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靜默的朱砂大業(yè)王朝的黃昏，總有一種被朱砂浸透的質感。紫禁城墻角的琉璃瓦，
折射著夕陽最后的光輝，像一冊尚未干透的史書，
每一個飛檐都在無聲地訴說著某種既定的命運。韋昭站在太史監(jiān)的觀星臺上，
俯瞰著這座巨大的、由規(guī)則與權力構筑的精密牢籠。她的官職是“女史”，
一個在太史監(jiān)中略顯尷尬的身份。她負責?？钡浼?，研磨龍涎墨，
以及在太史令落筆《起居注》時，侍立一旁，見證“歷史”被鑄造成“現(xiàn)實”的那一刻。
她的目光越過重重宮闕，落在遠處那口被稱為“墨池”的古井上。井水終年滿溢，色如玄玉，
是煉制“龍涎墨”的唯一水源。韋昭與旁人不同，她有一雙能“望氣”的眼睛。
這并非什么神通，而是一種極致的敏銳。她能從墨池上空氤氳的水汽中，
讀出民心的流向——那是構成龍涎墨最核心的原料。太平時節(jié)，那氣是平和的乳白色，
帶著稻谷的清香；節(jié)慶之日，則是歡欣的淡金色，如上元夜的燈火。但此刻，那氣，
是一團沉悶的、帶著鐵銹味的赭石色。壓抑，且不安。“韋昭。
”身后傳來一個蒼老而平和的聲音。韋昭轉身，躬身行禮：“太史令?！碧妨顕浪季?，
一個須發(fā)皆白，身形卻如古松般挺拔的老人。他執(zhí)掌太史監(jiān)二十載，手中的一支“史筆”，
定義了大業(yè)王朝整整一代人的現(xiàn)實。他是【秩序的慰ê聲】的化身，堅信穩(wěn)定高于一切，
即使那穩(wěn)定需要用沉默來換取?！敖袢盏哪?，成色如何？”嚴思矩的聲音里沒有情緒。
“回太史令，墨色純黑，光澤內(nèi)斂，是上上之品?！表f昭低頭回答，
隱藏了她眼中看到的赭石色。在太史監(jiān)，真相有兩種，一種是人心的真相，另一種，
是必須被記錄的真相?！班拧！眹浪季刈叩綍盖?，那上面攤著一卷空白的玉軸黃絹，
正是今日的《起居注》。旁邊，是一份來自兵部的捷報——北境大捷，
安北都護李朔以三千輕騎，于燕返山全殲來犯的蠻族部落，斬首五千，揚國威于塞外。
這是一場酣暢淋漓的勝利，足以讓京城中的赭石色，重新染上淡金。韋昭開始研墨。
墨錠在硯臺上盤旋，無聲無息，空氣中漸漸彌漫開一股奇異的香氣，既有松煙的清冽，
又混雜著萬家燈火的塵俗味道。她知道，這香氣里，藏著無數(shù)人的悲歡離合。嚴思矩提起筆，
飽蘸墨汁，懸于卷上。他的手很穩(wěn)，穩(wěn)得像一座山。韋昭屏住呼吸，她知道，這一筆落下，
燕返山那場廝殺的無數(shù)種可能性，就將永遠塌縮成唯一的、光輝的現(xiàn)實。然而，
就在筆尖即將觸及黃絹的剎那，韋昭眼中的墨池氣象，猛地一變。那團赭石色的氣，
像是被什么東西從內(nèi)部刺破了，絲絲縷縷的、近乎于黑色的怨毒之氣，如毒蛇般纏繞上來。
那怨氣，帶著刺骨的寒意和濃郁的血腥味。韋昭的心猛地一沉。
這不是一場勝利該有的“氣”。這是屠戮，是冤魂不散的詛咒?！疤妨?，請慢！
”她幾乎是脫口而出。筆尖停在了離紙面一寸的地方。嚴思矩緩緩抬起頭，
渾濁的眼眸中看不出喜怒：“何事？”“此報……恐有不實。”韋昭的聲音有些發(fā)顫。
質疑兵部捷報，等同于指斥軍方欺君，這是足以誅九族的大罪。但她不能不說，
因為她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她的父親，韋經(jīng)緯，前任太史令。十年前，同樣是一場“大捷”，
父親卻在落筆前，堅持要勘驗軍報的真實性。結果，他被冠以“歷史異端”的罪名，
罪證是在他的書房里搜出了意圖篡改《起居注》的“偽墨”。次日，
《起居注》上多了一行字：“太史令韋經(jīng)緯，心懷叵測，交通外敵，事敗，于獄中自盡。
”于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么從現(xiàn)實中被抹去了。他的所有功績、著作，
乃至人們的記憶，都變得模糊不清。韋昭能記住父親，只因她是他血脈的延續(xù)，
是那段被抹除歷史的唯一“遺跡”。嚴思矩看著她，良久，才緩緩說道：“韋昭，你的職責，
是?？蔽淖?，不是勘驗人心。兵部、內(nèi)閣、圣上三印俱全，便是‘真實’。
”“可墨池之氣……”“墨池只反映人心之愚昧。民眾易被流言蜚語所動，史筆之重，
正在于撥亂反正，以‘敕令’之實，定‘人心’之虛?！眹浪季氐穆曇艏又亓耍?/p>
“這是你父親，當年教我的?！表f昭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嚴思矩不再看她，手腕一沉，
筆鋒落下?！按髽I(yè)二十三年，秋，安北都護李朔，
大破蠻夷于燕返山……”一行行遒勁的楷書，在黃絹上鋪展開來。韋昭眼睜睜地看著，
隨著每一個字的寫就，墨池上空那股黑色的怨氣，就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強行壓制、沖淡，
最終消弭于無形。赭石色也漸漸褪去，一絲若有若無的淡金色，開始重新浮現(xiàn)。京城的百姓，
此刻或許正走在街上，會突然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心安，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
仿佛親眼見證了那場遠在千里的勝利。這就是【史書即宿命】。它從不記錄現(xiàn)實，
它定義現(xiàn)實。當最后一個字寫完，宮中內(nèi)侍捧來玉璽，重重蓋下。朱砂落定的瞬間，
韋昭仿佛聽到了無數(shù)冤魂在時空的縫隙中發(fā)出最后的哀嚎，然后歸于永恒的靜默。她知道，
在某個她看不見的地方，燕返山下，一段血腥的真相，已經(jīng)被新的現(xiàn)實徹底覆蓋。
或許白骨仍在，但它們已經(jīng)失去了言說的資格。那一天，韋昭沒有回家。
她獨自一人去了太史監(jiān)最深處的“故紙庫”。
這里堆放著歷朝歷代所有被廢棄的《起居注》草稿，
它們是無數(shù)個“未能成為現(xiàn)實”的平行宇宙。她點亮一盞油燈，開始翻找十年前的卷宗。
她不相信父親會背叛他守護了一生的史筆。所謂的“偽墨”，一定另有玄機。
在一堆發(fā)霉的故紙中，她找到了父親獲罪前一日的草稿。上面的記載與最終的定稿截然不同。
那場所謂的“大捷”，在父親的筆下，是一場慘烈的“兵敗”，三千將士幾乎全軍覆沒。
而在草稿的末尾，父親用極細的筆觸，留下了一行字，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墨源之秘，
在于人心。人心之毒，可勝天道?！表f昭反復咀嚼著這句話，一個可怕的念頭，
如閃電般劈開了她的認知。【人心即墨水】。如果說，人心可以影響龍涎墨的成色，那么，
是否有一種方法，可以主動地、劇烈地去“污染”人心，從而讓史官在落筆時，身不由己？
比如，一場……精心策劃的屠殺？她猛地抬起頭，望向燕返山的方向。如果李朔的“勝利”，
根本目的不是為了揚國威，而是為了制造足夠強烈的“恐懼”與“怨恨”之氣，
用以污染墨源，去覆蓋掉另一個、更重要的真相呢？她的血，一瞬間冷到了冰點。
這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篡改歷史了。這是以萬民之魂為筆墨，
以江山社稷為畫卷的……“現(xiàn)實創(chuàng)造”。她的敵人，不是朝堂上的某個權臣，
而是這個以“墨敕定律”為基石的世界本身。她的【守護者】之心在動搖，
【智者】的求知欲被點燃，而內(nèi)心深處那0.1的【反叛者】，正在悄然蘇醒。
她將父親的草稿小心翼翼地藏入懷中。從今夜起，她不再是那個沉默的女史。
她要成為一名在歷史的灰燼中探尋真相的仵作。她必須知道，李朔用五千條人命獻祭，
究竟是為了在《起居注》上，掩蓋什么。第二章：會唱歌的童謠韋昭的調查，
是從“人心”的源頭開始的。如果說墨池是江，那市井之間的流言蜚語，
便是匯入江河的無數(shù)溪流。她換上一身尋常的布裙，走進了京城最繁華的東西兩市。在這里，
她聽到了關于燕返山大捷的無數(shù)個版本。說書人唾沫橫飛地講著李朔將軍如何身先士卒，
三箭定乾坤；酒樓里的商賈們則在高談闊論，預測此戰(zhàn)之后，與北境的商路將如何通達。
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實，充滿了令人信服的細節(jié)。人們的臉上洋溢著自豪與安心，
正是這股“氣”，沖淡了墨池中的赭石與怨黑。韋昭一邊聽，一邊用她的“望氣”之術，
觀察著人群中氣的流動。她發(fā)現(xiàn)，這些歡欣鼓舞的氣，雖然聲勢浩大，但質地輕浮，
如無根的浮萍。而在這些金色的氣流之下，有一股極細、極微弱，但異常堅韌的黑色細線，
在城市的底層潛行。它藏在乞丐的呢喃里，藏在洗衣婦的閑談中，藏在更夫的梆子聲里。
它無處不在，卻又不引人注目。韋昭追蹤著這股黑色的氣，
最終來到了一條名為“百工坊”的陋巷。這里是工匠和苦力的聚居地，也是京城消息最靈通，
也最污濁的地方。她走進一家茶館，要了一碗最便宜的粗茶。鄰桌，
幾個短衫漢子正在低聲交談?！奥犝f了嗎？李將軍在燕返山，挖出了一座前朝的鎮(zhèn)魔碑。
”“什么鎮(zhèn)魔碑？我聽的版本是，那山里有龍脈，李將軍是去祭天的?！薄岸紕e瞎說！
”一個年長的漢子壓低了聲音，“我三叔的兒子的表舅，是在兵部當差的。他說，
去的是三千人，回來的……不足三百?！笨諝馑查g凝固了?！袄贤躅^，你不要命了！
這話也敢說？”“我……我也是聽說的?！崩贤躅^縮了縮脖子，不敢再言語。
韋昭的心跳漏了一拍。不足三百！這與父親草稿上的“兵敗”不謀而合。她不動聲色，
將一枚銅錢放在桌上，起身離開。她知道，官方的“現(xiàn)實”固若金湯，
但只要人心的縫隙還在，真相就不會徹底死去。接下來的幾天，韋昭像一個幽靈，
穿梭在京城的陰影里。她發(fā)現(xiàn)，那股黑色的氣，往往伴隨著一首奇怪的童謠出現(xiàn)。
“石人一只眼，挑動黃河天下反?！?“莫道石人一只眼，此物一出天下反?！边@首童謠，
每個字她都認識，但連在一起，卻讓她感到一陣莫名的寒意。它似乎在預言著什么，
又像是一句黑話。她查閱了大量典籍，發(fā)現(xiàn)這首童謠，竟是前朝末年，一樁謀反案的讖語。
當時，黃河泛濫，有民夫挖出一只獨眼石人，背上便刻著這句童謠，最終引發(fā)了滔天巨浪，
打敗了整個王朝。一首前朝的造反童謠，為何會在今日的京城悄然流傳？
它和燕返山的“大捷”又有什么關系？韋昭決定去一個地方，
一個可能知道答案的地方——欽天監(jiān)。欽天監(jiān)與太史監(jiān)，并稱“兩監(jiān)”，一個觀天象，
一個錄人事，共同維系著大業(yè)王朝的“命數(shù)”。但兩監(jiān)之間，向來井水不犯河水。
韋昭找到欽天監(jiān)的監(jiān)正，一個名叫蕭衍的年輕人。此人玩世不恭，整日沉迷于星象占卜，
在朝中是個異類。但韋昭知道，蕭衍的祖父，曾是前朝的國師，對那些讖緯之術，
有獨到的見解。更重要的是，蕭衍是七皇子蕭徹的伴讀。而七皇子，是當今圣上最年幼，
也最不受寵的兒子，整日斗雞走狗，不問政事，在朝堂上近乎一個透明人。
一個看似無害的組合。韋- [ ] 昭將童謠寫給蕭衍看。蕭衍一見，
原本慵懶的表情瞬間嚴肅了起來：“韋女史，這東西，你從哪聽來的？”“市井之間，
偶然聞之?！薄芭既?？”蕭衍冷笑一聲，“這世上哪有那么多偶然。
你知道這童謠的下一句是什么嗎？”韋昭搖頭。蕭衍湊到她耳邊，
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石人’非石人，‘黃河’非黃河。
‘天下反’……反的也未必是天下?！彼D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這是一種‘墨蠱’。
”“墨蠱？”韋昭第一次聽到這個詞。“沒錯。”蕭衍的眼神變得深邃，“【人心即墨水】，
尋常的流言蜚語，只能算是微風，吹不起大浪。但若是以特殊的音律、讖語，
配上特定的儀式，將一種意念，
像蠱蟲一樣植入萬民的潛意識中……那便能形成一股足以‘污染’龍涎墨的洪流。這，
就是墨蠱。”他看著韋昭，眼神里帶著一絲同情：“韋女史，你父親當年，
查的應該就是這個。只可惜，他沒來得及查清，就被反噬了?！表f昭如遭雷擊。
父親留下的那句“人心之毒，可勝天道”，原來指的是這個！
“這首童謠……它想污染出什么樣的‘現(xiàn)實’？”她急切地問。
“這就要看‘石人’和‘黃河’，到底指代什么了?！笔捬軘偭藬偸?，“我只能幫你到這了。
再往下查，會死人的。你父親就是前車之鑒?！彪x開欽天監(jiān)時，韋昭的內(nèi)心掀起了驚濤駭浪。
一個巨大的陰謀，在她面前徐徐展開。有人在用“墨蠱”這種禁忌之術，試圖扭曲現(xiàn)實。
燕返山的屠殺，是為了制造怨氣，為“墨蠱”的生長提供養(yǎng)料。而這首童謠，
就是“墨蠱”的咒語。那么，誰是這一切的幕后黑手？韋昭的腦海中，
浮現(xiàn)出一個人的身影——當朝宰相，狄玄。狄玄，寒門出身，憑借鐵血手腕和無雙智計，
十年間平步青云，權傾朝野。他主張以強權治國，推崇法家，
與太史監(jiān)“無為而治”的理念格格不入。更重要的是，安北都護李朔，
正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門生。如果狄玄想要通過《起居注》達成某種目的，他完全有動機，
也有能力，去策劃這一切。但他的目標是什么？僅僅是為了鞏固一場“大捷”的功績嗎？不，
這手筆太大了，殺雞焉用牛刀。他一定在圖謀一個更大的、足以動搖國本的“現(xiàn)實”。
就在韋昭百思不得其解時，宮中突然傳來一個驚人的消息。圣上病危。那一瞬間，
韋昭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她終于明白了?！笆艘恢谎邸薄笆恕敝傅氖怯癍t。
玉璽，國之重器，是為“石”。而能蓋下玉璽的，只有圣上，是為“一只眼”。
“挑動黃河天下反”……“黃河”指的是皇權。皇權更迭，便是“挑動黃河”。
這首童謠墨蠱，根本不是為了什么燕返山大捷！它的真正目標，是皇位的繼承權！
狄玄想做的，是在圣上駕崩之際，利用被“墨蠱”污染的龍涎墨，讓太史令在《起居注》上，
寫下對他最有利的“現(xiàn)實”！比如……“圣上臨終傳位，以賢臣狄玄，攝政天下。
”一旦朱砂落定，這條記載將成為不可更改的宿命。所有皇子，連同他們的存在本身，
都可能被這條“歷史”所抹殺。這是一個釜底抽薪的絕戶計！韋昭沖回太史監(jiān)，
她必須阻止這一切。她來到墨池邊，只見原本只是泛著赭石色的氣，
此刻已經(jīng)徹底變成了混雜著黑與紅的毒氣，其中仿佛有無數(shù)張扭曲的人臉在哀嚎。那首童謠，
正像瘟疫一樣，在京城萬民的潛意識中瘋狂擴散。她必須立刻將此事告知太史令嚴思矩。
然而，當她沖進書房時，卻看到嚴思矩正襟危坐，而在他的對面，赫然坐著宰相狄玄。
狄玄一身黑衣，面容清癯，眼神如鷹隼般銳利。他看到韋昭，并不意外，
只是淡淡一笑：“韋女史，你似乎，發(fā)現(xiàn)了一些不該發(fā)現(xiàn)的東西。”嚴思矩緩緩開口，
聲音里帶著一絲疲憊：“韋昭，退下?！薄疤妨?！”韋昭急道，“狄相在行‘墨蠱’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