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 距離那場將臨江、澤水、磐石、青陽、云夢五縣之地化為一片死寂汪洋，浮尸千里，哀鴻遍野的潛江“走水”之劫，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一千多個日夜。
對于整個晉元郡而言，時間的洪流沖刷著表面的傷痛。望海城內(nèi)，新的坊市在廢墟上建立，商隊小心翼翼地重新穿行于通往內(nèi)陸的、被仙師們反復(fù)清理過的官道。長陵門發(fā)布了安撫告示，組織著幸存者開墾被洪水退去后留下的、相對“安全”的淤積荒地?？な馗∫挂贵细枰琅f，仿佛那場浩劫只是遙遠地方傳來的一聲悶雷。
然而，對于蜷縮在鎮(zhèn)荒堡冰冷營房角落的張鈺，時間仿佛被凍結(jié)在那片泥濘灘涂。三年刀頭舔血的軍營生涯，并未將他鍛造成想象中的復(fù)仇利刃，沒有讓他脫胎換骨。它只是將他，從一個在死亡邊緣絕望掙扎的泥淖災(zāi)民，變成了一個在另一個更為森嚴、等級分明、同樣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泥淖中掙扎求存的——廂軍小卒，丙字旗第七隊，弓兵張鈺。
鎮(zhèn)荒廂軍，名頭聽著威風(fēng)凜凜，冠以“鎮(zhèn)荒”二字，仿佛肩負著守衛(wèi)疆土的重任。但身處其中的人，尤其是像張鈺這樣從泥沼里被“撿”回來的，都心知肚明它的本質(zhì)——一個由長陵門主導(dǎo)的，用于安置那場滔天洪水后僥幸存活下來、卻又徹底失去家園和親人的青壯年男性災(zāi)民的臨時收容所。一個冷酷無情的緩沖地帶，一個巨大的篩子。
軍中鐵律，如同冰冷的枷鎖，懸在每一個廂兵頭頂：五年為期！ 五年之內(nèi)，若不能將所授的基礎(chǔ)武學(xué)修煉至“暗勁”境界，證明你擁有成為合格“耗材”的潛力，值得投入更多資源進行培養(yǎng)，那么，期限一到，便會被毫不留情地剝奪這身象征著“庇護”的破舊皮甲，收回那點微薄的餉銀，像丟棄一塊用廢的磨刀石，逐出軍營大門，任其在這妖獸環(huán)伺、弱肉強食的荒野邊緣自生自滅。
凡人武學(xué)，分三重境界，涇渭分明：
明勁： 此為根基，打磨筋骨皮膜，熬練氣力，追求肌肉力量的爆發(fā)與協(xié)調(diào)。開碑裂石，力舉千斤，皆在此列。只要肯下死力氣，輔以勉強果腹的飯食管夠，軍中十之七八的漢子，都能在三五年內(nèi)摸到門檻，甚至達到巔峰。張鈺便是其中之一，他現(xiàn)在的臂力，足以拉開軍中制式的三石硬弓，連續(xù)開合數(shù)十次而不力竭。
暗勁： 此境需內(nèi)壯氣血，通達經(jīng)絡(luò)，將外放的剛猛之力煉化，轉(zhuǎn)為由內(nèi)而外、透骨傷腑的陰柔滲透之力。勁力收發(fā)由心，可剛可柔，如綿里藏針，傷人于無形。這不僅需要遠超明勁階段的苦熬打磨，更需要一絲對自身氣血、經(jīng)絡(luò)的微妙感知力——即所謂“天賦”。更至關(guān)重要的是——資源！充足的肉食精元補充消耗，滋補氣血、溫養(yǎng)經(jīng)脈的藥材，甚至蘊含微弱天地靈氣的丹藥，都是叩開這扇沉重之門的不可或缺的鑰匙。在鎮(zhèn)荒廂軍，能達到暗勁者，百中無一，皆是什長、隊正一級的骨干，或是被軍官看中收為親兵的心腹。
化勁： 此乃凡俗武夫的頂點，勁力圓融，周身一體，意到勁到，已觸摸到一絲超凡脫俗的邊角。舉手投足間蘊含沛然大力，對自身掌控入微。在鎮(zhèn)荒廂軍這種以消耗為目的的地方，能達到化勁者，鳳毛麟角，無一不是百夫長、甚至更高的軍官層級，他們已算半只腳踏入了長陵門外門弟子的門檻，是真正脫離了“耗材”身份的幸運兒。
張鈺，分在弓兵營丙字旗第七隊。他的武器，是一張制式的硬木長弓，弓臂由堅韌但缺乏彈性的鐵木制成，未經(jīng)仔細打磨，握在手中能感覺到粗糙的木刺。弓弦則是用某種一品妖獸“鋼鬃野豬”的背筋鞣制而成，堅韌有余，彈性不足，每一次拉動都需耗費不小的力氣，且極易磨損手指。
每日的操練，枯燥得足以磨滅任何熱血。天未亮，凄厲的號角聲便撕裂營寨的寂靜。頂著刺骨寒風(fēng)，在塵土飛揚的校場上列隊。先是半個時辰的站樁，熬練下盤根基，雙腿灌鉛，膝蓋刺痛。
接著是枯燥重復(fù)到令人麻木的開弓、瞄準（對著遠處畫著簡陋靶標的土墻）、放箭，再開弓……周而復(fù)始。什長王魁，一個臉上有著凍瘡疤痕的粗壯漢子，會拎著鞭子在隊列中巡視，稍有懈怠，鞭影便帶著破空聲落下，在破舊的軍服上留下一道火辣辣的印記。
張鈺的雙臂，早已習(xí)慣了那種日復(fù)一日的酸脹，仿佛里面灌滿了沉重的鉛水。十指更是被粗糙的弓弦反復(fù)切割、摩擦，布滿了厚厚的老繭和無法愈合的細小裂口，滲著血絲，每一次扣弦都帶著鉆心的刺痛。汗水浸透單薄的軍衣，寒風(fēng)一吹，又結(jié)成冰碴，貼在皮膚上，帶來另一種折磨。
支撐這種高強度消耗的，是軍營提供的伙食。一日兩餐，雷打不動。 早餐通常在操練結(jié)束后，是一碗能照見人影、漂浮著幾片發(fā)黃爛菜葉的稀粥，配上一塊硬得能硌掉牙、散發(fā)著淡淡霉味的雜糧餅。粥是冷的，餅也是冷的，囫圇吞下，只為填滿那因劇烈消耗而火燒火燎的胃袋，聊勝于無。
晚餐稍“豐盛”些，是摻雜了大量麩皮、沙礫的糙米飯管夠，配上一勺不見半點油星、只漂浮著幾根可疑菜梗的鹽水湯，或者是一小撮咸得齁人、能讓人吃完后喝掉半瓢水的腌蘿卜干。偶爾，在“犒勞”的日子（通常意味著剛經(jīng)歷了一場小規(guī)模戰(zhàn)斗，死了人），伙夫會從不知哪里弄來一些廉價的下水或者帶著濃重腥臊味的劣等妖獸邊角料，剁碎了混在湯里，那便是難得的葷腥，能引發(fā)一陣哄搶。
每月初五，是發(fā)餉的日子。張鈺這樣的普通廂兵，能領(lǐng)到十枚粗糙的“晉元通寶”。這微薄的銀錢，是他維系生存的全部資本。首先要預(yù)留出至少三枚，用于修補在訓(xùn)練和戰(zhàn)斗中破損不堪的軍服、靴子——營中規(guī)定，衣甲不整，輕則鞭刑，重則克扣口糧。再留出一兩枚，購買營中“傷藥處”售賣的最劣質(zhì)的金瘡藥粉，那是由不知名的草木灰混合著少量止血草末制成，氣味刺鼻，效果聊勝于無，用于涂抹訓(xùn)練和巡邏時留下的各種傷口，防止?jié)€。剩下的幾枚銅板，他需要精打細算。
或許能偶爾在營中黑市（由一些老兵油子自發(fā)形成）換到一小塊相對干凈的粗布，或者一小罐劣質(zhì)的、能緩解凍瘡的動物油脂。至于擠出錢來購買滋補身體的藥材？那簡直是天方夜譚。營中黑市偶爾流出的、最下等的、年份不足的“氣血草”或“壯骨根”的碎末，價格都足以讓他一個月的餉銀瞬間見底，且往往被那些軍官的親信或?qū)嵙咏祫诺睦媳鴥?yōu)先搶走。
他修煉的是軍中統(tǒng)一發(fā)放的、弓兵專用的基礎(chǔ)功法——《鐵弦勁》。這名字聽著剛猛霸道，實則內(nèi)容簡陋得可憐。一本薄薄的、紙質(zhì)粗糙、字跡模糊的小冊子，前面幾頁畫著幾個僵硬的人體姿勢，標注著幾條極其模糊、時斷時續(xù)的行氣路線，主要集中在雙臂和肩背的幾條粗淺經(jīng)絡(luò)。
后面的口訣更是語焉不詳，充斥著“氣沉膻中”、“力貫雙臂”、“意注指尖”之類空洞的詞匯，缺乏具體的引導(dǎo)方法和內(nèi)視要訣，全靠個人去“悟”和身體底子去硬扛。
營房是簡陋的大通鋪，陰暗、潮濕、擁擠。幾十號人擠在一個大土炕上，汗味、腳臭味、劣質(zhì)煙草味混雜。夜晚是難得的喘息，也是各種噪音的集合——鼾聲、磨牙聲、夢囈聲、因傷痛或寒冷發(fā)出的呻吟聲。
張鈺通常選擇營房外一個相對避風(fēng)的角落。這里靠近寨墻，風(fēng)更大，也更冷，但勝在清凈。他需要這片刻的寧靜來修煉。
他對著冰冷的、布滿箭痕的木樁靶子，緩緩拉開手中的硬木弓。弓臂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嘎吱”聲，弓弦緊繃如鐵線。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雙臂三角肌、肱二頭肌的劇烈賁張，肩胛骨被拉扯的酸痛，指關(guān)節(jié)承受的巨大壓力。力量從腳底升起，通過腰胯傳遞到背部，再灌注于雙臂。他能拉開三石半的強弓，射出的箭矢在五十步內(nèi)足以洞穿尋常皮甲。這便是明勁巔峰的力量，純粹、剛猛、外顯。
然而，也僅此而已。
他閉上眼，努力摒棄周圍的寒意和嘈雜，按照《鐵弦勁》那簡陋的口訣，調(diào)整呼吸。每一次深長的吸氣，都試圖將天地間那稀薄得幾乎不存在的“氣”納入體內(nèi)（他知道這很徒勞，但功法是這么要求的）；每一次沉重的呼氣，伴隨著開弓蓄力，他都全神貫注，試圖將意念沉入酸脹的臂膀肌肉深處，捕捉那一絲絲因劇烈運動而產(chǎn)生的、微弱而灼熱的“氣感”。然后，用意念引導(dǎo)這絲若有若無的熱流，沿著冊子上標注的那條模糊路線——從肩井穴下行，過曲池穴，最終匯聚于握弓的勞宮穴和控弦的幾根指尖。
但每一次，那絲微弱的熱流都如同滑膩冰冷的泥鰍，稍縱即逝。它要么在肌肉的酸痛中消散無蹤，要么在行經(jīng)那些模糊路線的岔道時迷失方向，根本無法凝聚、壯大，更遑論在放箭的瞬間，將這股力量透入箭矢，形成能穿透鎧甲、震蕩內(nèi)腑的暗勁！無數(shù)次嘗試，無數(shù)次失敗。那層無形的屏障，比鎮(zhèn)荒堡的寨墻更加厚重，更加冰冷，堅不可摧。
“呼……” 他緩緩卸力，沉重的弓臂落下，帶起一陣寒風(fēng)。冰冷的汗水早已浸透內(nèi)衫，此刻緊貼在皮膚上，寒意刺骨。他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白霧，胸口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般拉扯。
三年！一千多個日夜的苦熬！流了多少汗，磨破了多少層皮，手指上的老繭厚得幾乎感覺不到弓弦的存在！依舊死死地困在明勁的樊籠里，寸步難進。那扇通往暗勁、通往一絲生存保障的大門，對他緊緊關(guān)閉著。
兩年！ 只剩下兩年！
兩年之后，若不能突破那道該死的暗勁門檻，他就會被像掃除垃圾一樣，從這座堡壘里清掃出去。失去了這身破舊的、卻能提供最低限度庇護的皮甲，失去了每日那兩頓勉強能維持他高強度消耗的糙米飯，失去了這四面雖然冰冷但能抵擋小型妖獸的寨墻……
在這片被長陵門視為緩沖地帶的、妖獸環(huán)伺、弱肉強食的晉元郡邊緣荒野，一個身無長技、僅有明勁巔峰修為（在真正的危險面前不值一提）、沒有家產(chǎn)、沒有靠山的凡人，能做什么？
可是……路在何方？ 天賦？他心知肚明。三年苦修《鐵弦勁》，同隊中比他晚來一年、一個叫趙虎的憨厚小子，雖然力氣不如他大，卻已經(jīng)在半年前隱約摸到了氣感運轉(zhuǎn)的門檻，被什長王魁多看了兩眼，偶爾會丟給他一點額外的妖獸肉干。
而他，張鈺，依舊在原地踏步。這殘酷的現(xiàn)實一遍遍提醒他，在武道一途上，他恐怕真的只是個“中下之資”。 資源？那更是遙不可及的夢。
每日兩餐僅能維持生存底線，餉銀堪堪維系基本生存所需。藥材？丹藥？那是屬于“門內(nèi)”世界的奢侈品。他曾鼓起勇氣，試圖用積攢了兩個月的餉銀（省下了修補衣服的錢，穿著更破爛了），去黑市一個據(jù)說有點門路的老兵那里，求購一點最劣質(zhì)的“氣血草”碎末。
結(jié)果那老兵斜睨著他，掂量著那幾枚可憐的銅錢，嗤笑一聲：“就這點錢？連塞牙縫都不夠！小子，等你啥時候能跟著巡邏隊宰了頭值錢的妖獸，分到點材料再來做夢吧！”
他嘗試過向什長王魁請教，王魁只是不耐煩地揮揮手：“練！往死里練！力氣到了，水到渠成！問個屁！老子當(dāng)年就是這么過來的！”至于更精妙的功法？那是長陵門外門弟子才有資格接觸的東西，豈是他們這些廂兵能覬覦的？
就在張鈺被絕望的思緒反復(fù)煎熬時，一陣壓抑的喧嘩聲從營寨大門方向傳來，打破了這死寂黃昏的沉悶。不同于日常的操練號角或軍官的呵斥，這聲音里混雜著驚恐、痛苦和一種熟悉的、令人作嘔的腥臊氣味。
“警戒！警戒！丙字旗三隊的人回來了！快開寨門！” “天殺的！怎么搞成這樣？！” “擔(dān)架！快！傷藥處的人死哪去了？！” “媽的，點子扎手，遇到硬茬子了！是‘鐵背山魈’！不止一頭！”
張鈺猛地抬頭望去。只見沉重的木制寨門被轟然拉開，一隊約莫二十人、渾身浴血、狼狽不堪的士兵相互攙扶著、甚至是被抬著沖了進來。
他們身上的皮甲破碎不堪，沾滿了暗紅色的血污和黑綠色的粘液。不少人身上帶著可怕的撕裂傷，深可見骨，斷臂殘肢者亦有之，痛苦的呻吟和壓抑的咒罵此起彼伏。濃烈的血腥味和妖獸特有的腥臊惡臭瞬間彌漫開來。
為首的隊正，張鈺認得，是丙字旗三隊的隊正劉莽，一個以悍勇著稱的暗勁好手。此刻他左臂無力地耷拉著，用布條草草捆扎，鮮血不斷滲出。他臉色慘白，眼神中充滿了驚悸和暴怒，正對著聞訊趕來的更高一級軍官嘶吼著報告情況。
“大人！是鐵背山魈！至少三頭！他娘的皮糙肉厚，弓箭射上去跟撓癢癢似的！近戰(zhàn)兄弟們折了好幾個才…才勉強放倒一頭，傷了另外兩頭，逼退了它們…操！”他狠狠地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
張鈺的心臟驟然縮緊。鐵背山魈！一種一品巔峰、接近二品的群居妖獸！力大無窮，皮毛堅韌如鐵，性情極其兇暴。它們通?；钴S在更深的山區(qū)，怎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離營寨這么近的區(qū)域？丙字旗三隊是營里相對精銳的一隊，隊正劉莽是暗勁高手，隊員也多是明勁巔峰的好手，出去巡邏清剿尋常妖獸本應(yīng)是手到擒來。這次竟然損失如此慘重！
什長王魁拎著鞭子，臉色陰沉地跑向集合點，路過張鈺身邊時，狠狠瞪了他一眼：“看什么看！滾回營房待著！晚上加練！都他媽給老子打起精神來！不想死的就玩命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