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臨終前將孤女的我托付給世交家的沈聿修。我們簽了協(xié)議:奶奶去世后三年就離婚。
暴雨夜我遞出離婚協(xié)議:“合約到期了?!彼鋈淮蚍Х缺骸斑@么急,
是去見那個送你玫瑰的人?”1暴雨敲打著落地窗,將窗外的世界攪成一片模糊。
細密的水痕在冰冷的玻璃上蜿蜒爬行,屋內(nèi)的空氣卻凝滯得如同沉入水底的石頭,
每一絲呼吸都帶著沉甸甸的重量,壓得人胸口發(fā)悶。我坐在寬大的絲絨沙發(fā)里,
身體卻只占據(jù)了邊緣極小的一塊地方,脊背挺得筆直。指尖下的絲絨面料觸感柔軟得過分,
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滑膩。我微微蜷起手指,指甲無意識地摳進掌心。對面,
沈聿修深陷在寬大的單人沙發(fā)中。他側(cè)著臉,
輪廓在從天花板垂落的吊燈散漫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冷硬。下頜線繃得緊緊的,
仿佛一塊拒絕融化的堅冰。他長久地凝視著窗外那片被雨水沖刷、變得迷離不清的夜色,
目光似乎穿透了玻璃和雨幕,投向某個遙不可及、或是虛無縹緲的所在。
唯有那只擱在沙發(fā)扶手上的手,骨節(jié)分明,
食指無意識地、極其緩慢地叩擊著深色的木質(zhì)表面,發(fā)出幾乎微不可聞的“篤、篤”聲,
是這片死寂空間里唯一的、固執(zhí)的心跳?!懊魈臁蔽仪辶饲搴韲?,
試圖找回一點應(yīng)有的平靜,“明天上午十點,李律師會在律所等我們。
”從身旁的紙袋里取出一個薄薄的牛皮紙文件袋。紙袋摩擦發(fā)出“沙沙”的輕響,
在這過分安靜的環(huán)境里,顯得異常刺耳。我捏著文件袋的邊緣,停頓了一瞬,
然后才平穩(wěn)地遞了出去,懸在兩人之間那片冰冷的空氣里?!皡f(xié)議書,一式兩份,
我都簽好了?!蔽业哪抗饴湓谖募?,“你看一下,
如果……沒有問題的話……”沈聿修終于動了。他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頭,
動作帶著一種被強行喚醒的滯澀感。那雙深潭般的眼睛,終于從窗外那片混沌的雨夜收回,
落在了我手中的文件袋上,繼而沉沉地抬起,目光落在我的臉上,銳利的像淬了冰的刀鋒,
瞬間穿透我勉力維持的平靜表象。我的心猛地一跳,幾乎要下意識地避開這審視,
但又強迫自己迎了上去。他沉默著,沒有伸手去接。時間被拉長,
每一秒都粘稠得令人呼吸困難。只有窗外單調(diào)而固執(zhí)的雨聲,
還在持續(xù)不斷地沖刷著世界的邊緣。然后,他開口了,聲音帶著一種被強行壓抑的沙啞,
卻仍字字清晰地砸在我的耳膜上:“這么急?
”呼吸微微一窒,我垂下眼簾盯著自己放在膝上的另一只手,
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更深的地方?!皡f(xié)議……本來就是這么約定的。
”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無波,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客觀事實,
“奶奶……已經(jīng)走了三年了。我們……該結(jié)束了?!薄霸摻Y(jié)束了?”沈聿修重復(fù)了一遍,
尾音微微揚起,帶著一絲難以捉摸的冷意。他忽然傾身向前,手肘撐在膝蓋上,
拉近了我們之間本就不遠的距離,他的氣息帶著強烈的壓迫感,沉沉地籠罩下來,
幾乎讓我喘不過氣。他緊緊地盯著我,一字一頓地問:“急著簽它,趕著去赴誰的約?
那個……三天兩頭給你送玫瑰的‘朋友’?”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冰冷的石子,
狠狠砸進我的心里,激起驚濤駭浪。玫瑰?朋友?我猛地抬起頭,
臉上刻意維持的平靜徹底碎裂,被巨大的錯愕和一種荒謬的刺痛所取代。我努力睜大了眼睛,
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張無比熟悉又在此刻顯得無比陌生的臉。
那些被刻意忽略的、關(guān)于這三年的種種委屈、失落和小心翼翼的揣測,
如同被這句話瞬間點燃的引線,轟然炸開。
2“你……”我的指尖冰涼,聲音控制不住地發(fā)顫,“你在胡說什么?什么玫瑰?什么朋友?
”我急促地喘息著,一種被誤解、被污蔑的憤怒和委屈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勒得心臟生疼。
“沈聿修,你……”未出口的話被一聲突兀的、刺耳的碎裂聲硬生生截斷。
沈聿修似乎也被自己脫口而出的話和我激烈的反應(yīng)所驚擾,猛地站起身,動作幅度太大,
手肘重重地撞在了旁邊一個堆滿書籍和文件夾的胡桃木小邊幾上。邊幾劇烈地一晃,
上面那個精致的骨瓷咖啡杯應(yīng)聲而落,棕黑色的咖啡液瞬間飛濺開去,
在光潔的地板上暈開一片狼藉。更糟的是,
邊幾上幾本厚厚的設(shè)計圖冊也因這劇烈的撞擊而滑落,“嘩啦”一聲悶響,
重重地砸在地板上。其中一本硬殼圖冊的封面被摔得彈開,內(nèi)頁像受傷的翅膀般無力地散開。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下意識后退一步,
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那散落在地板上的圖冊內(nèi)頁吸引過去——那根本不是什么建筑設(shè)計圖。
一張張素白的、質(zhì)地極好的素描紙散落在深色的地板上,像紛亂飄落的雪片。而紙上,
用極其細膩流暢的炭筆線條勾勒出的,全是我!蜷在客廳沙發(fā)上午睡時,
一縷發(fā)絲垂落在頰邊的樣子;清晨在落地窗前發(fā)呆,
陽光透過紗簾在睫毛上投下細小陰影的側(cè)影;甚至有一次我感冒發(fā)燒,昏沉沉靠在床頭喝水,
眉頭微蹙的脆弱模樣……每一張都是我,每一個瞬間都被捕捉得無比精準(zhǔn),紙張的右下角,
甚至用鉛筆清晰地標(biāo)注著日期,從三年前我們新婚不久,一直到……三天前!我記得那天,
在書房找一本書時,我靠在書架旁短暫地打了個盹兒……時間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連窗外那喧囂的暴雨聲也驟然退到了遙遠的地方。
3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刺鼻,幾乎蓋過了奶奶身上那最后一點熟悉的氣息。
VIP病房的光線冰冷地打在奶奶消瘦的臉上,青紫色的針眼在她手背上像丑陋的斑點。
我趴在床邊,死死攥著那只冰涼的手,好像這樣就能留住什么。
心電監(jiān)護儀那催命般的“滴——滴——”聲,是房間里唯一證明她還在的聲響。
奶奶的眼睛一直盯著門口,帶著一種讓我心碎的執(zhí)著。門開了,一股寒氣涌進來。是沈聿修。
他像是剛從某個重要場合趕來,昂貴的西裝外套搭在臂彎,領(lǐng)帶微松,鬢角也有些亂。
當(dāng)他看到病床上的奶奶和幾乎要哭暈過去的我時,他深邃的眼眸猛地一縮,隨即快步走進來,
腳步很輕,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力量?!吧颉残蕖蹦棠痰穆曇粑⑷?,
卻清晰地叫出了他的名字。沈聿修毫不猶豫地走到床邊,單膝跪在了我旁邊,位置略靠前,
像個沉默的守護者。他傾身靠近奶奶,聲音低沉卻有種奇異的安撫力:“奶奶,我在。
”“晚晚……我的晚晚……”奶奶的目光艱難地轉(zhuǎn)向我,
那里面盛滿了讓我肝腸寸斷的憐惜和不舍,
“她……一個人……不行……奶奶放心不下……” 我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洶涌而出,
死死咬著下唇才沒哭出聲。奶奶的目光又轉(zhuǎn)向沈聿修,
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決絕:“聿修……奶奶……求你……替我……照顧她……” 她喘息著,
每一個停頓都像刀子割在我心上,
“不是……責(zé)任……是……” 后面的話她似乎用盡了力氣,只是用那雙眼睛,
一直固執(zhí)地望著他。病房里死寂一片,只有監(jiān)護儀的聲音和我壓抑的抽泣。時間好像凝固了。
沈聿修的目光在我和奶奶之間掃過。幾秒鐘的死寂后,他深吸一口氣,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
然后,我聽見他清晰得如同烙印般的聲音:“奶奶,您放心?!蹦锹曇舨桓?,
卻像重錘砸在我心上,“我會照顧蘇晚。用我的生命起誓?!彼麤]有說“娶”,
也沒有說“愛”。但那一刻,在那個冰冷絕望的病房里,“照顧”這兩個字,
重得讓我喘不過氣。奶奶緊繃的神情松動了,
嘴角艱難地扯出一個極其微弱的、如釋重負的笑。然后,握著我的手,無力地滑落。
監(jiān)護儀發(fā)出刺耳的、撕裂一切的長鳴——我的世界,轟然倒塌。一聲絕望的嗚咽沖口而出,
我整個人軟下去,卻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猛地攬住,是沈聿修。他的手臂收得那么緊,
緊得發(fā)疼,好像要把我從崩潰的邊緣硬拽回來。我的臉埋在他帶著室外寒氣的西裝里,
能感覺到他胸膛劇烈的震動,已經(jīng)分不清是心跳還是我的哭泣帶來的顫抖。
他的下頜繃得死緊,我能感覺到那堅硬的線條抵著我的頭頂。
在那個充斥著死亡和冰冷承諾的瞬間,這個懷抱成了我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冰冷,
卻是我唯一的支撐。奶奶的葬禮結(jié)束不到一周,
那場被所有人稱贊“沈家重情重義”的婚禮就倉促地舉行了。沒有喜慶,只有壓抑。
小小的教堂里,寥寥幾位賓客,肅穆得像葬禮的延續(xù)。我穿著奶奶生前為我挑好的婚紗,
純白的蕾絲裹著我,像個易碎的人偶。我獨自站在休息室的鏡子前,里面的人蒼白脆弱,
眼下是濃重的青影。沒有伴娘,也沒有媽媽為我梳頭。管風(fēng)琴奏響沉悶的樂章。
我挽著一位沈家長輩的手臂,走向圣壇前的沈聿修。腳步虛浮,像踩在棉花上,
每一步都引來兩側(cè)目光的注視——同情、憐憫、審視、還有那洞悉一切的“果然如此”。
那些目光像針,密密麻麻扎在心上。
耳邊似乎飄來低語:“可憐的孩子……”“沈家仁至義盡了……”“唉,
責(zé)任啊……”終于站定在他面前。他穿著剪裁完美的黑色禮服,身姿挺拔如松,
英俊的面容卻冷得像大理石雕像。他垂眸看我,眼神深邃,卻沒有任何溫度,
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道冰冷的程序。牧師冗長的誓詞響起。
“你是否愿意娶蘇晚為妻……” 沈聿修的聲音低沉清晰,沒有一絲波瀾:“我愿意。
” 干脆得像簽合同。輪到我了。喉嚨干澀發(fā)緊,巨大的悲傷和茫然死死扼住我。
我感覺他落在我臉上的目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催促。用盡全身力氣,
才擠出一絲微弱的氣音:“……愿意?!苯粨Q戒指。他修長的手指帶著涼意,
觸到我同樣冰冷的指尖時,兩人都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冰涼的鉑金指環(huán)套上我的無名指,
尺寸有些微的松。我拿起男戒,套上他的手指,能感覺到他指骨的堅硬和皮膚的溫?zé)幔?/p>
那短暫的接觸讓我指尖像被燙到般蜷縮。沒有親吻。儀式在沉默中結(jié)束。
沈聿修向我伸出手臂示意。我遲疑了一下,才僵硬地挽住。隔著厚實的禮服,
感覺不到任何溫度,只有一種冰冷的支撐。閃光燈亮起。照片里,
我像個美麗卻空洞的琉璃娃娃,而他,英俊挺拔,面容冷峻,沒有一絲笑意。完美的契約,
冰冷得沒有一絲人氣。4婚后三年,這棟半山的豪華別墅,成了我們履行契約的牢籠。
我們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卻像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主臥是他的絕對領(lǐng)域。
我住在走廊盡頭的客臥,再舒適也像個客人。他的書房門時常緊閉,透出的光直到深夜。
我的活動范圍很?。嚎蛷d、餐廳、自己的房間。早餐時,我們偶爾在巨大的餐桌兩端相遇。
他沉默地看報或處理郵件,刀叉碰撞發(fā)出規(guī)律的輕響。我低著頭,小口吃著食不知味的早餐。
空氣凝滯。他可能在我快吃完時,才淡淡說一句:“今天降溫,出門加件外套。
” 語氣平淡得像在播報天氣。我們的晚餐更多時候是錯開的。他應(yīng)酬繁多,常常深夜歸家。
我有時會刻意蜷在客廳沙發(fā)“看書”,耳朵豎著聽車庫卷簾門的聲音。
當(dāng)他帶著一身酒氣和寒氣進門時,我假裝剛醒,揉著眼睛說:“回來了?
廚房有溫著的湯……” 他多半只是扯松領(lǐng)帶,目光短暫掃過我,
聲音帶著疏離的客氣:“不用麻煩,早點休息?!?然后徑直走向書房或主臥。
那扇關(guān)上的門,隔絕了一切。有時我在小書房趕稿到深夜。偶爾揉著酸澀的眼睛發(fā)呆時,
會聽到門外極其輕微的腳步聲,停頓片刻,又悄然離去。第二天清晨,
門口地毯上有一杯冷掉的牛奶,但我從未過問。直到一次凌晨三點,我出來倒水,
撞見他穿著深灰睡袍,手里端著一杯熱氣騰騰的牛奶正走向我書房門口。昏黃壁燈下,
他臉上閃過一絲罕見的狼狽錯愕。他動作生硬地把杯子塞進我手里,
聲音帶著剛醒的低啞和刻意平淡:“……正好多熱了一杯,別浪費?!?不等我反應(yīng),
他已轉(zhuǎn)身回房,倉促的關(guān)上了房門。我握著那杯溫?zé)岬呐D?,指尖的暖意蔓延到心口?/p>
卻又被那句“正好多熱了一杯”澆得冰涼。深秋,我在落地窗前的躺椅上睡著了。醒來時,
身上多了一條柔軟的羊絨毯,帶著陽光的味道。我下意識看向書房,房門緊閉。幾天后,
我故意在同樣位置“睡著”,閉著眼,呼吸放輕。感覺有人靠近,腳步輕得幾乎無聲無息。
熟悉的氣息籠罩下來,毯子被小心翼翼地蓋在我身上,
甚至能感覺他指尖無意掠過我發(fā)梢的微癢。我的心狂跳起來,幾乎要睜開眼。然而,
預(yù)想中的停留沒有發(fā)生。只是極短的停頓,腳步聲再次響起,遠離,
伴隨著書房門被輕輕關(guān)上的“咔噠”聲。我在毯子下蜷緊手指,
巨大的失落和無力感淹沒了我。他總是這樣,在靠近的邊緣,又精準(zhǔn)地退回安全距離。
5一個難得的周末下午,他沒去公司,破天荒地坐在客廳沙發(fā)翻雜志。我的心怦怦直跳,
鼓起這輩子最大的勇氣,
經(jīng)意走過去拿起遙控器:“聽說……新上映的《午夜巴黎》評價不錯……” 聲音努力輕松,
手指卻緊張地摳著遙控器邊緣。他從雜志上抬起眼,深邃的目光落在我臉上。
就在我被他看得幾乎要逃開時,他薄唇微啟,
似乎要說什么——“叮鈴鈴——” 刺耳的工作手機鈴聲炸響。他眉頭瞬間擰緊,
歉意地看了我一眼,迅速接起:“說?!?表情瞬間切換成工作模式,冷峻專注。
他一邊聽一邊站起身走向書房,只留下匆忙的背影和我被打斷的、懸而未決的邀請。
我站在原地,聽著關(guān)門聲,手里攥著冰冷的遙控器。剛剛鼓起的勇氣瞬間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