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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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窗外的陽光斜射進來，在趙瑜瑾和林姝儀之間拉出一道明亮卻沉默的光帶，塵埃在其中無聲飛舞。
趙瑜瑾的手指在桌面上停頓了片刻。他看著林姝儀，試圖從她平靜的臉上找出一絲沖動或者不安，但他失敗了。那雙眼睛里只有一種沉靜的堅持，像深水下的礁石，不為表面的波瀾所動。
這種堅持，讓他感到陌生，甚至有一絲被冒犯的不適。在他的職場認知里，下屬，尤其是像林姝儀這樣背景的下屬，應該懂得服從和邊界。立功了，上司自然會記得，會給獎勵，但主動跳出來索要“臺前”的機會，顯得過于急切，甚至有些不識抬舉。
他幾乎要習慣性地用管理的權威壓下這種“不安分”，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昨天會議室里她力挽狂瀾的畫面，和剛才桌上那份無可挑剔的報告，像兩枚沉重的砝碼，壓在了天平的另一端。他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林姝儀的能力，至少在這次事件和這個報告上，展現出了遠超他預期的價值。而她現在提出的理由——專業(yè)、高效、避免信息衰減——無懈可擊，完全站在公司利益和項目成功的角度。
打壓她，于公，說不出口；于私……他心底那點殘存的、因誤判而產生的微妙愧疚感，也在隱隱作祟。
幾種情緒在他心里拉扯了幾秒。最終，理性（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對能力的尊重）占據了上風。
他身體向后，靠在了椅背上，這個姿勢稍微緩和了一下有些對峙的氣氛。他沉吟了一下，開口，語氣聽不出太多情緒：“你說得也有道理。專業(yè)性強的部分，由直接負責人講解確實更合適?！?/p>
林姝儀的心稍稍落下一點，但依舊保持著警惕。她知道，話不會這么簡單。
果然，趙瑜瑾話鋒一轉：“不過，最終匯報的對象是王總監(jiān)，甚至可能是客戶的高層。整體的節(jié)奏、側重點，以及各部分之間的銜接，還是需要有一個統(tǒng)一的把控。這樣吧，”他做出了一個看似折中的決定，“匯報方案里，你這部分單獨列出來，由你主要負責講解。但整個匯報的串場和整體框架，還是由曼麗來主導。你需要提前把講解的重點和思路跟曼麗充分溝通，確保整體協(xié)調。”
聽起來，他讓步了，承認了她獨立講解的資格。但“由曼麗主導”這幾個字，依然像一道緊箍咒，意味著她的表現空間依然被限制在一個框里，并且頭上還懸著一根線，線的那頭，捏在李曼麗手里。
林姝儀瞬間就明白了這其中的關鍵。溝通？和李曼麗？她幾乎可以預料到那會是怎樣的“溝通”——要么被各種挑剔細節(jié)拖延時間，要么她的核心觀點在“統(tǒng)一框架”的要求下被稀釋、修改，變得面目全非。
但她沒有立刻反駁。她知道，這已經是趙瑜瑾在當前情況下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公平”決定了。再爭下去，就是不懂分寸，適得其反。
“好的，明白了。我會準備一份詳細的講解提綱，提前和曼麗姐溝通?！彼c了點頭，接受了這個安排，語氣里聽不出任何不滿。
趙瑜瑾似乎松了口氣，語氣也輕松了些：“好，你去忙吧。準備得充分點?！?/p>
林姝儀轉身離開。門在她身后輕輕合上。
趙瑜瑾看著那扇門，手指無意識地在桌上敲了敲，眉頭微微蹙起。他有點看不透這個林姝儀了。她剛才那瞬間的鋒芒畢露，和此刻的順從接受，哪種才是真實的？或許，她真的只是就事論事，為了項目好？
他搖搖頭，試圖把這些紛亂的思緒甩開，目光重新落回林姝儀做的那份報告上，不得不再次在心里贊嘆其扎實和專業(yè)。
消息很快就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了小組。
“聽說了嗎？趙經理居然真的讓林姝儀單獨負責匯報一部分！” “真的假的？她行嗎？上臺講話會不會磕巴??？” “誰知道呢……不過人家報告做得確實漂亮，趙經理都夸了?！?“嘖嘖，李曼麗這下臉上掛不住了吧……”
各種竊竊私語在格子間、茶水間里流動。羨慕、嫉妒、懷疑、看熱鬧……職場就是個大戲臺。
李曼麗坐在自己的獨立隔間里，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趙瑜瑾剛剛跟她通了氣，雖然語氣是商量的，但決定已經做了。她感覺自己被狠狠擺了一道。
那個林姝儀！平時不聲不響，裝得跟小白兔似的，結果心比天高！居然敢直接向趙瑜瑾要權？還拿專業(yè)來壓人？她憑什么！
更讓她窩火的是，趙瑜瑾居然還答應了！雖然給了她一個“主導”的虛名，但這分明就是在分她的權，打她的臉！以后團隊里的人會怎么看她？一個連自己手下（她潛意識里依然把林姝儀視為下屬）都壓不住的項目經理？
她越想越氣，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
不行，絕不能就這么讓林姝儀如愿以償。臺前露臉的機會，只能是她的，或者她允許給誰的才能給。一個二本畢業(yè)的，也配？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臉上的怒意，換上一副慣常的、帶著點親切笑容的表情，拿起內線電話。
“姝儀啊，是我，曼麗。瑜瑾跟我說了匯報調整的事。這是好事啊，你能獨當一面了。這樣，你先把講解的初稿和PPT做出來，發(fā)給我看看，我們一起過一下，確保和整體方案無縫銜接。時間緊，任務重，你得抓緊點哦?！彼穆曇袈犉饋頍o比自然，甚至帶著鼓勵。
電話那頭，林姝儀握著聽筒，心里冷笑。來了?！白ゾo點做出來發(fā)給我看看”，話說得好聽，其實就是想卡住第一道審核權，然后有充足的時間“修改”到她滿意為止。
“好的，曼麗姐。我會盡快。”林姝儀的聲音聽起來一如既往的溫順。
掛了電話，林姝儀立刻打開PPT軟件，卻沒有立刻開始制作。她先花了整整半天時間，極其詳盡地梳理了講解的邏輯框架，每一個核心論點下面都羅列了堅實的數據來源、圖表編號以及推導過程，形成了一份堪比論文注釋的詳細文字稿。
然后，她才開始照著這份稿子制作PPT。PPT頁面簡潔、清晰，重點突出，但每一頁背后支撐的信息量都巨大。
做完之后，她沒有立刻發(fā)給李曼麗。而是先找到了周瑞。
“瑞哥，能不能幫我個忙？PPT和講稿我想請你先看看，從技術層面把把關，有沒有什么數據表述不清或者邏輯漏洞的地方？”她態(tài)度誠懇。
周瑞爽快答應：“沒問題！包在我身上！”他仔細看了一遍，提了幾處小修改意見，主要是讓某些技術術語的表達更精準易懂。“整體絕對沒問題！杠杠的！”他豎起大拇指。
林姝儀這才按照修改意見調整好，然后將PPT、詳細文字稿、以及所有原始數據來源的鏈接打包，在下班前一刻，發(fā)給了李曼麗，同時抄送給了趙瑜瑾。
郵件的正文寫得非常謙遜：“曼麗姐，這是關于藍海項目供應鏈風險分析的匯報初稿及詳細說明材料。倉促之間難免有疏漏，請您費心審核把關，主要看看整體思路與項目匯報的協(xié)調性。有任何需要修改或調整的地方，請您隨時指出，我會盡快配合修改?！?/p>
這一手抄送，和那份詳盡到近乎“變態(tài)”的支撐材料，一下子把李曼麗架在了火上。
她如果想故意刁難，憑空指責報告有問題，在趙瑜瑾那里就說不過去，因為材料扎實得令人發(fā)指。她如果想大面積修改邏輯或核心內容，就必須拿出同樣硬核的理由，否則在趙瑜瑾看來就是無理取鬧。
李曼麗收到郵件，點開附件一看，氣得差點把鼠標摔了。這林姝儀！簡直是個滾刀肉！做得這么滴水不漏，讓她怎么下手？
她憋著一肚子火，硬著頭皮看。確實挑不出什么硬傷。最后，她只能在一些細枝末節(jié)上吹毛求疵，回復了一封郵件，用詞禮貌但要求苛刻，比如“這一頁的配色不夠高級，換一下”、“這個動畫效果太簡單，不夠吸引人”、“這句話的表達不夠圓融，建議修改為……”，并且要求林姝儀第二天中午前改好發(fā)給她。
林姝儀收到回復，看著那些無關痛癢的修改意見，嘴角扯起一個微小的弧度。她立刻回復：“好的，曼麗姐，收到。我會按您的意見盡快修改。”
她幾乎沒動核心內容，只是按照李曼麗的要求換了配色、調整了動畫、修改了措辭，在第二天一早，就把修改版又發(fā)了過去，再次抄送趙瑜瑾。
李曼麗看著幾乎沒什么實質變化的PPT，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悶得胸口疼。她再也找不出新的理由拖延或修改，只能咬著牙回復：“可以了?！?/p>
第一回合的較量，林姝儀靠著絕對的專業(yè)、細致的預判和一點小小的職場技巧，艱難地守住了自己的陣地。
匯報的日子終于到了。
下午兩點，大會議室。王總監(jiān)準時出席，聽取項目階段性匯報。趙瑜瑾、李曼麗、林姝儀以及項目組其他成員都在場。
李曼麗今天打扮得格外精致，一身得體的職業(yè)套裝，妝容完美。她站在主講位，自信滿滿地開始了匯報。她確實擅長這個，語言流暢，姿態(tài)優(yōu)美，整體框架把控得也很好。
王總監(jiān)聽得頻頻點頭。
趙瑜瑾稍微松了口氣。
很快，匯報進行到了供應鏈風險分析部分。
李曼麗微笑著，按照腳本進行串場：“……接下來，關于本項目評估中一個非常重要的風險維度——上游供應鏈的潛在波動，這部分內容由我們的分析師林姝儀同事，為大家進行詳細匯報?！?/p>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王總監(jiān)，都轉向了坐在側方的林姝儀。
林姝儀深吸一口氣，站起身，走到了投影前。她今天穿著最普通的職業(yè)裝，臉色甚至有些微微發(fā)白，看起來似乎有些緊張。
李曼麗眼底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輕蔑。
林姝儀接過了翻頁筆。她的手指似乎有些顫抖，但當她開口說出第一個字時，聲音卻異常平穩(wěn)、清晰。
“各位領導，大家好。接下來由我匯報關于藍?？萍忌嫌卧牧瞎湻€(wěn)定性分析的主要發(fā)現……”她沒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主題。
一旦進入她熟悉的專業(yè)領域，那些許的緊張感瞬間消失了。她的語速不快，但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PPT一頁頁翻過，復雜的數據在她條理分明的闡述下變得清晰易懂。她對每一個數據來源、每一個推論邏輯都了如指掌，仿佛那些數字和圖表不是冷冰冰的點線面，而是她親手撫摸過的、有溫度的證據鏈。
王總監(jiān)原本略顯輕松的表情逐漸變得專注起來，身體微微前傾。
當林姝儀講到那家關鍵供應商的雨季產能歷史下滑數據，并結合最新氣象預測模型分析其今年可能帶來的放大效應時，王總監(jiān)突然打斷了她。
“等一下，姝儀。你剛才提到的這個雨季產能下滑百分之十五到二十的數據，是這家公司官方披露的，還是行業(yè)推測的？準確度有多高？有沒有考慮他們近期技術升級可能帶來的抗干擾能力提升？”
問題非常尖銳，直指核心風險的可信度。
李曼麗的心提了一下，下意識看向趙瑜瑾，趙瑜瑾也坐直了身體。
所有人為林姝儀捏了把汗。
然而，林姝儀臉上沒有任何慌亂。她甚至點了點頭，似乎早就料到會有此一問。
“王總監(jiān)，這個問題非常關鍵?！彼龔娜莶黄鹊夭僮麟娔X，迅速調出了一份隱藏的附錄頁面，“百分之十五到二十是綜合了他們過去五年公開的季度產量報告、行業(yè)分析師追蹤記錄以及主要物流合作伙伴的運力數據推算出的平均值。并非官方直接披露，但多方數據交叉驗證，可靠性很高?！?/p>
她停頓了一下，鼠標光標精準地定位到報告中的一段說明：“關于技術升級的抗干擾能力，我們確實考慮了。但他們這次升級主要是提升礦石篩選純度，對開采環(huán)節(jié)的雨季防洪能力提升有限。這是摘自他們技術白皮書第……”她準確報出了頁碼和章節(jié)，“……以及一家國際礦業(yè)工程咨詢機構針對該礦區(qū)地形地貌做出的評估報告結論。綜合來看，我們認為技術升級對抵消雨季產能下滑的影響，預計不超過百分之三?！?/p>
她對答如流，數據、來源、邏輯鏈條清晰完整，仿佛整個知識庫都裝在她的腦子里，隨時可以調取。
王總監(jiān)緊蹙的眉頭緩緩舒展開，眼中露出了毫不掩飾的贊賞：“很好！非常扎實！繼續(xù)。”
趙瑜瑾看著臺上那個沉穩(wěn)自信、光芒內斂卻無法被忽視的女孩，心里再次受到了巨大的沖擊。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自己之前戴著的那副“學歷濾鏡”有多么可笑和狹隘。李曼麗的那種光彩照人，在絕對的專業(yè)和深度面前，竟然顯得有些……浮夸和無力。
李曼麗坐在下面，臉上的笑容已經徹底維持不住了。她看著臺上那個掌控全場的林姝儀，看著王總監(jiān)和趙瑜瑾投去的贊賞目光，手指緊緊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進肉里。
林姝儀匯報完畢，微微鞠躬：“我的匯報完了，謝謝大家。”
會議室里安靜了一瞬，然后響起了掌聲。王總監(jiān)鼓得尤為用力。
“很好！瑜瑾，你們這次的工作做得非常細致，尤其是這個風險點的挖掘和論證，很有價值！要保持！”王總監(jiān)顯得十分高興。
趙瑜瑾連忙應下，心情復雜。
會議結束，王總監(jiān)率先離開，臨走前還特意對林姝儀點了點頭。
林姝儀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
“林姝儀?！壁w瑜瑾叫住了她。
她回過頭。
趙瑜瑾看著她，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笑了笑，語氣是前所未有的誠懇：“講得很好?！?/p>
林姝儀迎著他的目光，平靜地回應：“謝謝經理。應該的?！?/p>
她轉身走出會議室，背影挺直。
這一次，沒有人再會覺得，她只配待在角落。
李曼麗站在不遠處，看著林姝儀離開的背影，又看看還在原地若有所思的趙瑜瑾，她的眼神一點點冷了下來，像是結了一層薄冰。
她知道，有些事情，已經徹底不一樣了。
而游戲，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