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西沉，像一枚腌得過久的蛋黃，疲軟地掛在赤紅色的山脊線上，有氣無力地潑灑著最后一點余溫。斷脊谷的白日酷熱難當(dāng)，夜晚卻寒冷刺骨，這晝夜交替的時分，風(fēng)里帶著一種格外刻薄的涼意，鉆進(jìn)人骨頭的縫隙。
陸詡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在回石屋的路上。一天徒勞的搜尋，只換來更深的疲憊和揮之不去的饑餓感。胃袋空癟得發(fā)疼，喉嚨干得冒煙，視野邊緣甚至開始出現(xiàn)細(xì)微的黑色斑點，那是體力瀕臨耗盡的征兆。
他懷里揣著兩塊新找到的黑石，個頭都不大，表面粗糙，冰涼硌人。這是他今日唯一的收獲，或許明天能在谷中那個小小的聚集點換到一口吃的，或許不能。斷脊谷的日子就是這樣，希望渺茫得像風(fēng)中殘燭，卻又不得不死死抓住。
為了找到這兩塊石頭，他幾乎翻遍了谷地東側(cè)那片最崎嶇的坡地。那里遍布著風(fēng)化嚴(yán)重的巖壁，巖石尖銳脆弱，一不小心就會滑倒，甚至引發(fā)小范圍的塌方。
就在接近石屋的一處陡坡，腳下踩著的碎石忽然一松。陸詡身體猛地一歪，失去平衡，眼看就要滾下山坡。求生的本能讓他下意識地伸手，狠狠抓向身旁一面風(fēng)化嚴(yán)重的巖壁！
“嗤啦！”
掌心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幾片崩裂的碎石簌簌落下，他勉強穩(wěn)住了身形，半個身子都靠那只死死抓著巖壁的手支撐著。
他喘著粗氣，心臟咚咚直跳。低頭看了看腳下滾落的碎石，若是剛才摔下去，雖不至于喪命，斷幾根骨頭卻是難免。在這缺醫(yī)少藥、朝不保夕的斷脊谷，重傷幾乎就等于死亡。
緩過神來，他才感覺到右手掌心火辣辣地疼。低頭一看，手掌被巖壁上尖銳的棱角劃開了幾道口子，鮮血正緩緩滲出，混著黑紅的塵土，看起來臟污不堪。
他皺著眉，想把手抽回來。就在這時，他的動作頓住了。
目光凝固在剛才被他用力抓住的地方——巖壁上一個不起眼的凹坑里，嵌著一塊鴿子蛋大小的黑色石頭。正是他搜尋了一整日的那種黑石。
但這塊似乎有些不同。
就在他掌心滲出的鮮血微微浸潤到那石塊表面的瞬間，或者說，就在他體內(nèi)因瀕危而繃緊到極致的某種意志無意中觸及它時——那黑石內(nèi)部，極其深邃的地方，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
那光點微小得幾乎像是錯覺，比夏夜最黯淡的螢火還要微弱千百倍。它不是溫暖的，而是帶著一種…冰冷的、疏離的、仿佛來自無盡遙遠(yuǎn)深處的奇異質(zhì)感。
像是一顆被囚禁在萬古玄冰中的星辰，眨了一下眼睛。
陸詡的呼吸驟然屏住。
不是因為那微弱的光，而是因為就在那光點閃爍的剎那，他體內(nèi)那片死寂的、被判定為“空”的虛無之域，竟然隨之輕輕一顫！
一種極其細(xì)微、卻無比清晰的呼應(yīng)感，從體內(nèi)最深處傳來。像是沉睡的巨獸被同類的氣息驚擾，在夢中動了動眼皮。那感覺轉(zhuǎn)瞬即逝，快得讓人抓不住，卻真實得讓陸詡渾身汗毛倒豎。
他猛地縮回手，不顧掌心的疼痛和鮮血，驚疑不定地盯著那塊嵌在巖壁里的黑石。
它看起來和別的黑石沒有任何不同，同樣粗糙，同樣不起眼。
他遲疑了一下，伸出沒有受傷的左手，小心翼翼地去摳挖那塊石頭。巖壁風(fēng)化嚴(yán)重，他沒費太大力氣就把石頭取了出來。
石頭入手冰涼，比尋常黑石似乎更沉一些。他仔細(xì)端詳，甚至用破爛的衣袖擦去表面的浮塵，但那奇異的光點再也沒有出現(xiàn)。它靜靜地躺在他手心，就像一塊最普通不過的頑石。
剛才那是…錯覺？是餓昏了頭產(chǎn)生的幻視？
陸詡皺緊眉頭。他不相信錯覺。在這斷脊谷，錯覺和軟弱一樣，都是會要命的東西。
他回想起碰到這石頭前一瞬的感覺——失足滑倒的驚悸，抓住巖壁的決絕，掌心被刺破的銳痛，還有那種瀕臨絕境時從骨頭縫里榨出來的、不甘就此消亡的強烈意志！
莫非……
一個荒誕卻又讓他心臟莫名加速跳動的念頭浮現(xiàn)。
他不再猶豫，握著這塊新得的黑石，加快腳步回到了那間低矮陰暗的石屋。
關(guān)上那扇吱呀作響、幾乎擋不住任何東西的破舊木門，屋內(nèi)的光線頓時暗了下來，只有門口縫隙透進(jìn)幾絲微弱的天光。他將另外三塊黑石也從床底取出，和新得到的這塊放在一起。
四塊黑石靜靜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毫無反應(yīng)。
陸詡盤膝坐下，閉上眼睛，努力平復(fù)呼吸，試圖再次進(jìn)入昨晚那種狀態(tài)，去感受，去呼應(yīng)。
時間一點點流逝。石屋內(nèi)寂靜無聲，只有他自己越來越焦躁的心跳。饑餓和疲憊如同潮水般不斷襲來，干擾著他的專注。體內(nèi)的空無依舊死寂，地上的黑石也毫無動靜。
失敗了。
強烈的失望涌上心頭，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無力感。果然只是錯覺嗎？一個廢靈根，怎么可能……
就在他心神松懈，幾乎要放棄的那一刻，白天失足滑倒那一瞬的驚悸感，無意中再次掠過腦海——那種與死亡擦肩而過的戰(zhàn)栗，那種竭盡全力想要抓住什么的瘋狂！
嗡……
一聲極輕微、仿佛來自遙遠(yuǎn)星海的震鳴，直接在他意識深處響起。
與此同時，地上那四塊黑石，尤其是新得到的那一塊內(nèi)部，同時亮起了那個微小的、冰冷的光點！雖然依舊微弱，但四塊黑石彼此呼應(yīng)，光芒竟然比昨夜三塊時隱約亮了一絲！
而更讓陸詡心神劇震的是，他體內(nèi)那片空無之地，再一次清晰地顫動起來！這一次，不再是微不可察的波動，而是一種明確的吸力！如同干涸到龜裂的河床，瘋狂地渴望著水流！
天上，透過石屋的縫隙，幾顆最為暗淡的星辰，似乎同時閃爍了一下。幾縷比發(fā)絲還要纖細(xì)的、冰冷蒼茫的星力，受到那黑石波動和體內(nèi)吸力的共同牽引，悄然垂落，沒入他的身體，徑直投向那片虛無。
如同水滴落入深不見底的古井，連回音都沒有激起。
但陸詡卻猛地睜開了眼睛，瞳孔在黑暗中微微收縮。
這一次，他真切地感覺到了！
在那冰冷星力被吞噬的瞬間，那片“空無”并非毫無變化。它…它似乎極其極其細(xì)微地充盈了那么一絲絲？或者說，是那片“空”本身，被撐開了一點點難以察覺的縫隙？
一種難以言喻的明悟，如同黑暗中劃過的閃電，照亮了他的心湖。
“摔跤？摔出個機緣！”谷老那瘋癲的聲音仿佛又在耳邊炸響，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嘲弄，“黑石微光？天地不棄，絕處自有生機！”
原來如此！
不是安靜打坐，不是虔誠祈求！這片天地，這條被世家定義為“廢”的道路，需要的是另一種東西！
是絕境中的掙扎！是不肯低頭的桀驁！是向死而生的意志！是用盡全身力氣去“叩擊”命運的狠勁！
那些黑石，那些星屑，回應(yīng)的不是靈氣親和，而是這股“不服”的勁頭！它們本身，或許就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濁氣”，是這片被遺棄之地、這些被定義為“廢”的事物深處，隱藏的、不被主流認(rèn)可的另一種力量！
“呼應(yīng)？廢靈根？”陸詡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看著掌心已經(jīng)不再流血的傷口，嘴角緩緩扯出一個極其復(fù)雜、混合著苦澀、明悟和一絲瘋狂狠厲的弧度。
“怕是世家的尺子…量錯了東西！”
機緣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是摔出來的！是爭出來的！是砸碎那量人的破尺子，自己從泥地里刨出來的！
他再次看向那四塊黑石，眼中不再是單純的尋找換糧物的渴望，而是燃起了一種近乎饑餓的、探索的光芒。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塊新得到的、能引發(fā)更強感應(yīng)的黑石單獨挑出來，握在掌心。
冰冷的觸感從皮膚滲入，卻讓他胸中那團(tuán)不肯熄滅的火，燒得更旺了一些。
夜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