€穿著戲服的身影緩緩走出。一個青衣，一個花旦，臉上涂著厚厚的油彩，水袖一甩，動作行云流水，卻沒有發(fā)出半點聲音。
青衣手里捧著一本線裝的戲譜，封皮是暗紅色的，像是被血浸透了。
“唱?！崩险叩穆曇舨粠б唤z感情，“唱錯了詞，打錯了板，就留下來，做我們的新角兒吧?！?/p>
這話里的意思，沒人聽不懂。
“別怕！”李野作為領(lǐng)隊，一把將小雅護(hù)在身后，從登山包里抽出了一根甩棍，“裝神弄鬼！老子倒要看看你們是什么東西！”
他一個箭步?jīng)_上前，甩棍帶著風(fēng)聲，直劈向那老者。
詭異的一幕發(fā)生了。甩棍毫無阻礙地穿過了老者的身體，像是打在了一團(tuán)空氣上。
老者紋絲不動，那雙眼睛里，卻透出了一絲嘲弄。
“打錯了……板?！?/p>
他緩緩舉起手中的白骨鼓槌，對著李野的方向，輕輕一敲。
“哐！”
明明敲的是鑼，聲音卻像是骨頭斷裂。
李野“嗷”地一聲慘叫，整個人倒飛出去，右臂以一個極其詭異的角度扭曲著，森白的骨碴刺破了沖鋒衣。
“李哥！”張胖子連滾帶爬地過去。
那鬼青衣飄到了瑟瑟發(fā)抖的小雅面前，將那本血色戲譜，塞進(jìn)了她懷里。
“你的詞?！?/p>
小雅的眼淚奪眶而出，雙手抖得像篩糠，連戲譜都拿不穩(wěn)。
“我……我真的不會……”
“力拔山兮氣蓋世……”那鬼花旦忽然開口，聲音又尖又細(xì)，雌雄莫辨，像是用指甲在玻璃上劃，“……時不利兮騅不逝。下一句?！?/p>
臺下，那些沒有臉的“觀眾”，齊刷刷地將它們光滑的頭顱，轉(zhuǎn)向了小雅。
壓力，如同實質(zhì)的海水，從四面八方涌來，要將她徹底淹沒。
“騅不逝兮可奈何……”小雅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幾乎聽不清，“虞……虞兮……奈若何……”
“錯了?！?/p>
鬼花旦尖細(xì)的聲音，如同死神的宣判。
它話音剛落，臺下第一排，一個沒有臉的“觀眾”突然站了起來。它的身體開始扭曲、拉長，四肢像融化的蠟一樣垂在地上，然后猛地朝臺上的小雅撲了過來！
“啊——！”
凄厲的尖叫聲被瞬間掐斷。
我們只看到一團(tuán)黑影將小雅完全包裹，然后迅速拖進(jìn)了臺下那片無盡的黑暗中。
整個過程，不到三秒。
戲臺上，只剩下那本掉落在地的血色戲譜，和一灘……可疑的水漬。
“下一個?！?/p>
那手持破鑼的老者，渾濁的目光，轉(zhuǎn)向了我們剩下的四個人。
恐懼，掐住了所有人的喉嚨。
小雅消失帶來的沖擊，讓所有人都陷入了死寂?？諝庵袕浡还扇粲腥魺o的腥甜氣，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別的什么。
那鬼青衣緩緩飄到我們面前，彎腰，撿起了地上的血色戲譜。它的動作很慢，寬大的水袖拂過落滿灰塵的木質(zhì)臺面，沒有帶起一絲塵埃。
它翻開了戲譜的第二頁。
這一次，上面沒有戲詞，只用朱砂，寫了兩個歪歪扭扭的字。
蘇煙。
民俗學(xué)研究生，我們團(tuán)隊里的知識擔(dān)當(dāng)，蘇煙。
蘇...煙的臉“唰”地一下變得慘白，毫無血色。她死死地盯著那兩個字，身體抖得比剛才的小雅還要厲害。
“不……為什么是我……”她喃喃自語，眼中充滿了恐懼和絕望。
“輪到你了。”鬼花旦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尖細(xì)得刺耳，“今兒的點戲，《鎖麟囊》?！?/p>
鬼青衣將戲譜遞到蘇煙面前。
蘇煙不敢接，拼命地?fù)u頭。
“快點！”李野忍著劇痛，沖她低吼，“別愣著！接過來！”
他很清楚，在這里，反抗和求饒是沒有任何用處的。唯一的生路，就是遵守它們的規(guī)則。
蘇煙被他一吼，像是驚醒過來，顫抖著伸出手，接過了那本冰冷的戲譜。戲譜入手，一股陰寒之氣順著指尖瞬間傳遍全身，讓她打了個冷戰(zhàn)。
她翻開戲譜，只見上面用小楷工工整整地寫著一段唱詞：
“春秋亭外風(fēng)雨暴，何處悲聲破寂寥。隔簾只見一花轎，想必是新婚渡鵲橋?！?/p>
“一炷香?！焙笈_的鬼班主（老者）將一根細(xì)長的、散發(fā)著詭異檀香的黑香，插在了戲臺一角的香爐里?！跋闳急M，你還沒唱完，下場，和她一樣?！?/p>
它指了指小雅消失的黑暗。
絕望，再次籠罩下來。
蘇煙雖然是民俗學(xué)研究生，對戲曲也算有些了解，但那也僅限于理論。她哪里會唱京??？更何況還是在這種要命的關(guān)頭！
“我……我不會唱……”蘇煙的聲音帶著哭腔，幾乎要崩潰。
“照著念！”我壓低聲音對她說，“別管調(diào)子對不對，先把詞念出來！快！”
我叫陳默，是個攝影師。我的理智告訴我，現(xiàn)在最不能做的，就是自亂陣腳。
蘇煙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目光聚焦在戲譜上。
黑香，已經(jīng)燃起了第一縷青煙。
臺下，那些無面“觀眾”的頭顱，微微轉(zhuǎn)動著，仿佛在催促。
“春秋亭外……風(fēng)雨暴……”
蘇煙的聲音干澀、沙啞，完全不成調(diào)，更像是在背課文。但她至少開口了。
鬼青衣和鬼花旦站在她兩側(cè)，像兩個最嚴(yán)苛的考官，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何處……悲聲……破寂寥……”
她念得磕磕巴巴，好幾次都因為恐懼而中斷。每當(dāng)她停頓，臺下那些“觀眾”就會發(fā)出一陣悉悉索索的騷動，像無數(shù)條蛇在爬行，讓人頭皮發(fā)麻。
“快點，蘇煙！別停！”張胖子在一旁急得滿頭大汗，卻又不敢大聲。
蘇煙閉上眼，強(qiáng)迫自己不去看不去聽，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戲譜的文字上。她的語速漸漸快了起來，雖然依舊不成調(diào)，但至少流暢了。
“……隔簾只見一花轎，想必是新婚渡鵲橋。”
當(dāng)最后一個字念完，她整個人都虛脫了，扶著旁邊的柱子大口喘氣。
那炷黑香，堪堪燃盡了一半。
時間，似乎凝固了。
鬼青衣和鬼花旦沒有任何反應(yīng)。后臺的班主也沒有說話。臺下的“觀眾”也恢復(fù)了寂靜。
我們四個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過了仿佛一個世紀(jì)那么久，那鬼花旦終于動了。它緩緩地，點了點頭。
“尚可。”
兩個字，如同天籟。
我們都松了一口氣。蘇煙更是腿一軟，差點坐倒在地。
僥幸過關(guān)了。
看來，它們的規(guī)則，重點在于“唱對詞”，而對音調(diào)、節(jié)奏的要求，似乎沒有那么嚴(yán)苛。
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發(fā)現(xiàn)，是黑暗中的第一縷曙光。
但我們誰也沒想到，這縷曙光，會熄滅得如此之快。
鬼班主渾濁的目光，掃過我們，最終，落在了忍著劇痛的李野身上。
鬼青衣再次翻開戲譜，第三頁。
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兩個字：李野。
“到你了?！卑嘀鞯穆曇?，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
“《挑滑車》?！彼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