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潑灑在黑風山脈猙獰的輪廓之上。
遠離了秦家那令人窒息的繁華與喧囂,山林間的空氣帶著泥土腐葉的腥氣與一種原始的野性。獸吼蟲鳴在黑暗中此起彼伏,勾勒出遠比人族城池更為直接的危險圖景。
秦立赤足行走在林間,足底感受著枯枝碎石的粗糲與冰涼,細微的刺痛感不斷傳來。
這具凡軀,太脆弱了。
方才在秦家,看似隨手點破陰煞爪,震開玄鐵門,實則已輕微拉傷了肌理,耗去了那初生的“無”之氣息大半。此刻山風一激,竟泛起絲絲寒意。
麻煩。
他微微蹙眉。九世輪回,登臨過絕巔,執(zhí)掌過星辰,卻罕有如此“虛弱”的時刻。這種每一寸肌膚都向大腦傳遞著不適與危機的感覺,既陌生,又…新奇。
像一件從未體驗過的玩具。
他漫無目的地深入,神識雖被凡軀所限,微弱如燭火,卻依舊能模糊感知到黑暗中潛伏的諸多氣息。大多是些未開智的低階妖獸,嗅到他身上毫無靈力波動的“凡人”氣息,蠢蠢欲動,卻又被他步履間那種深斂的、無法理解的漠然所懾,遲疑著不敢上前。
直到,一聲壓抑的低吼打破這種微妙的平衡。
左側(cè)灌木劇烈晃動,腥風撲面!
一道灰影如同離弦之箭撲出,利爪在微弱月光下閃爍著寒芒,直掏秦立心窩!
是一頭餓極了的低階妖狼,獠牙滴著涎水,獸瞳中閃爍著嗜血與貪婪。
速度很快,撲擊的角度也足夠刁鉆。
對于真正的凡人而言,已是必死之局。
秦立甚至沒有轉(zhuǎn)頭。
在那狼爪即將觸及他皮膚的剎那,他的身體以一種看似絕無可能的角度,微微向右側(cè)偏移了半寸。
毫厘之差,謬以千里。
妖狼志在必得的一爪徹底落空,龐大的軀體與他擦身而過,帶起的風吹動了他額前的黑發(fā)。
就在交錯而過的瞬間。
秦立垂在身側(cè)的右手看似隨意地向上拂起,食指與中指并攏,精準無比地點在了妖狼柔軟的腹部某個極隱蔽的穴位上。
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拂去花瓣上的露珠。
“嗚嗷——”
妖狼發(fā)出一聲短促而凄厲的哀鳴,撲勢戛然而止,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氣,龐大的身軀轟然砸落在地,四肢抽搐了幾下,便口鼻溢血,再無生息。
一擊斃命。
甚至沒有看清他是如何出手。
秦立收回手指,看都未看那瞬間斃命的妖狼,腳步未曾有絲毫停頓,繼續(xù)向前。
仿佛只是隨手拍死了一只嗡嗡叫的蚊子。
然而,指尖傳來的反震微麻感,以及體內(nèi)那縷“無”之氣息又微弱了一分的反饋,讓他再次清晰地認識到這具身體的局限。
“效率太低。”他低聲評價,對這凡軀的孱弱略有不滿。
方才那一點,看似輕巧,實則耗費了他不少心神計算角度與力道,力求用最小的消耗達成目的。若是有前世萬分之一的力量,一個念頭便足以讓這方圓百里的生靈盡數(shù)湮滅。
他微微搖頭,不再理會那小插曲,循著冥冥中一絲對強大死氣的模糊感應(yīng),向山脈更深處行去。
越往深處,林木愈發(fā)高大陰森,妖氣也明顯濃烈起來。偶爾傳來的咆哮聲,蘊含著足以讓煉氣期修士膽寒的力量。
秦立依舊步履平穩(wěn)。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隱約傳來水流轟鳴之聲。
穿過一片密林,一條寬闊湍急的地下暗河橫亙眼前,河水在月光下泛著幽深的光芒。河對岸,峭壁之上,有一個巨大的洞口,黑黢黢的,如同巨獸張開的嘴。
那股隱晦卻強大的死氣,正是從那個洞口中彌漫而出。
“就是這里了。”秦立停下腳步,望向?qū)Π兜亩囱ā?/p>
河面寬闊,水流湍急洶涌,暗流漩渦處處,凡人絕難渡過。
他蹲下身,撿起一枚石子,屈指彈入河中。
石子無聲無息沉入,連個水花都未曾濺起,瞬間便被暗流吞噬。
“有點意思?!彼旖撬坪豕戳艘幌?,像是找到了什么有趣的玩具。
他站起身,目光掃過河面,似乎在尋找著什么。片刻后,他鎖定了一處水流相對平緩的區(qū)域,那里隱約有幾塊凸出水面的黑色礁石。
沒有猶豫,他縱身一躍,輕飄飄落向第一塊礁石。
落腳極穩(wěn)。
然而,就在他足尖觸及礁石的瞬間——
異變陡生!
那看似穩(wěn)固的礁石竟猛地向下一沉!同時,水面炸開,一條通體漆黑、布滿詭異花紋、水桶粗細的巨蟒猛地竄出,張開血盆大口,帶著腥臭無比的狂風,向他攔腰咬來!
那巨口之中獠牙森然,竟隱隱有妖力波動!
絕非尋常水中惡獸!
這竟是一頭善于偽裝埋伏的低階妖獸——黑水玄蛇!那礁石,根本就是它誘捕獵物的陷阱!
偷襲來得毫無征兆,速度快得驚人!
眼看那布滿粘液的腥臭巨口就要將秦立攔腰咬斷!
電光火石之間!
秦立身在半空,舊力已盡,新力未生,看似已無處借力閃避。
但他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里,依舊沒有絲毫慌亂。
在那獠牙即將及體的剎那,他的身體以一種完全違背常理的姿態(tài),于不可能中生生擰轉(zhuǎn),右腳足尖在那下沉的“礁石”(蛇頭)上輕輕一點!
這一點,妙到毫巔,正好點在了黑水玄蛇頭顱正中一塊逆生的鱗片之上!
那是它全身極少數(shù)的弱點之一!
“嘶嗚!”
黑水玄蛇發(fā)出一聲痛苦尖銳的嘶鳴,龐大的身軀猛地一僵,蓄勢待發(fā)的撲咬動作瞬間變形潰散,整個蛇頭被這一點之力踩得向下猛地一沉!
而秦立則借著這微乎其微的反作用力,身形如同沒有重量的柳絮,輕飄飄地蕩起,險之又險地避開了那致命一咬,落向了更遠處另一塊真正的礁石。
整個過程發(fā)生在瞬息之間,快得讓人眼花繚亂。
黑水玄蛇一擊落空,弱點受創(chuàng),暴怒無比,巨大的蛇尾猛地掃出,掀起滔天巨浪,狠狠砸向秦立足下的礁石!
轟!
水花沖天而起,礁石劇烈搖晃,幾乎碎裂。
秦立的身影卻早已不在原地。
他如同鬼魅,在翻涌的浪濤與起伏不定的礁石之間穿梭騰挪,每一次落腳都精準地踩在力量流轉(zhuǎn)的間隙,每一次移動都恰到好處地避開蛇尾的狂暴掃擊和毒液的噴吐。
動作行云流水,仿佛不是在生死搏殺,而是在進行一場優(yōu)雅的舞蹈。
沒有靈力光華,只有最純粹、最極致的肉身控制與戰(zhàn)斗本能。
若是此刻有外人目睹,定然會驚駭欲絕,將這視為神跡!
凡人之軀,戲耍妖獸?!
然而秦立自己卻微微皺起了眉。
“太慢了?!彼吐曌哉Z,對這具身體的笨拙感到不耐。
閃避間,他再次精準地找到機會,一指點在蛇軀另一處關(guān)節(jié)弱點。
黑水玄蛇再次吃痛嘶鳴,動作又是一滯。
秦立卻不再糾纏,身形幾個起落,如同夜梟般悄無聲息地掠過了最后一段河面,穩(wěn)穩(wěn)落在了對岸的峭壁之下。
身后,河水翻騰,黑水玄蛇憤怒的嘶鳴不斷,卻似乎畏懼著什么,不敢追過河來。
秦立沒有回頭,拍了拍身上濺到的少許水珠,抬頭望向峭壁上那個幽深的洞口。
那股濃郁的死氣與一種垂暮的威壓,正從洞內(nèi)源源不斷地散發(fā)出來。
他沿著陡峭的石壁,找到落腳點,開始向上攀爬。
動作依舊平穩(wěn),看不出絲毫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驚險搏殺的跡象。
很快,他攀至洞口。
一股濃烈的、帶著腐朽與血腥氣的惡風從洞內(nèi)呼嘯而出,幾乎令人作嘔。
洞內(nèi)漆黑一片,深不見底。
秦立站在洞口,略微適應(yīng)了一下里面的黑暗,然后毫不猶豫地邁步走入。
洞穴初極狹,才通人,復(fù)行數(shù)十步,豁然開朗。
一個巨大的地下石窟呈現(xiàn)眼前。
石窟頂部,鑲嵌著一些散發(fā)著微弱磷光的礦石,提供了些許照明。
而借著這微弱的光芒,可以看到石窟中央,趴伏著一座如同小山般的巨大身影!
那赫然是一頭體長超過十丈的巨虎!通體皮毛應(yīng)是雪白,此刻卻沾滿了干涸的血污與塵垢,黯淡無光。背生一雙巨大的骨翼,但一側(cè)翅膀已然折斷,無力地耷拉著。周身遍布著無數(shù)猙獰可怖的傷口,最深幾處幾乎可見森森白骨。
它呼吸極其微弱,每一次吸氣都如同破風箱在拉扯,帶著血沫,每一次呼氣都散發(fā)出濃烈的死氣。
但它偶爾睜開的雙眼,卻依舊殘留著一絲屬于王者的威嚴與狂暴,瞳孔是冰冷的琥珀色。
察覺到生人氣息,那巨虎猛地發(fā)出一聲低沉卻依舊駭人的咆哮,掙扎著想要抬起頭,卻牽動了傷口,引得一陣劇烈的抽搐,最終只能無力地趴伏回去,只能用那雙充滿暴戾與警告的眸子,死死盯住闖入的不速之客。
秦立停下了腳步,站在石窟入口,與那頭垂死的龐然巨獸遙遙相對。
他打量著它,眼神平靜,像是在評估一件物品。
“看來就是你了?!彼p聲開口,打破了洞內(nèi)的死寂。
“老死的妖王…嗯,傷重不治,也算符合要求?!?/p>
他的目光落在妖王腹部一道幾乎將其撕裂的巨大傷口上,那里還在極其緩慢地滲著黑血,散發(fā)著惡臭。
“那么…”
他邁開腳步,不僅沒有后退,反而向著那頭即便垂死也依舊散發(fā)著恐怖威壓的妖王,一步步走去。
赤足踏在冰冷粗糙的石地上,發(fā)出輕微的嗒嗒聲。
在這寂靜的洞穴里,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詭異。
妖王的喉嚨里發(fā)出愈發(fā)威脅的低吼,琥珀色的瞳孔中兇光爆閃,掙扎著想要凝聚起最后的力量。
然而秦立視若無睹,依舊平靜地向前。
距離,在不斷拉近。
十丈…五丈…三丈…
他已能清晰地聞到那撲面而來的血腥與腐朽之氣,能看到妖王因暴怒而微微顫動的鋒利獠牙。
就在他踏入妖王最后的安全距離,即將引發(fā)其瀕死反撲的剎那——
秦立忽然停下了腳步。
他像是感應(yīng)到了什么,微微側(cè)過頭,目光投向了洞穴深處,某個更加幽暗的角落。
他的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些許真正的…意外。
“咦?”
只見在那角落的陰影里,緊貼著石壁,竟蜷縮著一個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個看起來約莫七八歲的小女孩。
衣衫襤褸,沾滿污垢,小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干裂。她抱著雙膝,身體因為恐懼和寒冷而在微微發(fā)抖。
但那一雙看向他的眼睛,卻亮得驚人。
不是妖獸的兇戾,也不是凡人的驚恐。
那是一種極度虛弱與絕望中,驟然看到某種無法理解的變數(shù)時,所迸發(fā)出的、帶著一絲茫然卻又異常執(zhí)拗的…光亮。
就像溺水之人,看到了一根漂浮的稻草。
在這垂死妖王的巢穴最深處,竟然藏著一個小女孩?
秦立看著那雙異常明亮的眼睛,平靜了九世的心湖,似乎極其細微地波動了一下。
他停下了走向妖王的腳步。
目光在那小女孩和垂死的妖王之間,來回掃視了一次。
洞穴內(nèi),只剩下妖王沉重的喘息聲,和小女孩壓抑不住的、細微的顫抖聲。
秦立站在原地,偏了偏頭,似乎遇到了一個比尋找死法更有趣的難題。
他看著她,忽然開口,聲音在這死寂的洞穴里顯得格外清晰:
“你,”
“想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