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雪火霜刃曜淵二十九年臘月初三,絳京城被一場大雪封喉。朱墻碧瓦盡成素色,
唯有寒鐵司的銅爐吐著赤舌。銅門半掩,火光舔上飛檐,像一條伏在暗處的龍,
把雪幕燒出焦黑的影子。陸照影立在爐前,素衣單薄,袖口卻燃著星子般的火屑。
“再升一百度?!彼曇舨桓?,卻壓過爐吼。風(fēng)箱急響,炭花炸成藍(lán)白,
映得她眸底一片幽藍(lán)。爐中鐵水翻滾,正是先帝遺命重鑄的“霜刃”。刀胚一尺八寸,
寒光內(nèi)斂,像凍住的月。最后一瓢淬火水潑上去咔啦!裂聲如冰河乍斷,刀身碎成七瓣,
鐵屑與冰屑齊飛。火星濺到她手背,燙出焦痕,她卻連眉也沒動,
只垂眸看那七瓣殘鐵:似七顆將墜的星,又似七枚早寫好的判詞。銅門外忽起風(fēng)聲。
一盞白紙燈籠飄進(jìn),燈影下是一張沒有五官的臉——鬼市殺手“無面鉤”。“刀留下,人走。
”聲音像兩片銹鐵互刮,尾音未落,鉤光已閃。陸照影右手負(fù)后,
兩指夾起一片殘鐵——薄如柳葉,冷似霜雪。下一瞬,殘鐵破空,
黑暗中亮起一道比雪更亮的線。無面鉤只來得及看見那線,隨后線變成血,血落在雪上,
像提前綻放的桃花。燈籠墜地,火苗舔上紙面,一瞬即滅。殺手踉蹌退后,鉤尖顫抖,
卻終究沒發(fā)出第二招。陸照影踏前一步,袖中第二片殘鐵抵在他喉結(jié):“誰讓你來的?
”“九千歲?!睔⑹滞鲁鲞@三個(gè)字,血沫已封喉,倒地時(shí)壓滅了最后一星火。天未亮,
東廠揭帖已傳遍九城:“寒鐵司私鑄兵刃,通倭謀逆,鎖拿要犯陸照影。”朱筆一圈,
墨跡未干,殺意已成。辰時(shí),司禮監(jiān)沈玦把玩著烏木令牌,指尖摩挲那道“影”字血紋。
“我親自去?!彼曇艉茌p,像刀入鞘。于是,三千鐵騎踏雪而出,
只為一個(gè)女子、一把碎刀。子時(shí)鬼市開,風(fēng)雪灌巷。陸照影坐在“鏡師”鋪?zhàn)永铮?/p>
銅面具下是一雙溫柔似春水的眼?!澳阋?,我能給?!辩R師推來一盞冷酒。
陸照影以指割掌,血滴入酒,酒面浮起一圈血花?!拔乙盥?,也要真相?!遍T被風(fēng)雪撞開,
沈玦黑衣如墨,劍在袖里,殺意在眉?!案易?,或者死?!标懻沼疤ы?,指尖輕彈,
第三片殘鐵釘在沈玦腳前:“第三條路——合作?!鄙颢i垂眸看那鐵片,
雪光映出刃口一道流光。他忽笑,笑意卻冷:“好。七曜玄鐵,一片不少。
”鬼市出來第五日,秦淮第一名妓紙鳶懸于畫閣梁上。腳下?lián)我槐莻?,傘面血梅朵朵?/p>
傘骨雪白,像一截截人骨。陸照影俯身以指蘸血,血未凝,死亡不過片刻。沈玦立于窗前,
目光落在遠(yuǎn)處:“鉤、傘、琴、鏡、斧、爪、釘……七曜已現(xiàn)其二。
”紙鳶的指尖纏著一根紅絲線,線尾系著第四片殘鐵——薄如蟬翼,映出陸照影自己的眼。
那一瞬,她聽見記憶深處有琴弦崩斷的聲音。追緝第三夜,陸照影宿在破廟。雪光透窗,
照出佛像慈悲的裂紋,也照出她掌心的紋路——那里多了一道新裂,像刀口。她做夢了。
八歲那年的雪夜,父親抱著她穿過火海,母親坐在焦尾琴前,琴弦一根根崩斷,聲音像雪崩。
最后,父親把一塊冰涼的鐵片塞進(jìn)她手心:“照影,刀不是刀,是鑰匙?!眽粜眩?/p>
枕邊多了一片殘鐵,裂口滲出幽藍(lán)的光。廟外,鐵騎的馬蹄踏碎積雪,
火光映紅窗紙——沈玦的追兵已至。陸照影握緊那片鐵,指尖的血滴在雪上,
像極了一朵未及綻放的桃花。風(fēng)雪中,她輕聲道:“那就從雪開始,從火結(jié)束。
”第二章?骨傘曜淵三十年正月十六,雪停得突兀,像老天爺猛地收住了筆,
留白處卻透出森冷。辰時(shí),太醫(yī)院判杜懷瑾被發(fā)現(xiàn)在自家藥圃里吊死——離地七尺,
腳底無墊,脖頸卻套著一把撐開的骨傘。傘面雪白,繪點(diǎn)點(diǎn)血梅,傘骨十八根,根根透白,
像從人骨里抽出的髓。陸照影立在尸下仰頭,傘骨與頸骨在晨光里對望,仿佛彼此都是死物。
沈玦負(fù)手于后,聲音壓得極低:“骨傘,七曜第三器?!憋L(fēng)掠過,傘骨輕顫,
發(fā)出細(xì)微的“咔嗒”聲,像有人在暗處扳動機(jī)括。錦衣衛(wèi)封鎖得很快,
卻還是讓陸照影鉆進(jìn)了內(nèi)院——她如今是欽犯,卻比欽差更先到場。
杜懷瑾的右手緊握一紙藥方殘卷,墨跡被血浸得模糊,
只余六字:“赤瘟——玄鐵——龍骨”。沈玦以指輕觸那六字,指尖沾了血,
也沾了雪:“杜院判二十年前,掌過赤瘟藥局?!标懻沼靶念^一跳——二十年前,
正是父親陸炳被斬首的曜淵壬寅宮變。她抬眸,看見傘骨頂端刻著極細(xì)的凹槽,七道,
與霜刃碎裂的七瓣如出一轍。夜半,鬼市再開。雪水沿著瓦檐滴落,敲在銅面具上,像更漏。
鏡師坐在簾后,推來一只烏木匣:“骨傘的骨,不是牛骨,不是虎骨,是人骨。”匣蓋掀開,
一股陳年的腥甜撲面而來——十八根肋骨,根根磨得發(fā)亮,骨節(jié)處還殘留著細(xì)小的牙印。
“誰做的?”陸照影問。鏡師低聲笑:“做傘的人,叫‘骨匠’,三年前就死了,
死在……赤瘟。”沈玦指尖輕敲桌面:“死人不會殺人,除非有人借尸還魂?!辩R師抬眼,
銅面具映出沈玦的影子:“也許,還魂的人就在你們中間。”杜府密室內(nèi),藥香與尸臭混雜。
陸照影在暗格里找到半瓶殷紅藥汁——赤瘟初發(fā)時(shí)用的“玄鐵引”。她掰開蠟封,輕輕一嗅,
唇色瞬間煞白:這味道,與當(dāng)年母親咽氣前唇邊的藥味一模一樣。
沈玦按住她微顫的肩:“你確定?”陸照影沒答,只把藥汁滴在霜刃殘鐵上,
鐵片竟?jié)B出幽藍(lán)紋路,像血里開出冰花?!靶F遇血顯影,”她聲音啞得厲害,
“杜懷瑾在試藥,也在試我?!惫莻闶斯?,每骨中空,藏有細(xì)若發(fā)絲的銀線。
沈玦抽出一根,輕輕一抖,銀線頂端彈出薄刃,薄得能割斷雪片?!皻⑷苏卟槐乜拷?,
十步外便能收傘取命?!彼郑y線纏上陸照影指尖,兩人之間只余一線雪光。
“傘開為殺,傘合為藏,”沈玦低聲道,“下一次,傘會在誰的頭頂?”當(dāng)夜,
錦衣衛(wèi)內(nèi)檔庫失火?;鸸庹樟涟胱{京,卷宗灰飛煙滅,
唯余一冊《壬寅宮變用藥錄》被人撕走最后三頁。陸照影站在火場外,
指尖那片殘鐵忽然滾燙,仿佛感應(yīng)到舊日烈焰。她想起父親臨刑前的一句話——“照影,
傘能遮天,也能漏雨;你要學(xué)會在雨里看天?!被鹕嗵蛏弦箍?,雪灰與紙灰同落。
沈玦從陰影中走出,遞給她一張焦黃的殘頁:“撕走的三頁里,有龍骨秘庫的水脈圖。
”殘頁上只余一行字:“曜淵三十二年秋,荒城疫起,水至,城蘇?!被鹕嗵蛏弦箍?,
雪灰與琴灰同落。陸照影低聲道:“下一根弦,該輪到誰?
”第三章?斷弦琴曜淵三十年二月初二,龍?zhí)ь^,雪未化盡,秦淮水色卻先綠。燈船初上,
弦歌復(fù)起,仿佛世間從未有過瘟疫與刀兵。“流音舫”的花魁柳絲絮,正欲撥弦開宴,
忽然一聲裂響——不是琴弦斷,是頸骨斷。柳絲絮仍端坐琴前,
指尖還扣著《鳳求凰》的最后一個(gè)高音,血卻從雪頸噴出,濺在焦尾琴上,
如一朵殷紅的梅開在雪中。沈玦立于船頭,掌心一片薄葉般的霜刃殘鐵映出血光。
陸照影俯身檢視,琴首龍齦處嵌一截細(xì)刃,薄如蟬翼,長三寸三分,刃口微彎,
正是“斷弦琴”之鋒。琴弦十三根,根根纏血絲,彈之竟仍作清越之音,
仿佛方才那一聲裂帛只是幻聽。“七曜第四器?!鄙颢i低聲道,“殺人于無聲,斷弦于無形。
”陸照影指尖輕觸琴弦,一滴血珠順著弦線滑至琴軫,錚然一聲,弦自斷,血珠碎成霧。
柳絲絮的貼身丫鬟小蠻跪地泣不成聲:“昨夜小姐說,若她死了,
就把這琴交給寒鐵司的陸姑娘?!鼻俚装蹈瘢槌鲆痪肀∪缦s翼的絲絹,上書“赤瘟舊譜”。
陸照影展開,卻只見五線,無字,無音,唯末行小楷:“曜淵壬寅宮變,琴待詔焚于火,
此譜為余燼?!睂m變那年,陸照影的母親正是琴待詔。她指尖微顫,仿佛隔著二十年的灰燼,
摸到母親最后的呼吸。鬼市深處,有“琴鬼”之稱的老叟抱琴而坐,琴無弦,卻自鳴。
“斷弦琴,以人筋為弦,以心音為刃?!崩羡趴葜笓芸眨拱l(fā)出幽咽之聲,
“柳絲絮不是第一個(gè),也不會是最后一個(gè)。”沈玦以劍尖挑開老叟衣袖,腕間赫然一道舊疤,
筋已斷,唯皮相連。老叟笑如夜梟:“我欠下的債,總有人要討?!标懻沼皢枺骸罢l要討債?
”老叟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陸照影的胸口:“債在骨,債在血。”夜半,
柳絲絮停靈的船艙外,琴聲忽起,曲聲正是《鳳求凰》。守靈的小廝嚇得癱軟在地,
只見琴弦自空中繃直,無人撥卻震顫有聲。沈玦掠上艙頂,月光下一道黑影抱琴而立,
黑紗蒙面,指尖滴血?!傲羟俨涣羧??!焙谟伴_口,聲音雌雄莫辨。沈玦劍出如電,
劍尖挑斷一根琴弦,弦聲驟止,血珠濺在劍脊,竟將霜刃殘鐵映出一道幽藍(lán)紋路。
黑影卻如鶴般掠入江霧,只留下斷弦在風(fēng)中顫聲,似哭似笑。三日后,秦淮兩岸突然起火,
十余艘畫舫盡付一炬?;鸸庹樟两?,也照亮了柳絲絮的棺木——棺中空無尸身,
唯余一張焦尾琴,琴弦盡斷,琴身焦黑,卻隱隱現(xiàn)出一張輿圖。輿圖所指,
正是曜淵三十二年秋,荒城疫起之地。陸照影立于火旁,指尖那片霜刃殘鐵忽然滾燙,
仿佛感應(yīng)到另一場大火——那是曜淵壬寅宮變的火,燒了母親,也燒了整個(gè)王朝最后的慈悲。
火舌舔上夜空,雪灰與琴灰同落。陸照影低聲道:“下一根弦,該輪到誰?
”第四章?鏡中刀曜淵三十年仲夏,鏡湖水漲,碧色如墨。
岸邊的采菱女忽聞水下傳來鐘磬之聲,三日不絕。第四日,湖面浮起一串氣泡,
氣泡里裹著碎鏡——每一片銅鏡都映著半截皇城飛檐,像被水鬼撕碎的舊夢。
陸照影與沈玦立于斷堤,水風(fēng)掀衣。“鏡中刀,”沈玦低聲道,“七曜第五器,殺人于無形,
攝魂于無影。”陸照影指尖拈起一片浮鏡,鏡面映出她自己的眼,
卻多了一道血淚般的劃痕——與她記憶里母親焚琴那一夜,銅鏡炸裂的紋路一模一樣。
夜探鏡湖。沈玦以長繩系腰,繩尾纏在陸照影腕間,兩人一前一后潛入水下。水極冷,
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霜刃在皮膚上來回割?;璋抵?,一座被淹沒的舊都靜靜矗立:宮闕傾頹,
玉階生苔,銅燈臺上仍有殘火般的磷光。正殿前,十八面銅鏡列成鏡陣,鏡面布滿裂痕,
卻仍在水底折射幽光,像十八只睜大的眼睛。陸照影指尖觸到鏡陣中央的石臺,
石臺上嵌著一柄短刀——刀身透明如冰,刀鍔處雕著細(xì)小的梵文“照”。
就在她指尖碰到刀柄的剎那,鏡陣驟然亮起,十八道冷光交織成一張光網(wǎng)。沈玦眼疾手快,
一把將她扯入懷中,光網(wǎng)擦著她的發(fā)梢掠過,身后一尾游魚被光網(wǎng)切為兩截,
血霧在水中綻開一朵赤花。“鏡陣認(rèn)主!”沈玦冷冷呼了一口氣。鏡陣最深處,
有一面巨大的銅鏡尚算完整。鏡中映出的卻不是陸照影,而是二十年前的自己——八歲女童,
被母親抱在懷里,身后大火吞噬皇城。母親的臉在鏡中清晰如昨,唇角微動,
似在說:“照影,別看。”下一瞬,鏡中火光化作刀光,直刺陸照影眉心。
沈玦旋身擋在她前,無鞘劍出,劍尖與刀光相撞,一聲脆響,鏡裂為二,刀光消散,
卻有一滴血從沈玦指縫滲出,在水中緩緩暈開。刀柄入手,陸照影只覺掌心一熱,
霜刃殘鐵與鏡中刀同時(shí)震顫,似久別重逢。刀身浮現(xiàn)一行小字:“曜淵壬寅,鏡碎人亡,
唯照影可渡?!鄙颢i抹去唇邊血絲,聲音低?。骸斑@把刀,認(rèn)的是你的血,也是你的罪。
”陸照影握緊刀,指節(jié)泛白:“那就讓它認(rèn)到底?!被氐桨渡?,東方已現(xiàn)魚肚白。
鏡湖水位竟在一夜之間退了三尺,露出半截白玉階。階上,十八面銅鏡的碎片拼成一幅輿圖,
輿圖所指——荒城疫神廟。沈玦以指尖描摹輿圖邊緣,低聲道:“鏡已碎,路已現(xiàn),下一局,
在荒城。”陸照影抬頭,晨光映在她眼底,像一簇不肯熄滅的火:“那就讓荒城,
成為最后一面鏡子?!钡谖逭?裂碑斧曜淵三十年九月初九,薊北口外,大風(fēng)如怒。
風(fēng)卷雪塵,拍擊荒原上一座孤碑。碑高兩丈,碑面斑駁,僅余一字可辨——“鎮(zhèn)”。午夜,
一聲鈍響,巨斧劈碑,石屑飛濺。守碑的老卒奔來時(shí),只見碑身斜裂,
逃兵韓無咎被壓在斷碑下,胸骨盡碎,雙眼仍睜,手里緊攥半片霜刃殘鐵。沈玦蹲身檢視,
指尖撫過斧痕,眉心微蹙:“裂碑斧,七曜第六器,重七十三斤,斧刃開有血槽,
劈石如劈紙?!标懻沼耙灾噶亢郏谛毕?,自右上而左下,
正是北地軍中最慣用的“破虜式”。碑下,雪與血混成暗紅泥漿,
隱約露出半截木簡:“曜淵三年,鎮(zhèn)北軍三千人歿于赤瘟,無歸?!蹦竞啽趁?,
刻著密密麻麻的名字,三千人,一個(gè)不落。韓無咎曾是蕭庭生麾下的斥候,逃營十三次,
皆被捆回。最后一次,他偷走裂碑斧,只為劈開這座壓了三千弟兄的碑。老卒抹淚:“他說,
碑下壓著的不止名字,還有魂。”陸照影指尖掠過那些名字,停在最后一行——“韓無咎,
曜淵三年生,三十年逃兵,卒于鎮(zhèn)魂碑。”裂碑斧斧柄中空,抽出一卷薄絹,
絹上繪著荒城疫神廟的地宮圖。地宮最深處的石室,標(biāo)注一行朱砂小字:“以斧劈門,
水脈自開?!鄙颢i抬眼,目光穿過雪幕,望向更北的黑暗:“荒城,果然在等我們。
”陸照影緊握斧柄,指節(jié)泛青:“那就讓三千魂,同渡?!狈鲿裕?/p>
東廠與邊軍之人同時(shí)抵達(dá)碑林。箭雨如蝗,鐵蹄如雷。沈玦反手一劍斬?cái)囡w來弩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