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回來第三天，我媽劉芬正唾沫橫飛地跟瘸子張介紹我的情況。
“我家念念（Jiang Nian）啥都好，就是命苦克夫，之前那個娃娃親，沒過門呢就掉河里淹死了。張哥你不一樣，你命硬，正好能鎮(zhèn)住她！”
“就是就是，而且我們念念長得水靈，屁股大，保證能給你們老張家生個大胖小子！”我爸 Jiang Weiguo 在旁邊佝僂著背，笑得像條沒骨頭的哈巴狗。
瘸子張，四十五歲，死了老婆，左腿在礦上斷了，終身殘疾。此刻，他那雙渾濁的眼睛正肆無忌憚地在我身上游走，仿佛在打量一件明碼標價的牲口。
而這件牲口的價格，是兩百塊。
兩百塊，換我下半輩子，再給我那寶貝弟弟 Jiang Ping 換個媳婦，這筆賬，他們算得比誰都精。
我坐在小板凳上，手里納著鞋底，一言不發(fā)。針尖刺破粗布，再穿透牛皮，發(fā)出沉悶的“噗嗤”聲，像我前世生命終結時的回響。
上一世，我就是從這里，被他們半推半就地塞進了瘸子張的驢車?；楹蟛坏饺?，我就被他活活打死在那個漏雨的土坯房里。而我的死，僅僅是給我的父母換來了一句“你女兒就是個不下蛋的掃把星”，然后他們心安理得地用我的“賣身錢”，給我弟 Jiang Ping 娶了媳婦，辦了一場風風光光的婚禮。
我死的時候，弟弟的兒子剛滿月。
我的魂魄飄在老屋上空，看著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看著我爸媽抱著大胖孫子笑得滿臉褶子，那一刻，我才明白，我這一生，不過是他們?yōu)榱藗髯诮哟?，隨意丟棄的一塊墊腳石。
滔天的恨意，讓我得以重生。
“念念，發(fā)什么呆呢！快給張哥倒杯水！”劉芬見我沒反應，拐著胳膊肘狠狠地捅了我一下。
我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他們三人的臉。貪婪的母親，懦弱的父親，還有那個躲在門后偷聽，臉上寫滿幸災樂禍的弟弟 Jiang Ping。
多么“和睦”的一家人啊。
我緩緩站起身，沒有去倒水，而是徑直走向里屋。
“死丫頭，你聾了？”劉芬在我身后咒罵著。
我沒理她。里屋的床底下，有一個松動的地磚，下面藏著一個小鐵盒。那是我爸的“小金庫”，里面沒有錢，只有一個深藍色封皮的賬本。
這個賬本，是我前世死后，聽他們在家里爭吵時，才知道存在的。Jiang Weiguo 作為紅星軋鋼廠的采購科副科長，利用職務之便，和廠長錢萬里內外勾結，多年來吃回扣、做假賬，貪污了近三千塊的公款。
在1985年，三千塊，足以讓一個普通家庭過上天堂般的日子。也足以讓一對貪婪的父母，把牢底坐穿。
他們做夢也想不到，他們那個逆來順受、蠢笨如豬的女兒，會知道這個天大的秘密。
我把賬本揣進懷里，用一塊破布包好。
當我再次走出里屋時，劉芬的耐心已經耗盡，她叉著腰，正準備對我破口大罵。
我沒給她這個機會。
我走到瘸子張面前，對他露出了一個堪稱溫順的微笑。
“張哥，這門親事，我應了?！?/p>
所有人都愣住了。連門后的 Jiang Ping 都探出了腦袋，滿臉的不可思議。
劉芬的臉上瞬間樂開了花：“哎呀！我就說我們念念是個懂事的！張哥，你看……”
瘸子張也搓著手，笑得露出一口黃牙：“好，好！那彩禮的事……”
“不急?！蔽掖驍嗨?，笑容不變，“不過，我有個條件。”
我走到我爸 Jiang Weiguo 面前，他被我看得有些心虛，眼神躲閃。
“爸，你和媽養(yǎng)我十八年，兩百塊，太少了。”我輕聲說，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這筆錢，你們怎么也得給我湊到五百塊，給我辦個體面的嫁妝。不然，我寧可一頭撞死在這，也絕不嫁過去丟你們的人?！?/p>
“五百？！”劉芬的嗓子瞬間拔高了八度，“你瘋了！我們哪有那么多錢！”
“有沒有，你們心里清楚。”我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 Jiang Weiguo。
Jiang Weiguo 的臉色“唰”地一下白了。他知道，我知道了他的秘密。但他不確定我知道多少。這種未知的恐懼，是最好的武器。
他和我對視了三秒，最終敗下陣來，艱難地點了點頭：“好……五百就五百。三天，三天后我給你?！?/p>
瘸子張一聽，更是喜出望外，連連點頭。
一場骯臟的交易，就此達成。
送走了瘸ě子張，劉芬和 Jiang Ping 看我的眼神，都像在看一個怪物。
我沒理會他們，只是平靜地說了一句：“我累了，想睡會兒?！?/p>
關上房門，隔絕了外面所有的聲音。我從懷里掏出那個賬本，撫摸著它粗糙的封皮，臉上最后一絲溫順也消失殆盡，只剩下冰徹入骨的寒意。
五百塊？
不，我一分錢都不會要。
我要的，是他們的萬劫不復。
我要他們?yōu)槲仪笆赖耐魉?，付出最沉重的代價。
三天的時間，足夠我寫一封最詳盡的舉報信，然后，親手把他們送進那個他們該去的地方。
這一世，我的人生，將由我自己執(zhí)筆。而這罪惡的一家，將是我新劇本里，第一個被獻祭的丑角。
接下來的兩天，家里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平靜。
Jiang Weiguo 和劉芬大概以為我只是在用某種他們未知的方式拿捏他們，所以對我出奇地“和善”。劉芬甚至破天荒地在飯桌上給我夾了一筷子肉，那小心翼翼的樣子，仿佛我是個一點就炸的炮仗。
弟弟 Jiang Ping 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嫉妒和怨毒。在他看來，我這個賠錢貨，不僅沒有乖乖地被賣掉，反而還敲了家里一筆竹杠，這簡直是大逆不道。
我安之若素。白天，我依舊做著該做的家務，納鞋底，喂雞，對他們的試探和觀察視而不見。
到了晚上，等他們都睡熟了，我才點亮那盞昏暗的煤油燈，開始我的“創(chuàng)作”。
舉報信，不能只是簡單地陳述罪行，它必須是一把精準的手術刀，一刀下去，就要切中要害，讓他們沒有任何翻身的機會。
我攤開從學生課本上撕下來的紙，借著豆大的火光，回憶著前世我死后聽到的那些碎片化的信息，將它們與賬本上的記錄一一對應。
“1983年7月，采購科以高于市場價三成的價格，購入劣質焦炭一百噸，賬目由副科長 Jiang Weiguo 經手，廠長錢萬里簽字審批，差價八百元，去向不明……”
“1984年2月，Jiang Weiguo 以‘勞保福利’為名，虛報采購手套、毛巾等物品，套取公款三百二十元，部分實物于其家中發(fā)現(xiàn)……”
“1984年11月，廠長錢萬里嫁女，Jiang Weiguo 以‘賀禮’名義，從采購款中直接劃撥‘份子錢’一百元……”
每一筆，每一條，都記錄得清清楚楚。時間，地點，人物，金額，甚至連他們分贓的方式，我都根據(jù)前世聽來的爭吵，做了合理的推斷和補充。
這已經不是一封簡單的舉報信了，這是一份詳盡的罪證自白書。
為了增加可信度，我還模仿了 Jiang Weiguo 的筆跡，在信的末尾，以一種悔罪的口吻，寫下了幾句“自白”。
做完這一切，天已經蒙蒙亮了。我將信紙和那本關鍵的賬本，小心翼翼地裝進一個牛皮紙信封里。沒有署名，沒有地址，只在封面上寫了四個大字——“地檢收”。
我吹滅煤油燈，躺回床上，一夜未眠，精神卻異?？簥^。
地獄的門票，我已經為他們準備好了。
第三天，是約定的最后期限。
一大早，Jiang Weiguo 就黑著臉出了門，看樣子是去籌錢了。劉芬則坐立不安地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嘴里不停地念叨著“喪門星”、“白眼狼”。
我沒有理她，吃完早飯，我平靜地對她說：“媽，我去鎮(zhèn)上扯幾尺布，給自己做件嫁衣?！?/p>
劉芬愣了一下，隨即從牙縫里擠出一句：“去吧，早去早回！”在她看來，我這是準備認命了。
我換上一件干凈的衣服，懷里揣著那個沉甸甸的信封，走出了這個讓我窒息了十八年的家。
八十年代的小鎮(zhèn)，充滿了生機與活力。街道上，穿著的確良襯衫的年輕人騎著二八大杠自行車飛馳而過，路邊的供銷社里，售貨員正用算盤打出清脆的聲響?？諝庵?，彌漫著烤紅薯的香甜和新時代的希望。
這一切，都和我無關。
我的目的地，是鎮(zhèn)子另一頭的郵局。
郵局里人不多，我走到柜臺前，要了一張郵票，貼在信封上。郵遞員是個上了年紀的大叔，他瞥了一眼信封上的“地檢收”三個字，眼神里閃過一絲異樣，但什么也沒問。
我將信封投進那個綠色的郵筒里。
“哐當”一聲。
那是我為他們的罪孽，敲響的喪鐘。也是我為自己前世的悲劇，劃下的句號。
做完這一切，我沒有絲毫的輕松，也沒有報復的快感，心中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靜。
我沒有去扯什么嫁衣的紅布，而是拐進了鎮(zhèn)上唯一的一家國營照相館。我用身上僅有的五毛錢，給自己拍了一張黑白的一寸照。
照片上的女孩，面容清瘦，眼神里沒有一絲笑意，只有一種與年齡不符的、看透世事的冷漠。
但她的脊梁，挺得筆直。
走出照相館，陽光有些刺眼。我知道，從今天起，Jiang Nian 這個名字，將與過去的一切，徹底割裂。
我將親手埋葬那個軟弱的、被親情綁架至死的自己。
然后，從這片廢墟之上，長出一個全新的、只為自己而活的靈魂。
回到家時，已經是下午。Jiang Weiguo 還沒回來。劉芬和 Jiang Ping 坐在堂屋里，氣氛壓抑。
直到傍晚，Jiang Weiguo 才滿臉疲憊地回到家，他將一個用手帕包著的小包，扔在桌子上。
“啪”的一聲，手帕散開，里面是厚厚一疊大團結，還有一些零散的毛票。
“五百塊，一分不少?！盝iang Weiguo 看著我，眼神復雜，“Jiang Nian，從今往后，你跟這個家，再沒關系了。”
“哥，你真給她啊！”Jiang Ping 一下子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伸手就要去抓那些錢。
我比他更快。我一把將錢撈進懷里，冷冷地看著他：“這是我的賣命錢，你敢碰一下試試？”
Jiang Ping 被我的眼神嚇得縮回了手。
劉芬也哭天搶地起來：“作孽??！我這是養(yǎng)了個什么討債鬼?。 ?/p>
我沒有理會這場鬧劇，只是把錢緊緊地抱在懷里，看著 Jiang Weiguo，一字一句地問：“爸，你就不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那個’的嗎？”
Jiang Weiguo 的身體猛地一震。
我沒有給他答案，轉身回了房間，用插銷把門反鎖。
我知道，這個夜晚，他們注定無眠。
而我，則抱著這五百塊錢，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了重生以來的第一個好覺。
因為我知道，明天一早，就會有“驚喜”，準時敲響我家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