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車禍發(fā)生的那一刻,時間被粗暴地撕扯成兩半。前一半,
是烤箱里法棍面團歡快膨脹的細微噼啪聲,是暖融融的麥香,
甜蜜而安穩(wěn)地充盈著小小的“晨光面包店”。后一半,
則是輪胎在濕冷路面上發(fā)出的、令人牙酸的尖銳摩擦,緊接著是金屬撞擊的沉悶巨響,
玻璃碎裂的尖嘯,最后,世界陷入一種死寂般的嗡鳴,像巨大的鐘在她頭顱里震蕩不息。
救護車頂燈旋轉(zhuǎn)的刺目紅光,在雨幕里暈染開一片模糊而絕望的腥紅,
取代了烤箱溫暖的橘黃。那象征生命流逝的無情光芒,一下下切割著她漸漸模糊的意識。
消毒水濃烈得嗆人,冰冷地鉆進鼻腔深處,固執(zhí)地蓋過了記憶中那縷魂牽夢繞的面包香氣。
林晚躺在移動病床上,身體仿佛被碾碎后又潦草拼湊,每一次顛簸都牽扯起全身尖銳的痛楚。
意識如同沉在冰冷渾濁的水底,艱難地向上浮升,每一次試圖抓住清醒的念頭,
都像被無形的力量狠狠拖拽下去。視野里是晃動的、慘白的天花板頂燈,光線銳利,
刺得她睜不開眼。“林晚?林晚!看著我!
”一個熟悉到骨子里的聲音穿透了那片混沌的嗡鳴,
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和一種她從未聽過的、極力壓抑的顫抖,硬生生劈開黑暗,
抵達她的耳畔。是陳旭。這個名字本身就像一塊滾燙的烙鐵,瞬間燙在她冰涼的心口。
她費力地凝聚起潰散的視線,眼皮沉重如鐵閘。模糊的輪廓漸漸清晰——是他。
平日里梳理得一絲不茍的頭發(fā)此刻凌亂地覆在額前,幾縷被汗水浸濕,緊緊貼著皮膚。
他的眼睛,那雙總是含著溫和笑意、偶爾在專注設計圖紙時閃爍著星辰般光芒的眼睛,
此刻卻布滿駭人的紅血絲,眼眶深陷,緊緊盯著她,
里面翻涌著她看不懂的、濃得化不開的恐慌和痛楚,像是整個世界都在他眼前崩塌了。
她想動動嘴唇,想給他一個安撫的微笑,哪怕只是扯動一下嘴角也好。
但身體像是灌滿了沉重的鉛塊,完全不聽使喚。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抽動了一下,
卻連彎曲都做不到。“別怕…我在…”陳旭的聲音嘶啞得厲害,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磨砂紙上蹭過。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她的臉頰,
指尖卻在距離皮膚幾厘米的地方猛地停住,懸在那里微微發(fā)抖,
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寶。他最終只是緊緊握住了冰冷的金屬床沿,
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她被迅速推進了檢查室。厚重的門在眼前無聲合攏,
隔絕了陳旭焦灼的身影,也隔絕了外面世界的一切聲響。門合上的瞬間,
她似乎看到他挺拔的身影微微佝僂了一下,像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
檢查室里只有儀器單調(diào)冰冷的滴答聲,像生命的倒計時。不知過了多久,門再次打開。
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走了出來,神情嚴肅,手里拿著幾張影像膠片。
陳旭立刻像繃緊的弓弦一樣彈起,迎了上去。林晚被推回走廊,
角度剛好能瞥見他們交談的側(cè)影。
“脊髓損傷…L1椎體爆裂性骨折…”醫(yī)生低沉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飄過來,
每一個詞都像淬了冰的針,狠狠扎進林晚的耳膜。她看見陳旭的身體猛地一僵,
像被瞬間凍住。醫(yī)生繼續(xù)說著,嘴唇快速開合,但林晚的聽力仿佛被無形的屏障隔絕了,
:“…神經(jīng)壓迫嚴重…功能恢復…可能性極低…永久性…下肢癱瘓…”“永久性下肢癱瘓”。
這六個字,像六把燒紅的鐵釬,帶著毀滅性的高溫,狠狠貫穿了她的意識。世界驟然失重,
所有聲音、光線、氣味都消失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冰冷。
絕望的寒流瞬間凍結(jié)了她的血液,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鐵手死死攥住,
每一次微弱的搏動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腥甜的鐵銹味,
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牙齒咯咯作響。陳旭似乎和醫(yī)生說了什么,然后猛地轉(zhuǎn)過身。
他大步流星地朝她走來,步伐又快又沉,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決絕。他走到她的病床邊,
沒有絲毫猶豫,俯下身,伸出雙臂,用一種近乎嵌入的力道,
緊緊、緊緊地抱住了她僵硬冰冷的身體。他抱得那樣用力,
仿佛要將她碎裂的骨頭、凍結(jié)的血液、連同那滅頂?shù)慕^望一起,硬生生按回她的身體里。
他的臉頰緊貼著她冰涼汗?jié)竦念~頭,灼熱的呼吸急促地噴在她皮膚上?!安慌?,
”他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嘶啞得厲害,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每一個字都沉沉地砸進她混亂的意識深處,“林晚,不怕。有我在?!彼氖直郗h(huán)抱著她,
那懷抱滾燙,帶著他全部的生命熱度,像一個堅固的堡壘,
試圖將她與門外那宣告她余生將禁錮在輪椅上的殘酷判決隔開。他一遍遍地重復著那三個字,
聲音低沉而堅定,
在死寂的走廊里回蕩:“有我在…有我在…”滾燙的淚水終于沖破了林晚眼中凍結(jié)的冰層,
洶涌而出,瞬間濡濕了他胸前的衣襟。她僵硬的身體在他滾燙的懷抱里,
像一塊被春陽照射的堅冰,開始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
所有的恐懼、不甘、憤怒和那滅頂?shù)慕^望,都在這顫抖中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埋在他胸前,
失聲痛哭,像一個迷路后終于找到歸途的孩子,哭聲撕心裂肺,
在空曠冰冷的醫(yī)院走廊里回蕩。陳旭只是更緊地抱著她,下巴抵著她的發(fā)頂,
任由她的眼淚浸透衣衫。他的手臂穩(wěn)定如磐石,支撐著她崩塌的世界。
在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他是唯一的光源,也是唯一的錨點。
“晨光面包店”的玻璃門被推開時,門上掛著的銅鈴發(fā)出一陣沉悶喑啞的叮當聲,
像是生了銹,遠不如從前那般清脆悅耳。店里的空氣帶著一股久未通風的滯澀感,
無的、甜膩過頭的糖精味——那是林晚出事前最后一天烤制失敗的一批曲奇留下的殘余氣息。
原本明亮溫暖的射燈只開了角落里一盞,在布滿灰塵的展示柜玻璃上投下昏黃的光暈。
貨架上稀稀拉拉擺著幾袋可憐兮兮的切片吐司,包裝袋上蒙著灰,軟塌塌地垂著,
像泄了氣的皮球。柜臺后,那臺曾日夜轟鳴、吞吐著誘人香氣的專業(yè)烤箱,
此刻沉默地矗立在陰影里,巨大的黑色門洞開,內(nèi)壁殘留著一些焦黑的、硬邦邦的渣滓,
散發(fā)著一種食物徹底腐敗后的酸敗氣味。林晚坐在嶄新的輪椅上,被陳旭小心翼翼地推進門。
輪椅的金屬框架冰冷生硬,碾過門口一小塊翹起的地板時,發(fā)出輕微的“咯噔”一聲。
她的目光緩緩掃過這熟悉又陌生的一切——積灰的收銀臺,空蕩的展示架,
她精心照料、此刻卻蔫頭耷腦、葉片枯黃卷邊的綠蘿……每一處頹敗的景象都像一把鈍刀子,
在她心口緩慢地割磨。她放在輪椅扶手上的手無意識地蜷縮起來,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留下幾道月牙形的白痕。陳旭在她身前蹲下,高度剛好與她平視。他伸出手,
溫暖干燥的掌心輕輕覆蓋住她冰冷微顫的手背,將那點自虐般的掐痕包裹住?!翱?,到家了。
”他開口,聲音刻意放得輕松,帶著一種近乎哄慰的語調(diào),
卻掩蓋不住底下深藏的疲憊和緊繃。他指了指那臺沉默的烤箱,又指向空蕩的貨架,
“老伙計們等著呢。灰塵擦掉,爐火點起來,面團揉起來,香氣…就都回來了。”他說話時,
目光專注地落在她臉上,試圖捕捉她眼中哪怕一絲微弱的亮光。然而林晚只是垂下眼睫,
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濃重的陰影,遮住了所有的情緒。
她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沒有任何回應。陳旭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沉重。
他站起身,環(huán)顧四周,目光掃過積塵的柜臺、蒙灰的攪拌機、散落著干涸面粉的料理臺,
最終落在墻角那堆廢棄的包裝盒和垃圾上。他挽起襯衫袖子,露出結(jié)實的小臂,
徑直走向角落,開始彎腰清理那些狼藉。動作利落,帶著一種近乎發(fā)泄的力道。
林晚轉(zhuǎn)動輪椅,停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窗外是熟悉的街道,行人步履匆匆,
自行車鈴鐺清脆地響過。一個年輕的母親推著嬰兒車走過,車里的小寶寶咿咿呀呀地笑著,
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抓空中飄落的梧桐葉。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
在那母親的笑臉上跳躍,那么鮮活,那么自由。那畫面像一根燒紅的針,
狠狠刺進林晚的眼底。曾經(jīng),她也這樣自由地奔跑在這條街道上,
抱著剛出爐還燙手的面包跑去送給鄰居張奶奶;曾經(jīng),她可以輕盈地踮起腳尖,
伸手夠到貨架最頂層的裝飾糖粉瓶;曾經(jīng),她站在烤箱前,
滿懷期待地等待面團膨脹裂開、散發(fā)出迷人香氣的瞬間……而現(xiàn)在,
她被困在這冰冷的金屬框架里。指尖觸碰到的只有輪椅光滑冰冷的扶手,雙腿沉重而麻木,
像不屬于自己。一股尖銳的酸楚猛地沖上鼻腔,眼前瞬間模糊一片。她死死咬住下唇,
嘗到了更濃的血腥味,才勉強將那洶涌而上的哽咽壓回喉嚨深處。她不能哭。至少,
不能在他面前哭。身后傳來陳旭整理東西的聲響,
還有他偶爾發(fā)出的、壓抑的悶哼——大概是搬動沉重的烤盤架時牽扯到了哪里。
林晚沒有回頭,只是僵硬地、近乎固執(zhí)地維持著望向窗外的姿勢,仿佛那一片喧囂的自由,
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稻草。陳旭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他直起身,目光越過雜亂的店鋪,
落在窗前那個單薄而倔強的背影上。她肩膀微微塌著,脖頸繃得筆直,
透著一股無聲的絕望和抵抗。他沉默地看了幾秒,然后低下頭,
更加用力地擦拭著手中一個銹跡斑斑的模具,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再次泛白。
空氣中的灰塵在昏黃的光線下飛舞,像無數(shù)細小的、無解的謎題。清晨五點,
鬧鐘的嗡鳴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晨光面包店”二樓小臥室的沉寂。窗外,
城市還在沉睡,只有路燈昏黃的光暈在薄霧中暈染開一片模糊的暖色。
陳旭幾乎是立刻睜開了眼睛。短暫的睡眠并未洗去他眼底的倦意,
那層淡淡的青黑色如同洗不掉的墨跡,頑固地沉淀在眼瞼下方。他輕手輕腳地掀開被子,
像怕驚擾了什么,側(cè)頭看了一眼身邊依舊沉睡的林晚。
她眉頭即使在睡夢中也無意識地微微蹙著,像承載著一個沉重的夢魘。
陳旭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幾秒,帶著難以言喻的憐惜,然后無聲地起身。
他走進狹小的衛(wèi)生間,打開水龍頭。冰冷的水潑在臉上,帶來一陣短暫的、令人清醒的刺痛。
鏡子里映出一張疲憊但異常專注的臉。他快速洗漱完,
套上那件沾滿面粉、洗得發(fā)白的舊圍裙。樓下廚房,一天的戰(zhàn)斗才剛剛開始。
巨大的不銹鋼攪拌桶像沉默的巨獸,
陳旭將昨夜精確稱量好的高筋面粉、天然酵母液、鹽和微溫的清水倒進去。
沉重的攪拌鉤開始旋轉(zhuǎn),發(fā)出沉悶的轟鳴,震動著整個廚房的空氣。
面粉的微塵在頂燈的光柱下飛舞。揉面是個力氣活,更是技術(shù)活。
面團在攪拌桶里翻滾、拉扯、聚合。陳旭全神貫注,手臂肌肉繃緊,
汗水很快浸濕了額前的頭發(fā)。他需要感受面團的筋度,
判斷它是否達到了能拉出堅韌薄膜的“完全擴展”階段。時間、溫度、力道,差之毫厘,
成品便謬以千里。他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順著緊繃的側(cè)臉滑落。就在這時,
樓上傳來一聲輕微的響動,像是金屬磕碰在地板上的聲音,
緊接著是一聲壓抑的、短促的抽氣。陳旭的動作瞬間僵住!攪拌桶還在轟鳴,
但他所有的感官都像被一根無形的線猛地拽向了二樓。他猛地關(guān)掉攪拌機,
巨大的轟鳴聲戛然而止,廚房陷入一片突兀的寂靜,
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聲和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的撞擊聲。他連圍裙都來不及解,
沾滿濕面團的手在圍裙上胡亂抹了兩下,轉(zhuǎn)身就沖上狹窄的樓梯,三步并作兩步。
臥室的門虛掩著。陳旭猛地推開。林晚跌倒在冰冷的地板上。輪椅翻倒在一旁,
一個輪子還在空轉(zhuǎn),發(fā)出單調(diào)的“噠、噠”聲。她試圖用手臂撐起上半身,
但虛軟無力的腰部以下完全不聽使喚。冷汗浸濕了她額前的碎發(fā),粘在蒼白的臉頰上。
她緊咬著下唇,唇瓣被咬得泛白,身體因為疼痛和巨大的挫敗感而微微顫抖,
眼神里是濃得化不開的羞憤和絕望?!皠e動!
”陳旭的聲音帶著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緊繃和嘶啞,他一個箭步?jīng)_過去,在她身邊跪了下來。
他沒有立刻去扶她,而是先伸出手,溫暖而穩(wěn)定的手掌小心地覆蓋在她冰涼的膝蓋上,
隔著薄薄的睡褲布料,試探著輕輕按壓,目光緊張地在她臉上逡巡,“這里?疼不疼?
骨頭有沒有感覺?”他的觸碰很輕,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謹慎。林晚的身體猛地一顫,
像是被他的溫度燙到,隨即更加劇烈地掙扎起來,試圖推開他的手,
聲音破碎而尖利:“別碰我!走開!我自己能行!” 她胡亂地揮舞著手臂,
指甲在他小臂上劃出幾道淺淺的紅痕。陳旭沒有躲閃,也沒有松手。他任由她推搡捶打,
眼神沉靜,只是固執(zhí)地、穩(wěn)穩(wěn)地護在她身側(cè),防止她因劇烈的動作而再次受傷。
等她掙扎的力道稍緩,那陣尖銳的、被無助點燃的怒火稍稍褪去,
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和壓抑的啜泣時,他才再次開口,
聲音低沉得像安撫受驚的幼獸:“我知道。”他看著她盈滿淚水的眼睛,一字一句,
清晰而緩慢,“我知道你能行。但今天,讓我?guī)湍?,好嗎?”他伸出手臂?/p>
一只繞過她的肩背,一只托住她的膝彎。動作異常熟練,顯然已經(jīng)做過無數(shù)次。
他深吸一口氣,腰腿同時發(fā)力,穩(wěn)穩(wěn)地將她從冰冷的地板上抱了起來。她的身體很輕,
又很僵硬,像一段沒有生命的木頭。陳旭抱著她,小心地將她放回床沿坐好,
然后迅速扶正輪椅,檢查剎車是否牢固。“來,”他半蹲在她面前,調(diào)整好姿勢,
雙手再次穩(wěn)穩(wěn)托住她的腰和腿,聲音放得極柔,“一,二,三,起。
”林晚的身體被一股強大而溫柔的力量托離床沿,穩(wěn)穩(wěn)地落回輪椅的坐墊上。
整個過程迅捷而平穩(wěn)。陳旭半跪著,仔細地替她調(diào)整好坐姿,將她的雙腳小心地放在踏板上,
又拉過薄毯蓋在她腿上。做完這一切,他才長長地、不易察覺地舒了一口氣,
額角滲出的汗珠在晨光里閃著微光。林晚低著頭,雙手死死攥著蓋在腿上的薄毯,
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淚水無聲地大顆大顆砸落在深色的毯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