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梯仿佛無窮無盡,向下延伸的黑暗濃稠得如同實體,吞噬著從樓下堂屋漫上來的微弱光線。那件懸浮的猩紅紙嫁衣,像一面不祥的旗幟,在絕對的寂靜中微微起伏,“窸窣”聲是這死寂世界里唯一的、令人頭皮發(fā)麻的伴奏。腳下陳舊的木板在我極其小心的體重壓下,依然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每一步都像是在驚醒某個沉睡的巨物。
那個紙扎的童男頭顱,依舊在下方樓梯轉(zhuǎn)角處,一下,一下,機械地向上蹦跳撞擊著,發(fā)出沉悶而規(guī)律的“咚…咚…”聲,如同某種邪惡儀式的倒計時鼓點。它臉上那對描畫得極大的黑眼珠,似乎無論從哪個角度,都正正好地、空洞地“凝視”著我。
我握緊登山杖,金屬的冰冷觸感讓我保持絕對的清醒。恐懼像附骨之疽,但我用它來磨礪感知。我沒有回頭路。樓上是未知,但樓下是注定死亡的等待。我必須知道對手到底是什么,這場“婚禮”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越往上,那股陳腐的異香混合著老木頭霉爛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舊紙張和干涸血液混合的氣味就越發(fā)濃烈。光線幾乎完全消失,我只能憑借記憶和感覺摸索向上。
終于,腳尖觸到了平坦的地面。二樓。
這里比樓下更加黑暗,空氣凝滯得如同墳墓。只有極遠處,似乎是走廊盡頭,有一點極其微弱的、搖曳不定的昏黃光暈,像是指引,又像是誘惑。
“咚…咚…” 紙人頭的撞擊聲從我剛上來的樓梯口下方傳來,變得有些遙遠和模糊。
而那件紙嫁衣,就懸停在走廊的入口,不再前進,也不再后退,只是靜靜地、詭異地懸浮著,仿佛在等待我做出選擇。
我深吸一口那令人作嘔的空氣,邁步跨過那無形的門檻,走入二樓的走廊。
走廊兩側(cè)似乎是一個個房間,門都緊閉著,門板上刻著模糊不清的花紋,像是符咒,又像是單純的裝飾,在極致的昏暗下顯得扭曲怪異。腳下的灰塵很厚,每走一步都會留下清晰的腳印。
我朝著那點微弱的光亮走去。心臟在胸腔里沉穩(wěn)地跳動,不是因為無畏,而是因為將所有的精力都凝聚在了感知和應對上。
光亮來自走廊盡頭最后一個房間。門虛掩著,露出一條縫隙。
那“窸窣”聲變得更清晰了,似乎就是從門縫里傳出來的,還夾雜著一種極其輕微的、像是用指甲刮擦木頭的聲音。
我走到門前,沒有立刻推開,而是將眼睛貼近門縫,向內(nèi)望去。
房間不大,像是一間臥室兼書房??繅τ幸粡埨鲜降牡窕敬?,床上空無一物,但帳幔低垂。另一邊是一張書桌,桌上赫然點著一盞小小的油燈,那微弱的光源正來源于此。
而就在油燈旁邊,我看到了一樣讓我血液幾乎凍結(jié)的東西——
那本《林氏僮祭秘錄》。
它竟然在這里!從樓下被移到了樓上?
但下一秒,我的視線就被書桌前的景象牢牢吸住,呼吸為之頓止。
書桌前,背對著我,坐著一個“人”。
它穿著寬大的、深色的舊式衣服,頭發(fā)花白稀疏,看身形似乎是個老人。但它坐著的姿勢極其僵硬,一動不動。
而就在它的左右兩側(cè),各站著一個“人”!
那是兩個紙扎人!約有半人高,做工比之前見過的都要精致,但也因此更加恐怖。一個是童男,一個是童女,臉上涂著夸張的腮紅,嘴唇猩紅,眼睛是空洞的黑圈。它們就那樣直挺挺地“站”著,細薄的紙手搭在坐著那“人”的肩膀上,仿佛在攙扶,又像是在禁錮。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們并非靜止。它們在動!
極其緩慢地,一下一下地,機械地,按壓著坐著那“人”的肩膀,讓它保持那種僵直的坐姿。同時,它們的頭顱,極其緩慢地,一格一格地轉(zhuǎn)動著,發(fā)出極其細微的“沙沙”聲,空洞的眼睛掃視著房間。
而那個坐著的人……我看到了它的側(cè)臉……灰敗,僵硬,毫無生氣——是老村長!他果然死了,而且被這些東西擺布著!
那刮擦聲也找到了來源。在書桌的陰影下,另一個更小一些的紙扎人,正用它紙片的手,抓著一支干涸的毛筆,在一張攤開的黃裱紙上,毫無意義地、反復地刮擦著,畫出亂七八糟的線條。
這是一場彩排!一場由紙人主導的、對活人或者說對尸體的褻瀆性彩排!它們在演練著什么?伺候?禁錮?還是某種更邪惡的儀軌?
它們的動作同步、機械,帶著一種非人的精準和冷漠,仿佛被無形的線操控著,執(zhí)行著設定好的程序。
而那本《林氏僮祭秘錄》,就放在油燈旁,像是這場邪惡戲劇的劇本。
我必須拿到它!
強忍著胃里的翻騰和頭皮炸裂的驚悚感,我估算著距離和速度。紙人的動作很慢,但它們數(shù)量有三個,而且不知道還有什么詭異能力。直接沖進去搶奪,風險極大。
就在我飛速思考對策時,房間內(nèi)的情形陡然生變!
那個正在刮擦紙張的小紙人,動作突然停了下來。它那顆小腦袋,猛地一百八十度轉(zhuǎn)向了門縫的方向!雖然沒有眼睛,但我清晰地感覺到一股冰冷的“視線”穿透門縫,鎖定了我!
幾乎同時,那兩個按壓著老村長尸體的童男童女紙人,也停止了動作,頭顱以同樣機械而詭異的方式,“咔咔”地轉(zhuǎn)向門口!
油燈的火苗猛地竄高了一下,然后驟然縮小,變得如同豆粒,房間內(nèi)頓時更加昏暗。
被發(fā)現(xiàn)了!
沒有任何猶豫,我猛地一腳踹開房門,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整個人如同獵豹般沖了進去,目標直指書桌上的《秘錄》!
就在我動身的瞬間,那兩個童男童女紙人動了!它們的速度遠超之前的緩慢,如同兩道白色的鬼影,猛地從老村長尸體旁彈起,干癟的紙手直直地向我抓來,帶起一股陰冷的風!
而那個小紙人,則發(fā)出一種尖銳的、像是用針劃玻璃般的嘶鳴!
我早有防備,前沖之勢不減,但手中的登山杖已經(jīng)橫掃而出!我沒有選擇攻擊紙人輕飄飄的身體,而是狠狠掃向書桌的桌腿!
“咔嚓!”
老舊的木頭桌腿應聲而斷!書桌猛地傾斜,桌上的油燈、《秘錄》、筆硯等物嘩啦啦向下滑落!
兩個撲來的紙人似乎沒料到我的目標不是它們而是桌子,動作微微一滯。
就這零點幾秒的間隙,我已經(jīng)沖到傾覆的書桌前,左手閃電般探出,精準地抓住了那本下落的《林氏僮祭秘錄》!觸手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冰冷滑膩,仿佛那不是紙張,而是某種生物的皮膚。
與此同時,我的右腳狠狠踩向那個正在發(fā)出嘶鳴的小紙人!
“噗嗤”一聲輕響,它直接被踩扁,嘶鳴戛然而止,變成一地碎紙屑。
但另外兩個紙人已經(jīng)再次撲到近前!它們的紙手觸碰到我的手臂,一股冰寒刺骨的涼意瞬間透入,幾乎讓肌肉凍僵!它們的力氣大得驚人,完全不似紙質(zhì)!
我怒吼一聲,全身肌肉繃緊,右手登山杖放棄揮舞,轉(zhuǎn)而用杖尾尖銳的金屬頭,狠狠朝著抓住我左臂的童女紙人“頭部”捅去!
“撕拉!”
紙皮被輕易撕裂,登山杖直接穿透了過去,將它半個腦袋捅了個對穿!
沒有慘叫,沒有血液。但那童女紙人像是瞬間被抽走了所有力量,動作猛地一僵,然后軟塌塌地垂了下去,不再動彈。
另一個童男紙人的紙手卻已經(jīng)抓向了我的脖頸!
我猛地向后一仰,避開這致命一抓,同時抓住《秘錄》的左手狠狠一掄,用這本堅硬如石的冊子邊緣,狠狠砸在童男紙人的手臂上!
“嘭!”一聲悶響,像是砸中了硬木。紙人的手臂被打得一歪。
趁此機會,我抬起膝蓋,狠狠頂在它的腹部(如果那算腹部的話)。
它向后踉蹌了一下。
我沒有戀戰(zhàn),目的已經(jīng)達到!轉(zhuǎn)身就向門口沖去!
身后傳來那個童男紙人發(fā)出的、更加尖銳急促的嘶鳴,以及紙張劇烈摩擦的聲音。它沒有追來,但那嘶鳴聲仿佛能穿透耳膜,直刺大腦!
我沖出門,頭也不回地沿著走廊向樓梯口狂奔!
經(jīng)過那件依舊懸浮的紙嫁衣時,我甚至能感覺到那猩紅的顏色似乎更加鮮艷欲滴,仿佛要活過來。
我沒有停頓,直接沖下樓梯!
那個在樓梯轉(zhuǎn)角蹦跳的紙人頭顱,在我經(jīng)過時,突然猛地向上蹦起,直直撞向我的臉!
我看也不看,登山杖隨手向下一揮!
“啪!”一聲脆響,紙人頭顱被直接抽飛,撞在墻壁上,碎裂開來,變成一灘污濁的碎紙。
我一口氣沖下樓梯,沖過堂屋老村長僵硬的尸體,沖出了大門,重新回到了濃霧彌漫的室外。
冰冷的霧氣涌入肺腑,稍微驅(qū)散了一些那屋內(nèi)的腐朽惡臭。
我沒有停下,一直跑到遠離那棟房子幾十米外的一個堆放柴火的角落陰影里,才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劇烈地喘息起來,心臟咚咚咚地敲打著胸腔。
低頭看向左手,那本《林氏僮祭秘錄》牢牢抓在手中,封皮那種滑膩冰冷的觸感依然清晰。
成功了。我拿到了關鍵的東西。
但代價是,我徹底驚動了它們。樓上的嘶鳴聲可能已經(jīng)傳遍了這片區(qū)域。子時未到,但我已經(jīng)提前掀了桌子。
我攤開《秘錄》,就著昏暗的天光,快速翻閱。紙張泛黃發(fā)脆,字跡是毛筆手書,多是晦澀難懂的術語和詭異的符咒圖畫。
但我很快找到了我需要的東西!
其中幾頁詳細記載了“陰僮”的所謂“娶親”儀式:需要特定的時辰(子時)、特定的地點(陰氣匯聚之所,如亂葬崗、老槐樹下)、特定的媒介(紙轎、紙嫁衣)、以及一個被“標記”的純陰命格女子作為“新娘”。儀式一旦開始,紙轎會自動尋路,無法用普通物理方式阻擋,唯有……
我的目光死死鎖定在最后幾行小字上:
“……然僮性貪戾,非守信之徒。若儀軌有缺,或血食不滿,必反噬主祭……破轎之法,唯以至陽熾烈之物,污其核心符膽……或以主祭之血,染紅轎衣,亂其陰陽,方可暫阻……”
至陽熾烈之物?我的朱砂硫磺粉或許可以一試,但“核心符膽”在哪?
主祭之血?林家主祭的血?我的血?!
還有一行更小的注釋,幾乎難以辨認:“……新娘若非自愿,怨念沖煞,則儀式九死一生,然有一線契機,可借煞反沖,或可同歸于盡……”
非自愿?那個看不見的“她”,難道是被強迫的?
合上冊子,我靠在墻上,快速整理思緒。時間不多了,霧氣似乎正在緩慢地加劇流動,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在其中醞釀。
破轎……需要找到它的核心,或者用我的血。
但更重要的是,我必須找到那個“新娘”!那個看不見的“她”!如果她并非自愿,那或許就是突破口!陳婆說她在我的影子里,在我的呼吸里……
我猛地想起這一路上所有細微的異樣,想起那似乎總是存在的、多出來的“存在感”。
我慢慢抬起自己的左手,看著手腕。也許……她一直以某種形式,離我非常非常近。
一個瘋狂的計劃,伴隨著冰冷的決心,在我腦中迅速成型。
我不能等到子時紙轎上門。
我要主動出擊。
我要去祠堂地窖!既然一切都是從那里開始的,那就該在那里做個了斷!我要看看,那下面到底鎮(zhèn)著什么鬼東西!我要用我的血,或者那本《秘錄》里記載的別的東西,徹底攪黃這場該死的“婚禮”!
如果那個“她”真的與我同在,如果她真的不愿……
那我或許能給她一個“借煞反沖”的機會。
深吸一口氣,我將《秘錄》塞進懷里貼身放好,握緊登山杖,目光投向濃霧中祠堂那模糊而陰森的輪廓。
不再躲藏,不再試探。
我邁開腳步,主動走向那片最大的黑暗。
獵殺,或者被獵殺。
該做個了結(ji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