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紋身的人，越來越多了?！笔鶜q的高中生盯著前座同學(xué)頭皮上不規(guī)則的幾何圖像，發(fā)出了一陣微弱的感慨。
揉了揉惺忪的兩眼，看了眼窗外的街景，估摸著時間，那名高中生背上書包，站起身來，被前后人擠的幾乎貼在前座眼圈和體臭都很重的學(xué)弟身上走下校車，被人群擠進校門前人少的一側(cè)人流，跟著三五成群的同年級生再次邁進高二的教學(xué)樓。
他是一名普通到平庸的高中生，名叫祁灼曦。全身上下唯二的特點只有參雜著灰色雜毛的少白頭和與膚色相異的一節(jié)鼻梁。
教室外靠窗的樓梯口前站著兩個吃早飯的，推門進去，一個同學(xué)趴在桌子上看小說，兩個睡覺，還有一個玩手機的見祁灼曦一來就從后門溜了出去，剩下的三個人在聊最近校里校外的新聞八卦，不過大多都是祁灼曦不關(guān)心的內(nèi)容。
“現(xiàn)在是六點二十九分，過了五秒?！逼钭脐貟吡艘谎郾肀P里的指針，長嘆一聲，閉上眼睛站了一會，又把書包扔到座位上。
沒過一會，早餐鈴響了。祁灼曦揉了揉發(fā)紅的眼眶，打消了補覺的念頭。他從書包的隔層里翻出剝掉外皮的紙盒，打著哈欠走出教室，在去往廁所的路上順便摸了摸窗外的視覺盲區(qū)，意料之外的空無一物。
“應(yīng)該是抽上了?！逼钭脐卮蜷_紙盒，里面是四根嶄新的煙。
廁所里面站著三個男高中生——瞇瞇眼胖子和染發(fā)卷毛倚著窗，都有很嚴重的黑眼圈，另一名面相呆滯的畏畏縮縮地靠著門框站著，左手縮進衣袖，右手揣進兜里。
“歇著吧?！逼钭脐貨]回頭，遞了根煙給他。
“謝謝……那我就，在外面站著了?！贝魷械椭^，不敢與任何人對視。祁灼曦打著哈欠瞇著眼，把沒封皮的煙盒遞給染發(fā)卷毛。
“有火沒？”卷毛的聲音沙啞，像是被揉碎的干樹葉沾在枯黃的風(fēng)滾草上，若不是他一身邋遢的校服和所處的位置，根本沒有人能將這位枯瘦蠟黃、頂著染發(fā)卷毛頭的小伙子和高中生搭上半分干系。
染發(fā)卷頭男的名字叫周振輝，他的一言一行跟名字里寄托的愿望完全搭不上邊。周振輝嘴里叼著煙，滿臉笑意翻著祁灼曦的衣兜，黃黑的皮膚被緊繃的肌肉勒出溝壑，散發(fā)出一股煙硫味。
祁灼曦眉頭微皺，把他的手從自己兜里拽了出來，壓住了想要在鼻子前扇風(fēng)的手，“沒火，最近政教也讓人翻我書包了，煙都是撕了皮跟教材放一塊才能帶進來……我來的時候翻了一路，外面也沒有?！?/p>
雖說是自愿的，但不抽煙的人為抽煙的人帶煙已經(jīng)是仁至義盡了。
沒辦法。祁灼曦側(cè)目盯著漏水的水管，誰讓我不會被懷疑呢……幫老朋友做點事，是應(yīng)該的。
“沒帶就沒帶唄你巴巴個什么玩意啊你巴巴！”周振輝揚著下巴嚷嚷著，叼著煙，習(xí)慣地摸了摸廁所窗戶的隔層，這才發(fā)現(xiàn)先前藏在這里的打火機和煙已經(jīng)被人拿走了。
祁灼曦握著煙盒，想著自己要不要跟著他們隨一根煙，他一邊玩著煙盒，一邊思考，最終以沒火和不喜歡煙味為由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將目光轉(zhuǎn)移到靠墻站著的胖子身上——他有一個打火機，但點火器已經(jīng)壞了，可他仍舊機器似的搬弄著，像是奇跡能夠降臨在他們身上一樣。
“李耀祖怎么了？”祁灼曦問胖子，“手藏衣服里，過了一分多鐘還不來換班……是不是為了不還錢偷著錄音舉報我們？”
聞言，胖子壓打火機的手頓了頓，開口道：“沒那膽，”搖著頭，滿臉肥肉波濤翻涌，“沒來應(yīng)該是去找他對象了，他昨兒跟人吵架了，他倆啥德行你還不知道嗎！”他低頭盯著打火機，沒向周圍瞥去一眼。
德行……還不錯，學(xué)習(xí)一般，待人還行，語氣也沒這么沖。祁灼曦從煙盒里取出一根，兩指夾著沒點燃的煙，在嘴邊晃了晃，有模有樣地抽了起來。
“呦伙計們，干什么呢？”陌生卻熟悉，年輕但沙啞的男性嗓音從門口傳來。三人沒有搭腔，那男人打了個哈欠，又問了一遍。
“你吖瞎呀！”胖子的名字是李建廠，這是他爺起的名字，從小到大沒少因名字土氣而被笑話。他的一聲怒吼將圍著廢打火機的兩人拽回現(xiàn)實，他們蓋住打火機，轉(zhuǎn)頭看向倚墻側(cè)立的胖子，卻沒注意到站在胖子側(cè)前方，兩手插兜、衣裝整潔的男人。
“不去上課嗎？”男人的上身口袋里塞著手機，顯示屏亮度被調(diào)到最低，但仍能從他所站的陰影中看到些許光亮。
“上個勾巴課上?！崩罱◤S不耐煩地嚷嚷著，“咱都知道等畢業(yè)了，上社會了，還不是得拼財力實力！就擱那屋待那老半天有啥用啊？”
“哦……你們都這么想的？”男人長嘆一聲，拽走胖子手里的打火機，輕輕一按，竄出火苗。
“臥槽牛逼呀兄弟！”三人叼著煙，爭先恐后地蹭火。周振輝最先點著煙，瞇著眼，兩指夾煙裝成電影里的古惑仔抽了一口，“得勁……誒兄弟你咋整滴呀？教教我行不？”他甩頭看去，瞳孔振動，夾煙的手剛想松開卻被那人死死握住，“人贓并獲，你還想再說什么嗎？”
周振輝咽了下口水，全然沒有之前與白發(fā)叫板的氣勢。他用力揉了揉頭頂上的雞窩，吞吞吐吐地說：“沒啥了……您，說啥都對……就是主任啊，我有一個問題?！?/p>
“說?！蹦腥嗣许n洋，是昨天剛從教育局調(diào)來的教導(dǎo)主任，李耀祖在他身后被兩個老師壓著，他昨天沒來上學(xué)，自然不可能知道眼前有著西方長相的人是他們的新教導(dǎo)主任。
李耀祖的對象就在男廁門口，被她的班主任指著鼻子破口大罵。
“就是，這事，記檔案里面嗎？”周振輝清楚新主任韓洋必定會嚴懲他們以樹威信，但還不至于將事做絕。
記大過什么的，應(yīng)該不至于吧……畢竟我沒有點火也就不是抽煙，頂多就是帶了違禁物品。
“聚眾吸煙，意圖毀滅證據(jù)，賄賂主任，把風(fēng)……你覺得呢？”韓洋的聲音溫吞，周振輝卻從中聽出一絲冰冷。
“后面那倆，別砸了，沒用?！彼盖昧饲靡r衫的左前胸口袋，“從抓門口那位到現(xiàn)在，錄像就沒停過，扔不扔意義不大。”
“操！”李建廠低聲喊道。祁灼曦蹲在地上長嘆一聲，把揉成一團的煙扔進小便池里。
“說什么呢？”韓洋皮笑肉不笑地問。
“沒什么，沒什么……”李建廠平時不是飛揚跋扈的人，更何況對方還是自己學(xué)校的教導(dǎo)主任，更加沒脾氣了。
“出來，挨個打電話叫家長?！?/p>
“主任啊，咱家這孩子，其實以前沒那么，啊沒那么壞。”政教處里，韓洋坐在皮椅上，他面前站著抽煙和望風(fēng)的四個學(xué)生，學(xué)生身后站著他們的家長。
“主要是他最近啊，這個心情不好，他媽呀上個月出車禍死了，他姥也住院了，他都少白頭了，腦袋都愁白了，我也跟著上火，吶，這孩子也跟著上火，就，可能就尋思抽根煙放松一下，第一次抽煙也沒想什么別的……”在韓洋面前極力辯解的老人是祁灼曦的姥爺，他說的話真假參半，目的就是激起韓洋的同情心，讓他放過自己的外孫。
“他爸也早就離婚走了，就我和他姥把他拉扯大的，以前他媽還能和他說說話管管現(xiàn)在……”他摘掉老花鏡，擦掉兩滴真情實感的眼淚，“他媽的朋友，就一高那個副校長啊，他啊……”
“你說這話沒用，我不是東亞人?！表n洋是世文教從歐洲經(jīng)濟聯(lián)合體南歐教育部派來的舊西哥特人和華夏人的混血，老人的說辭在他這里起不到半分作用。
“檔案記完了，停課一個禮拜，然后再來。放心，都能上學(xué)，但是再犯一次事可就開除了?！?/p>
“你混蛋！”出租車里，坐在副駕駛上的老人猛地錘擊車門，扭身指著白發(fā)的鼻子平聲罵道，“送你上學(xué)你不學(xué)好你抽煙，還讓我見人家領(lǐng)導(dǎo)……你知道見領(lǐng)導(dǎo)是啥意思嗎？讓我交錢！那是要錢來了！”
“姥爺沒你想的那么嚴重……”
“還！還什么不嚴重啊還！”老人兩眼瞪得外突，仿佛下一秒就要飛出來抽他幾巴掌，“祁灼曦我告訴你啊……要不是我答應(yīng)了你媽，我！我早揍你了！”
“你再拿我媽說事試試？”這對老小都在憋著臟話，緊張的氛圍沒有絲毫緩解。
“我拿你媽說事怎滴？”
“我媽死了一個月了你就為錢打一個月官司你說怎滴！”
“你混蛋玩意你過來！”
“祁灼曦，咱真要干??？”十九高教學(xué)樓的后墻外，白天抽煙被抓的四人沿墻根蹲著，為首的是被訓(xùn)了一頓的祁灼曦，提出疑問的是望風(fēng)的李耀祖。
“閉嘴。”祁灼曦坐在墻根上，頭埋進交叉的雙臂下，“你注意力稍微集中一點，我們也不至于被抓?！彼痤^來，抓著柵欄翻到了圍墻上。
“昨天我爺發(fā)燒了，我爸媽都出去打工了家里就我一個人，我總不可能丟下我爺不管吧?！崩钜婧退麄儾煌?，他平時不抽煙，給他們望風(fēng)只是因為周振輝說這樣就不用還前幾天借他的買飯錢。
李耀祖本著能省則省的原則同意了，哪知道他四個學(xué)期里唯一請假的一天竟然來了新教導(dǎo)主任，還偏偏在他完美無瑕的檔案上畫上不可磨滅的污漬。
“太吵了，閉嘴?！逼钭脐夭辉诤趵钜媸菫槭裁炊埖募?，又為什么而害的他被抓，他只清楚自己本應(yīng)一成不變的生活在李耀祖的疏忽下發(fā)生偏差，自己早應(yīng)安息的母親也因而受到牽連。
趁著怒氣未起，他和李建廠周振輝搬了幾個垃圾桶堆在墻根，踩著垃圾桶，按著鐵柵欄翻了過去。
“現(xiàn)在干啥？”最后下來的李建廠喘著粗氣，問道。
祁灼曦從褲兜里拿出一盒釘子，“給韓洋……還有那幾位沒給我們說話的點教訓(xùn)，”祁灼曦一邊說，一邊掏出幾根生銹的鐵釘遞給三人，“政教處每張椅子坐墊里面至少塞三根，釘朝上，銹別掉?！睈鹤鲃⌒再|(zhì)的傷人行為，算不上犯法……應(yīng)該不算。
“牛逼！”李建廠豎起拇指。
“不愧是你……”周振輝把兜里的打火機往里推了推——他本來打算塞半油的打火機嚇唬一下，沒想到祁灼曦玩得這么狠。
他們趁著夜色從側(cè)門溜進東側(cè)教學(xué)樓，在每層政教處的每把椅子的坐墊里都塞了釘子，祁灼曦帶的幾盒釘子很快就用完了，他們就把打火機墊在椅子腿下，再用疊起來的紙把椅子墊起來顯得不是很斜。
整個過程暢通無阻，沒有遇到任何門衛(wèi)或保潔，他們并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只認為是自己動作敏捷，在門衛(wèi)到達前就逃之夭夭了。
“這門衛(wèi)鐵廢物啊，兩個人抓不到我們。”周振輝小聲嘲笑走廊深處并排行走的手電筒。
“早該退休的人了，體諒一下吧?！逼钭脐厝圆粷M足，他覺得皮肉之苦對韓洋來說還是太便宜了。
至少也得讓他住三個月院。
“我不知道是不是，但我今天早上七點，看見韓洋在上廁所第二個坑里面，”祁灼曦探頭看了眼手電，距離很遠，有時間逃跑，“往坑里面放一小瓶鈉，尿能滋進去那種?！?/p>
“祁灼曦，過分了吧?！贝蟠瓪獾睦罱◤S說道，“抽煙抓著，不至于斷子絕孫吧?！?/p>
“不至于嗎？”攪亂自己的生活，不至于嗎？“李耀祖……得了，周振輝你望風(fēng)，過會去實驗室弄點鈉，然后挨個坑里面放一個?！彪S便拿點酒精，我有用。
“不就兩老頭嗎，有什么好看的呢?！敝苷褫x罵罵咧咧地站了起來，把著墻探頭望向兩個手電筒，“嘿，老頭！”他小聲喊道，“來抓我??！來?。±蠣僮印?/p>
破裂的墻體中沖出三根銹黃磨損的利爪，趴墻望風(fēng)的周振輝的身體被瞬間撕裂，極度拉伸的血肉猶如液壓機里的葡萄綻放出鮮紅溫?zé)岬囊后w，碎裂的脊椎將無法承擔(dān)的骨頭甩了出去，還在微笑的頭在地上的內(nèi)臟堆里滾了幾圈，被巨大畸形的黑色怪物撿起來，吃薯片似的掉了一地渣子。
溫?zé)嵝燃t的液體濺到呆立的三人身上，刺鼻的鐵銹味難以喚醒被震驚阻斷的神經(jīng)。直到怪物手臂上鋒利粗長的黑毛劃開祁灼曦的臉，直到李建廠被怪物塞到嘴里咬下半個身子，直到器官和脂肪打在面部傷口上，祁灼曦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來不及尖叫，拽著還在愣神的李耀祖玩命狂奔。
那怪物三兩口吃光了李建廠，拍了拍扁平的肚子，握著扶手摳著墻低吼著沖了下去。祁灼曦一邊跑，一邊將擺在樓梯上的建筑材料和樓梯隔間體育教具推了下去，但在怪物面前皆是杯水車薪，不必發(fā)力即可輕松撞碎。
惶恐中，祁灼曦帶著李耀祖跑進一樓醫(yī)務(wù)室，他先是把李耀祖推進衣柜，自己拿著唯一剩下的打火機和醫(yī)務(wù)室里唯一與醫(yī)療有關(guān)的醫(yī)用酒精靠墻等待怪物的到來。
怪物來了，它一拳打穿醫(yī)務(wù)室的門，碾碎李耀祖藏身的柜子，隨后把頭伸進來，張開嘴，用力擰著柜子，從中榨出被碾的粉碎的李耀祖的尸體與血液。
祁灼曦崩潰的把酒精和打火機砸在怪物頭上，怪物怪叫著吃痛離開，只留下擰到畸形的柜子，和從縫隙中淌出的李耀祖
祁灼曦，已然崩潰。不過一分鐘左右，他的老友就因為他的選擇而殞命，而他甚至可能連說出真相的機會都沒有。
因為那把火，根本不可能殺死那怪物，它一定會回來，一定會讓自己去它肚子里和朋友們團聚。
那怪物是什么？
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學(xué)校？
就算他真的能跑，怪物會放棄吃他們？
他已經(jīng)沒心情，更沒時間去想了
因為那怪物，已經(jīng)從走廊末端狂奔而來。
“來吧，”祁灼曦隨手拎起一根掃把，“老子也沒剩下什么了！”他怒吼著沖向怪物，被它一頭撞飛，從身后的西門飛出狠狠地砸在圍墻上。
身旁，還有朋友們從墻上跳下時，在花壇上留下的鞋印。
“你……媽……”他捂著斷掉的肋骨，低聲哀嚎。他用掃把當(dāng)腿，堪堪站起，直面從門中沖出的怪物。
他用掃把揮向怪物，怪物一只手把他按在墻上，另一只手抓住他的頭剛要一擰，只聞一陣雷鳴，鮮血四濺，控制祁灼曦的兩只巨手齊齊截斷！
“呦，這么猛？”男人站在圍墻上的鐵柵欄上，“半夜吃學(xué)生……破戒了吧，死耗子?！?/p>
被稱為耗子的怪物死死的瞪著這么稱呼他的男人，怒吼一聲，沖向近乎暈厥的祁灼曦。
雷光閃現(xiàn)，輕易殺死三人的巨型老鼠，被男人輕松斬斷，內(nèi)臟橫飛，像極了被它殺死的周振輝。
“呦？這還有一個人?！蹦腥耸掌鹗种欣坠?，緩步走到祁灼曦身前蹲下。“活著嗎？”男人笑了笑，“肯定活著，那家伙不喜歡吃死的?！?/p>
劇痛與重擊奪取祁灼曦除痛覺外的一切感知，昏厥之前，祁灼曦勉強從男人的面部特點與語言習(xí)慣上猜出他的名字。
“韓洋……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