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到靳川結(jié)婚請柬時，正在洗馬桶。金牌保潔，一小時八十塊。雇主家的馬桶光可鑒人，
能照出我此刻的臉。慘白，汗?jié)竦念^發(fā)黏在額角。手里的燙金請柬硬得硌手。新郎靳川。
新娘林晚。巧了。新娘跟我同名。更巧的是。照片上穿著百萬婚紗，戴著珠寶微笑的女人，
長得跟我五年前一模一樣。連眼角那顆小痣的位置都分毫不差。我捏著請柬，指甲掐進(jìn)掌心。
電話響起來。是個陌生號碼。我接起來，沒說話。那頭也不說話。只有呼吸聲。五年了。
他呼吸的節(jié)奏我還是記得?！肮舶〗??！蔽蚁乳_了口，聲音啞得自己都陌生。
“新婚快樂。紅包我就免了，窮?！彪娫捘穷^沉默了一會兒。然后他笑了笑。
那是靳川特有的笑，冷的，不帶溫度?！叭说綀鼍托小！彼f。“來看看她。你會有驚喜。
”“看誰？看你老婆？”我也笑?！敖?，我沒那么大度。前男友的婚禮，我就不去了吧。
”“你不是前男友。”他聲音很平?！澳闶乔捌??！彪娫拻鞌嗔?。
我蹲在雇主家光潔的地板上，看著馬桶映出的模糊的臉。二十四歲的林晚，
被靳川養(yǎng)在玻璃花房里，嬌貴得碰一下都會碎。二十九歲的林晚，
在臭烘烘的洗手間里給別人刷馬桶。靳川說得對。我該去看看。
看看那個和我過去一模一樣的女人，怎么站在我曾經(jīng)夢寐以求的位置上?；槎Y那天，
我借了室友最拿得出手的一條舊裙子?；疑?，皺巴巴。像一團(tuán)被踩臟的雪。
酒店門口停滿豪車。我低著頭往里走，被保安攔下來?！把埡！彼凵駪岩傻貟咭曃摇?/p>
我摸出那張皺巴巴的請柬。保安愣了愣，態(tài)度立刻變了?！傲中〗悖窟@邊請。
”他把我引到最前面第一排。正中位置。我懂了。靳川要我坐這里。要我看得清清楚楚。
音樂響了。所有人起身望向紅毯盡頭。燈光打過去。門開了。
穿著雪白婚紗的新娘挽著她父親的手臂，慢慢走進(jìn)來。我聽見四周此起彼伏的抽氣聲。
還有細(xì)微的議論。“好像……”“真的太像了……”光線太強(qiáng)，我看不清她的臉。
只看到一個輪廓。纖細(xì)，優(yōu)雅，被珠寶和婚紗包裹著，像一件精心打造的禮物。
她一步步走近。我的心跳一下下砸在胸腔里。走得越近，那張臉越清晰。眉毛，眼睛，鼻子，
嘴巴……就連微笑時嘴角微妙的弧度，都和我二十四歲時分毫不差。她經(jīng)過我面前。
目光從我臉上掃過去。沒有任何停留。像看一個陌生人。不。像看一塊地毯，一把椅子，
一件無足輕重的擺設(shè)。她看向臺上的靳川。眼神立刻變了，充滿崇拜和愛意，還有一絲羞澀。
那是曾經(jīng)的我看他時的眼神。司儀開始問那些老套的問題。無論貧窮富貴，疾病健康，
是否愿意。靳川看著他的新娘，說愿意。聲音通過麥克風(fēng)傳出來，敲打我的耳膜。
然后輪到新娘。她抬起頭，看著靳川。眼睛里有光?！拔以敢狻！甭曇羟宕嗵鹈?。
和我年輕時的聲音一模一樣。有什么東西在我腦子里炸開了。五年了。我躲了五年，
洗了無數(shù)馬桶，睡了無數(shù)狹窄的出租屋，吃了上頓沒下頓。我以為我熬出來了。
可靳川還能輕易把我拉回地獄。他甚至做了一個我的復(fù)制品。來完成曾經(jīng)拒絕我的婚禮。
司儀請新郎新娘交換戒指。鉑金鉆戒在燈光下閃耀。我突然站了起來。椅子腿刮擦地面，
發(fā)出刺耳的聲音。所有目光瞬間聚焦在我身上。包括臺上那對新人。靳川看向我。
眼神里什么都沒有。平靜，甚至帶點嘲弄。好像在說，你終于忍不住了？他的新娘也看向我。
漂亮的眉毛微微蹙起，不是憤怒，是疑惑。
好像不明白為什么一個保潔阿姨會出現(xiàn)在她的婚禮上，還打擾她的重要時刻。我張了張嘴。
想喊什么？不知道。也許想喊靳川你這個瘋子。也許想對那個女孩喊快跑。
但最終我什么聲音都沒發(fā)出來。我只是轉(zhuǎn)過身，推開身邊呆住的人，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我跑過鋪著紅毯的長長通道。跑過兩邊賓客詫異的臉。跑出水泄不通的大廳。
身后似乎有騷動。有人可能想攔我。但靳川大概發(fā)了話。沒人真正阻止我。我一路跑出酒店。
冷風(fēng)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我扶著路邊骯臟的垃圾桶，干嘔起來。什么也吐不出，
只有酸水灼燒喉嚨。一輛黑色轎車無聲無息地停在我面前。車窗降下。是靳川的助理，姓王。
“林小姐。”他面無表情?！敖傉埬厝?。儀式結(jié)束還有宴會?！薄皾L?！蔽覕D出這個字。
“靳總說，您如果不想讓后續(xù)的事情變得難看，最好配合。”后續(xù)的事情？他還能怎樣？
我抬起頭，看著王助理那張公事公辦的臉。“告訴他，我不配合。有本事弄死我。
反正他也不是沒試過。”王助理的嘴角似乎抽動了一下。他拿起手機(jī)，低聲說了幾句。
然后他看向我?！敖傉f，請您看一場好戲?？赐辏湍茏??！薄笆裁春脩?？
”“關(guān)于您父親?！蔽覝喩硌核查g冷了。五年前，靳川把我父親送進(jìn)監(jiān)獄。
罪名是挪用公款。數(shù)額特別巨大。判了十五年。我求過他。跪下來求他。他說，林晚，
你拿什么求我？你什么都沒有。他說對了。我什么都沒有。我只有離開他。王助理打開車門。
“林小姐，請?！蔽疑狭塑?。不是屈服。我是想知道，他還能無恥到什么地步。
車沒開回酒店。開到了市公安局門口。王助理遞給我一個文件袋?！敖偨o您的。他說，
這是第一份禮物?！蔽翌澏吨执蜷_文件袋。里面是一份案卷復(fù)印件。
還有一份提早釋放通知書。日期是昨天。我猛地抬頭看王助理。他點點頭。
“靳總打通了關(guān)系。表現(xiàn)良好，減刑五年。您父親今天早上十點，已經(jīng)釋放了?！笔c。
正是靳川婚禮開始的時間。我的心跳得厲害。亂糟糟的。恨著他，
卻又因為父親的消息而感到一絲崩潰的狂喜?！八谀模俊薄敖偘才帕说胤?。
讓我送您過去?！蓖踔戆l(fā)動車子?！敖傔€說，第二份禮物，在那里。
”車穿過大半個城市。最后停在一個老舊小區(qū)門口。這是我爸以前住的地方。案子發(fā)生后，
房子被查封了?，F(xiàn)在居然又解封了。我沖上樓。門沒鎖。推開。屋里有個人背對著我，
站在窗前。頭發(fā)花白了，背有點駝。聽到動靜，他轉(zhuǎn)過身。是我爸。老了十歲不止。
穿著簇新的衣服，手腳卻局促得不知往哪放?！巴硗恚俊彼曇舭l(fā)抖，眼睛紅了。
我跑過去抱住他。父女倆在空了十年的舊房子里抱頭痛哭?？迚蛄?，我問他怎么出來的。
“說是……減刑?！蔽野植林蹨I，眼神有點閃躲。“還說是你朋友幫忙打點的。
有個律師今早來接我，帶我洗澡買新衣服，送我回來。說這房子也弄好了，還給我了。
”朋友？靳川。他到底想干什么？打一巴掌，給一顆糖？“對了，還有這個。
”我爸從桌上拿起一個牛皮紙袋?！澳俏宦蓭熈粝碌?，說是給你的?！蔽医舆^紙袋。很沉。
打開。里面是房產(chǎn)證。股權(quán)證明。還有一些銀行文件。全是我爸當(dāng)年失去的東西。甚至更多。
紙袋最下面，有一張黑色卡片。沒有署名，只有一行手寫的字?！坝螒虿艅傞_始。別逃。
”字跡凌厲如刀。是靳川。我氣得渾身發(fā)抖，把卡片揉成一團(tuán)。我爸小心翼翼問我，“晚晚，
你這幾年過得好不好？你那個朋友……是什么人？”我過得好不好？這五年，
我刷盤子被熱水燙傷過手，發(fā)傳單被路人推開過，住過蟑螂老鼠遍地爬的群租房，
生病了不敢去醫(yī)院，硬生生熬過來。而靳川。他大概過著帝王般的日子，
順便造了一個我的復(fù)制品，來完成他的執(zhí)念?！耙粋€瘋子?！蔽覍Π职终f?！斑@些東西，
我們不能要。得還給他?！薄翱墒恰薄皼]有可是?！蔽覒B(tài)度強(qiáng)硬?！鞍?，
靳川的東西是毒藥。沾上了，會沒命的。我們得走?！蔽?guī)О职蛛x開了老房子。
在附近找了個小旅館住下。我卡里還有兩千多塊錢。是我下個月的房租和飯錢。
我給我以前認(rèn)識的一個法律系學(xué)長打電話，問他這種情況怎么辦。學(xué)長聽我說完，
沉默了好久?！巴硗?，靳川現(xiàn)在……勢力很大。他既然能把你爸弄出來，還能返還全部資產(chǎn)，
這意味著什么，你懂嗎？”“意味著他能手眼通天？”“意味著他不僅能給你，
也能隨時收回去。甚至……變得更糟?！睂W(xué)長嘆氣?！澳惆职值陌缸?，當(dāng)年就是鐵證如山。
現(xiàn)在他一句話就能翻案……晚晚，別惹他。”“那我怎么辦？”“我不知道。
”學(xué)長聲音低沉?！耙苍S……你可以和他談?wù)??！焙徒ㄕ?？等于與虎謀皮。那天晚上，
我收到一條陌生號碼發(fā)來的彩信。沒有文字。只有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今天婚禮那個新娘。
她穿著真絲睡袍，坐在豪宅的梳妝臺前梳頭發(fā)。側(cè)臉柔和美好。照片背景的角落里，
能看見一雙男人的手。搭在沙發(fā)扶手上。袖扣是黑瑪瑙的。我認(rèn)識那副袖扣。
五年前我買給靳川的生日禮物。便宜貨。他從來沒戴過?，F(xiàn)在他戴著。
在和他的新娘的新婚夜里。彩信之后，電話打來了。我接起來?！岸Y物收到了？
”靳川的聲音聽不出情緒。“喜歡嗎？”“你到底想干什么？”“把爸爸接回來，高興嗎？
”“假的！都是假的！你能把他弄出來，也能再把他送進(jìn)去！靳川，我不會再上當(dāng)！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然后他說。“你還是這么聰明。”我氣得想摔手機(jī)。
“新家還喜歡嗎？”他忽然問。“什么新家？”“給你和你爸爸準(zhǔn)備的家。明天早上九點，
王助理去接你們?！薄拔也粫ィ 薄澳銜淼??！苯曇舻?。
“你爸爸身體好像不太好。監(jiān)獄里待了十年，落下一身病。得治。沒錢不行?！彪娫拻鞌嗔?。
我靠著旅館冰冷的墻壁，慢慢滑坐到地上。第二天早上九點整。王助理的電話準(zhǔn)時打來。
“林小姐，車在樓下?！蔽铱粗鴦倧谋O(jiān)獄出來，憔悴虛弱的爸爸。他睡得不安穩(wěn)，
夢里都在哆嗦。一小時后，我扶著爸爸，上了靳川的車。車開進(jìn)一個高檔小區(qū)。大平層，
視野很好，裝修豪華。王助理遞給我鑰匙和一張卡?！敖傉f，讓老先生先好好休息。
醫(yī)生下午會過來做全面檢查。費(fèi)用您不用擔(dān)心?！卑职植话驳乩倚渥??！巴硗?，
這到底……”“沒事的爸。”我安慰他?！澳阆茸∠??？床∫o?！卑差D好爸爸，
我讓王助理帶我見靳川?！敖傇诠??！薄皫胰ァ！蔽冶仨氁娝?/p>
我必須知道他想怎么樣。靳川的公司在城市最貴的地段。頂層辦公室，能俯瞰半個城市。
我走進(jìn)辦公室時，他正在落地窗前打電話。聽到聲音，他回過頭。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幾秒。
我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和舊T恤，與這里格格不入。他對著電話那頭說了句“就這樣”，
掛了電話?！翱磥砟憬邮芰宋业陌才拧！彼f?！拔抑皇切枰X給我爸治病。
”我看著他的眼睛?！安≈魏昧耍覀儠x開。你這些東西，我們一分不要?！苯ㄐα恕?/p>
他走到我面前。離得很近。我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木質(zhì)香氣。曾經(jīng)我癡迷這個味道。
現(xiàn)在只覺得喘不過氣?！傲滞?，你還是這么天真?！彼焓郑笞∥业南掳?。力氣不大，
但不容抗拒?！拔医o你，你才能要。我不給，你不能搶。包括你爸爸的自由。
”我猛地打開他的手?！爸闭f吧！你要什么？耍我五年還不夠？現(xiàn)在找個替身結(jié)婚，
又把我爸弄出來，你到底想干什么？”靳川收起了笑。眼神冷下來?！拔蚁敫墒裁矗?/p>
”他重復(fù)一遍，忽然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拽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樓下車水馬龍，行人如蟻。
他指著下面。“你看。那些人，他們掙扎一輩子，也爬不到這里。”然后他把我轉(zhuǎn)過來，
面對他。“你曾經(jīng)離這里最近。但你選了最蠢的一條路?！薄拔疫x了良心！”我沖他喊。
“我不能看著你把我爸送進(jìn)監(jiān)獄還無動于衷！我不能像條狗一樣留在你身邊！”“那現(xiàn)在呢？
”靳川逼近我，聲音壓低，“現(xiàn)在為了你爸，你能像條狗一樣回來嗎？”我渾身顫抖。
眼淚憋了回去?！澳隳軉崃滞?？”他逼問。我張了張嘴，發(fā)不出聲音。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
然后被推開?！敖壬?？我給你帶了午飯……”嬌柔的聲音停住了。我和靳川同時轉(zhuǎn)頭。
門口站著新婚的靳太太。那個和我過去一模一樣的林晚。她看著靳川抓著我的手，
看著我們貼近的姿態(tài)，臉上的笑容僵住了。靳川立刻松開了我。他臉上的戾氣消失了，
變得甚至有點……柔和?！澳阍趺磥砹?？”他走向他的新娘，語氣溫和。
“我……打擾你們了嗎？”新娘看著我，眼神里有警惕和一絲委屈?！皼]有。
”靳川攬住她的腰，帶她走進(jìn)來?！耙粋€來找工作的老同學(xué)。對吧，林小姐？”老同學(xué)。
我看著他攬著那個年輕的我。真魔幻。新娘似乎松了口氣，對我笑了笑?！澳愫谩Ｎ沂橇滞?。
”另一個林晚。我也笑了笑，嘴角發(fā)僵。“你好。真巧，我也姓林?！薄笆菃?？
”新娘眼睛亮了，“好巧哦！你叫什么？”“林……”我頓了一下，“……雨。林雨。
”靳川看了我一眼。眼神莫測?！傲钟杲?。”新娘甜甜地叫我，“你找工作嗎？
需不需要靳先生幫忙？”“不需要?！蔽艺f?！安淮驍_你們了。我先走了。
”我?guī)缀跏翘映瞿情g辦公室。電梯下行時，我看著鏡面里自己二十九歲的臉。疲憊，蒼白，
眼角有了細(xì)紋。而樓上那個林晚。晶瑩剔透，完美無瑕。靳川真的瘋了。
他弄了一個完美的玩偶，扮演他記憶中的我。晚上我回到公寓。爸爸睡了。醫(yī)生來看過，
說病情復(fù)雜，需要長期調(diào)理。開了很多藥。我把藥藏好。不想讓爸爸看見價格。手機(jī)響了。
靳川發(fā)來短信?！懊魈煸缟暇劈c。王府商場。陪她逛街。”我盯著那條短信。
幾乎要把它盯穿。第二天我還是去了。靳太太身邊跟著保鏢和助理。她看到我，
很高興地跑過來挽住我的手?！傲钟杲悖∧阏娴膩砹?！靳先生說你要陪我逛街，我太開心了！
”她身上香水味很重。是靳川以前喜歡給我買的那種?！澳阆胭I什么？”我問她。
“不知道呀。”她眨著大眼睛，天真無邪?！敖壬f，我喜歡什么就買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