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吸一口氣，心臟怦怦直跳。一個極其大膽甚至瘋狂的念頭冒了出來。
我擠進人群，聲音因為緊張有些發(fā)干：“線長，能……能讓我看看嗎？”
周圍瞬間安靜了一下，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線長愣了一下，隨即不耐煩地揮手：“去去去！你個焊錫的湊什么熱鬧！別添亂！”
“我……我以前在家，搗鼓過收音機……”我硬著頭皮，聲音不大，卻異常堅持，“它剛才停之前，聲音不對，好像是里面一個齒輪卡了，可能是潤滑不行，高溫燒了離合器……”
我也說不清怎么就蹦出了這些詞，可能是平時觀察維修工，也可能是偷偷看他們?nèi)拥舻恼f明書碎片，零零總總的信息在這一刻突然串聯(lián)了起來。
線長將信將疑，但死馬當活馬醫(yī)，罵罵咧咧地讓開了位置。
我蹲下來，接過維修工的工具箱。我的手心全是汗，但當我真正接觸到那些冰冷的零件時，一種奇異的冷靜取代了緊張。我模仿著記憶中維修工的樣子，小心翼翼地拆卸外殼。油污和金屬碎屑沾滿了手。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周圍的人從好奇到不耐煩，漸漸散開了一些。只有老周班長，一直默默站在我旁邊，偶爾給我遞個工具。
終于，在齒輪箱深處，我看到了問題——一個負責傳動的離合器片因為缺油潤滑，高溫變形后卡死了。問題不算特別復雜，但位置很刁鉆。
“得把它撬出來，換個新的?！本S修工下了判斷，“但倉庫沒備件?！?/p>
“能不能……先把卡死的地方磨平一點，臨時讓它轉(zhuǎn)起來？”我抬起頭，試探著問。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辦法。
維修工看了看線長。線長一跺腳：“搞！趕緊搞！能轉(zhuǎn)起來就行！”
我屏住呼吸，用最小的銼刀，一點一點地處理那個變形的邊緣。車間頂棚的燈光打在我流汗的額頭上。周圍很吵，但我心里卻異常安靜，全部精神都凝聚在指尖那一點細微的觸感上。
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差不多了。和維修工一起裝回零件，蓋好外殼。
“開機試試?！蔽业穆曇粲悬c啞。
線長猶豫著按下了啟動鈕。
機器發(fā)出一陣熟悉的嗡鳴，然后，奇跡般地，恢復了正常運轉(zhuǎn)！
“成了！媽的！真成了！”線長一拍大腿，臉上笑開了花。
周圍響起一陣驚嘆和議論。我癱坐在地上，看著重新運轉(zhuǎn)的機器，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才感覺到后背已經(jīng)被汗水完全浸透。
老周班長走過來，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都沒說，但那眼神里，有了不同于往常的東西。
這件事像一顆投入死水里的石子，在我波瀾不驚的生活里激起了層層漣漪。
第二天下午，我被叫到了車間辦公室。辦公區(qū)安靜整潔，有空調(diào)，和外面轟鳴燥熱的車間仿佛是兩個世界。我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是福是禍。
辦公桌后面，坐著的是負責整個生產(chǎn)部的李經(jīng)理。他三十多歲，穿著筆挺的襯衫，戴著金絲眼鏡，看起來很斯文，但眼神銳利。
“陳浩南？”他翻看著我的檔案，語氣平淡，“昨天那臺機器，是你修好的？”
“不……不全是，李經(jīng)理。是我發(fā)現(xiàn)了問題，王師傅（那個維修工）一起修的。”我不敢居功。
李經(jīng)理抬眼看了看我，似乎對我的回答有點意外。“嗯。聽說你高中畢業(yè)？喜歡搗鼓機器？”
“就是……就是平時好奇，多看了幾眼?！蔽依蠈嵒卮稹?/p>
“光是多看幾眼，可解決不了問題。”李經(jīng)理合上檔案，身體微微前傾，“生產(chǎn)線缺個物料員，負責跟進產(chǎn)線物料消耗和異常申報，要會用電腦打報表。雖然也是基層崗位，但不用在產(chǎn)線上。我看你腦子還算活絡，想不想試試？”
我愣住了，心臟猛地一跳！物料員！不用在流水線上！還能用電腦！
巨大的驚喜砸得我頭暈目眩，我?guī)缀跻⒖厅c頭答應。
但就在這時，另一個念頭猛地竄了出來：阿強怎么辦？工友們會怎么看我？會不會覺得我出賣了什么才換來這個機會？一種混合著興奮和背叛感的復雜情緒瞬間攫住了我。
李經(jīng)理看著我的猶豫，微微皺眉：“怎么？不愿意？”
“不！我愿意！謝謝李經(jīng)理！我一定好好干！”我猛地回過神，幾乎是喊了出來。機會稍縱即逝，我不能因為無謂的顧慮而錯過它。這是我等了太久的一個突破口！
“好。下周一報到，去找行政部辦調(diào)動手續(xù)。會有人帶你?！崩罱?jīng)理揮揮手，示意我可以出去了。
我暈乎乎地走出辦公室，涼爽的空調(diào)風沒能讓我冷靜下來。陽光透過走廊的窗戶照進來，格外刺眼。
回到車間，消息已經(jīng)像長了翅膀一樣傳開了。工友們看我的眼神變得復雜，有羨慕，有好奇，也有明顯的疏遠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嫉妒。線長對我的態(tài)度客氣了不少，甚至帶著點討好。
阿強得知后，反應最大。晚上在宿舍，他當著其他工友的面，冷笑著說：“可以啊浩南，抱上大腿了？以后就是坐辦公室的人了，別忘了咱們這些窮兄弟??！”
他的話像針一樣扎人。我想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那種即將脫離原有圈層的孤獨感和愧疚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涌上心頭。
我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我知道，我的人生岔路口，已經(jīng)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在眼前。我抓住了機會，但這意味著，我必須告別一些東西，比如和阿強一起罵娘、一起偷懶、一起做發(fā)財夢的簡單日子。
前路是更好，還是更壞？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傳送帶的方向，已經(jīng)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