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安街新開了一家希悅商場。
開業(yè)第一天，各家店鋪使出渾身解數(shù)，只盼著能招攬更多顧客進店，收得一份開門紅。
穿著玩偶服的工作人員在人群中穿行，所到之處皆能引起一眾孩童駐足驚呼。這時跟隨的工作人員便會微笑上前，向家長派發(fā)印有優(yōu)惠信息的精美傳單。
身著特色制服的店員在各自店鋪前賣力吆喝，以動人折扣誘人進店消費。這般賣力下自然是大排長龍，各家門前都是翹首以盼的人群。
有人不甘于漫長的排隊，抻長了頸，想要搶先看看新店的熱鬧；有人卻在高樓之上，擎著香檳杯，俯首看他們的熱鬧。
“秦哥，你真神了啊。這么爛的物業(yè)，到你手里轉(zhuǎn)一轉(zhuǎn)，就又成了棵搖錢樹。”梁隼扒著玻璃，由衷贊嘆，“我要是也像你這么能耐，我爸保準求著我接班?！?/p>
滿堂哄笑。
梁隼自覺被下了面子，又羞又怒，直接往雪白的沙發(fā)上踹了一腳：“是不是兄弟啊你們！我可是長男！繼承家業(yè)這不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嗎！”
這話不可謂不契合中華五千年來的傳統(tǒng)價值觀，前提沒有一個更有能耐的姐姐在前邊。
嚴右好不容易止住笑，倒了兩杯酒，隨手遞給梁隼一杯：“兄弟，不多說。要不你在瑩姐跟前把剛那話再說一遍看看她什么反應(yīng)？”
梁隼想起自家心狠手辣的親姐，一下感覺脊背涼涼，狠勁散了個干凈。又不愿自己被大家架起來成下酒小菜，便強行轉(zhuǎn)了話題：“秦哥，今晚的開業(yè)酒會嫂子來不來啊?！?/p>
這話一出，原本烘熱的室內(nèi)卻是驟然冷了下來。
梁隼渾然不覺，看了看手機屏幕，兀自說道：“我姐說她一會到，問有女眷到了沒有，她說跟一堆男的聊天沒意思——嗯？你們都看我干嘛？”
“不知道?！?/p>
彼時還在伏案工作的男人按下筆記本的屏幕，低啞的聲音透著克制與冷漠，叫人摸不清喜怒。
秦秋明這段時間講了太多話，一開口便是顯而易見的嘶啞。他顯然也意識到了這點，用早已涼透的釅茶潤了潤喉，才繼續(xù)道：“太忙了，沒來得及跟她說?！?/p>
“哦?！绷忽啦灰捎兴昧藨?yīng)答就低頭回信息。他一貫是直來直去的單純性子，說什么便聽什么，其他人就沒他這么好打發(fā)了。同一句話，落在一千副耳朵里，便能成一個千變?nèi)f化的萬花筒。
秦秋明不是沒聽見那些“竊竊”私語，聲量不大不小，正好能讓他聽見。
“哪家千金啊，這么會拿架子?！?/p>
“什么千金，一個不知道打哪來的野路子，指不定是帶球逼婚呢，也就秋明好說話?！?/p>
“嚯，那也挺虎，沒家室也不錯啊，捏手里指東不敢往西的，日子不定多舒坦呢?！?/p>
“你小子，細說舒坦?！?/p>
“哈哈哈，晚上去我那喝兩杯？哥們給你開兩瓶好酒，好好熱熱場?！?/p>
男人們瞇起眼，心照不宣的笑了起來。秦秋明抬頭看了一眼，有些嫌惡的皺了皺眉頭。
酒會晚上7點才開始，現(xiàn)下聚集在會客廳里的都是為表熱絡(luò)特意提前過來道賀的人。有熟悉的，也有看起來熟悉的。他摘下鼻梁上的金絲眼鏡，站起身，打算出去抽支煙解解乏。
“哥，一起啊。”嚴右跟上來，掏出火機，先給秦秋明點了煙，才用火苗擦亮了自己嘴邊的細長香煙。
秦秋明夾著煙，瞇了瞇眼：“女煙？”
嚴右嗯了一聲，自嘲笑笑：“她留下的，想試試看什么味兒。”
又道：“哥，亮子他們嘴上沒把門的，你別往心里去。也就是不熟悉，什么時候等他們見過嫂子他們就不會這么說了?！?/p>
秦秋明好笑：“你倒是眼巴巴的來當說客，日行一善？”
“也不是?！眹烙彝鲁霰『晌兜臒熿F，垂下眼，“哥，你的氣勢已經(jīng)盛過我們中的很多人了?！?/p>
秦秋明挑眉看他。
嚴右深吸了一口指間的煙，沁涼的薄荷味透過喉管墜入胸腔。他定了定神，繼續(xù)道：“我也知道我們這樣的家世和平民女孩在一起有多難，但是哥，成見這種東西不是這么容易能消的，看開點，你開心嫂子也會開心的?！?/p>
“哥，圈子就這么大，你前段時間弄王家那事都傳遍了...... 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鬧得太僵不好看?！?/p>
一氣把腹稿念完，嚴右長出一口氣。他有些忐忑的看向不遠處斜倚在墻邊的頎長男人，連軸轉(zhuǎn)的疲憊也沒能掩蓋他極盛的容貌，但更為矚目的是他周身不加掩飾的鋒利氣場，連靠近都讓人不免心有戚戚。
過去還是眾人交口夸贊的翩翩君子，如今卻成了生人勿近的艷鬼修羅。
“倒是我想岔了?！鼻厍锩餍毖垌Z氣冷的嚇人，“是有人看不慣我，讓你借題發(fā)揮來了。”
嚴右額角滴下冷汗：“不是，哥，我.....”
“行了，滾?！彼麛[擺手，不耐道，“以后少干給人遞話的事。”
嚴右忙不迭滾了，秦秋明還在原地，指間香煙早已燃盡，稀稀落落一地灰白。他抬頭望天，心里卻忽然想起那張貌若謫仙的臉。
她在做什么呢？
回過神來時電話已經(jīng)撥了出去，通話界面只一個“肖”字，旁人就算看見，也根本猜不出電話那頭竟會是他的妻子。
從撥出到接通，他等了許久。
在即將自動掛斷的間隙，秦秋明終于聽見接通的電流音，隨即傳來一句清脆女聲：“秦總？”
他聽到電話那頭短促的呼吸聲：“你在哪里？”
肖樓月沒想到他會這么問，四周都是喧鬧聲，她腦子卡殼，一時竟不知道該怎么回。
還好對方幫她接上了話。
“健身房？”
“嗯，對，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嗎？”
玩偶服里溫度很高，她有些煩躁，想快些結(jié)束對話。秦秋明有些訝于她的直接，往常都是他不說她不問的，今天卻似乎對他上心了些。
心緒連帶著語氣也輕快起來，他問：“晚上有個酒會，來嗎？”
“好的，幾點？”她迅速答應(yīng)，一面在心里做日程表。
劃掉探病那項，換成晚上8點酒會。
“什么時候？”
“著裝有要求嗎？”
簡短精煉的對話之后，她得出結(jié)論：“我需要回家一趟，大約7點能到?！?/p>
同安街77號，其實就是她現(xiàn)在在的地方，但梳洗裝扮需要時間，7點很安全。
足夠她地鐵來回。
“不用，在家等我，我接你來?！?/p>
肖樓月默了一瞬。
在秦秋明以為她要拒絕的時候，聽筒里傳來了依舊清脆的女聲。
“好的，秦總?！?/p>
肖樓月剛掛了電話，就聽見有人在敲她的腦殼——確切來說，是玩偶服的腦殼。
她拉開拉鏈，充氣人偶瞬間就癟了下來，色彩鮮艷的塑料薄膜層層疊疊堆在身上，像俗世凡人被五谷充滿的皮囊。
她卻像是從中蛻生的仙子。
透白的肌膚略略泛紅，巴掌大的小臉承著昳麗眉眼。來人看呆了，一時竟忘了言語。
“怎么了？”肖樓月一邊從玩偶服里脫身，一邊問道。
對方終于回神：“時間到了，老板喊去結(jié)錢?！?/p>
她點點頭，將玩偶服疊好抱在懷里。直到手機彈窗顯示已到賬280元，她才將玩偶服遞出去還給老板。
老板是個四十左右的中年女性，抬頭看了又看，還是沒忍住一把扯過肖樓月，低聲道：“小肖啊，真不考慮來我們店里干活嗎？給你當個副店長，不用你干啥，坐門口攬客就行，包吃包住上社保，工資多少你說個數(shù)?！?/p>
“謝謝你啊李姐，我有工作的，就是今天閑著沒事出來掙個零花。”肖樓月笑著謝過老板，不等對方回話，便腳底抹油擠進人群里溜走了。
“這孩子?！崩罾习鍩o奈回頭，喃喃道，“誆我也不說點好聽的，干的什么工作能讓人周一出來做兼職啊，我老李是老了又不是傻了......”
肖樓月隨著人群涌動，剛擠出商場，又匯進前往地鐵站的人流中。
同安街這個新商場確實人氣很旺。
她回頭看了一眼簇新華麗的招牌，沒等多想，便被人群的浪潮拍進了地鐵站里。她踏上電梯一路下行，那招牌也漸漸看不見了。
那樣的花團錦簇仿佛高懸在遙不可及的天邊。
上車自然是沒有座位的，她尋了個角落靠著，美眸半合，權(quán)當休息。
地鐵走走停停，迎來送往，沿著海一路西行，將人們送往他們想去的地方。
肖樓月半途便坐下了，她到終點站才下車，因此還有時間掏出手機來回復(fù)一下信息。
「您的借記卡賬戶3309，于7月25日收入（工資），人民幣15000.00元【幸福銀行】」
緊隨而來的還有社保繳納成功的彈窗。
原來又到月底了。
她迅速劃開醫(yī)院付款界面，將5000存入就診人賬戶中，順道給置頂聯(lián)系人發(fā)了信息。
【登樓望西風：我往醫(yī)院賬戶打錢了，今晚記得讓護工給你打點好吃的】
【星星吃雞腿：知道了姐，你也記得吃飯啊】
肖樓月不再回復(fù)，因為車到站了，她得出站打車。
站內(nèi)除了工作人員外空無一人，她乘坐長長的扶梯一路攀升，夕陽明亮，余暉正好刺進眼底。
她下意識扣緊扶手。
手機響了，是秦秋明發(fā)來信息。
她為他設(shè)置了特別的提示鈴聲，生怕自己會錯漏掉他的信息。
【秦：我到家了】
【登樓望西風：好的】
肖樓月并沒有騙李姐，她的確是有工作的。
稅后一萬五，包吃包住，六險二金。
職位是——秦秋明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