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寒梅苑，異常清冷刺骨。
蘇沁形容枯槁，視線模糊地仰面躺在床上。
門簾動了動，迎春面容躊躇地進來，又細(xì)心地將門簾掩好。
“娘子，溫郎君說暫時過不來，待……晚些時候再來看您。”
蘇沁面無表情：“可與他說，我快不行了？”
迎春眼里閃過心疼，“娘子千萬別這么說，大夫說了，只要你好好將養(yǎng)……”
“我的身子如何，我最是清楚，迎春，我早已悔了……”
蘇沁閉上了眼睛，忽而輕聲問：“外面可是要下雨了？怎的有雷聲……”
迎春聞言快步去窗邊張望，疑惑道：“奴婢不曾聽見有雷聲，娘子是不是聽錯……娘子，娘子！”
……
蘇沁死了，死時孤苦，只迎春一人守著她。
她本以為死，就是對她這愚蠢一生的懲罰，是最后的終結(jié)。
萬萬沒想到，居然不是。
她的魂魄依附在了阿娘贈她的玉簪上，這簪子，落到了溫書航明媒正娶的妻子，姚曼娘手中。
“不愧是蘇家嫡女，這么些年了，還留了不少好東西。”
姚曼娘在燈下欣賞了一番，對著鏡子將玉簪插在了發(fā)髻上。
伺候的嬤嬤壓低聲音：“娘子，莫要讓郎君瞧見，那賤人雖死，郎君似對她余情未了，正消沉著……”
“怕什么？溫郎若真對她有意，又怎會冷落她多年？當(dāng)初的避子湯還是他親自給蘇沁送去的。”
鏡中照不出身影的蘇沁怒目圓睜，自己多年不孕，竟是溫書航對她下的手？！
可他卻一次次提及讓自己愧疚了這么些年？！
“也是她蠢，真以為自己一個商戶女，也配做溫家正妻？是溫郎心軟，感激她曾經(jīng)相助才肯納她，不過她那一手繡活兒倒是幫上了不少忙?！?/p>
姚曼娘心頭的刺被拔除，此刻心情大好。
“她那好堂妹當(dāng)初幫她與溫郎牽線搭橋，她便以為得了人間真情，著實可笑得緊，人家為的是他們蘇家的繡莊，要我說溫郎還是心善，竟真幫她得手?！?/p>
蘇沁怒不可遏地沖過去，卻只能從姚曼娘的身體中穿過。
她在說什么？她家的繡莊怎么了？蘇婉她做了什么？！
嬤嬤道：“郎君此舉，亦是不想讓蘇沁有退路，說到底……”
“說到底人已經(jīng)死了！我才是書航的正妻！”
姚曼娘語氣不悅，一把拔下頭上玉簪，“啪”的一聲拍在妝奩臺上，窗外，雷聲驟起。
玉簪應(yīng)聲斷成兩截，已全然失去理智的蘇沁只覺眼前一黑，再無任何知覺……
……
一聲驚雷將蘇沁驚醒，她緩緩睜開眼，視線逐漸清晰，甚至看清了床幔上針腳細(xì)密的云紋。
她仰面躺在床上不敢動，自己的眼睛因為刺繡已經(jīng)許多年不曾清晰視物，這是發(fā)生了什么？
“娘子醒了？可是被那雷聲吵醒的？是要再睡會兒還是起身？”
蘇沁扭頭，看見了一個記憶里才有的年輕的迎春，正笑吟吟地看著自己：“今兒早食有娘子喜歡的翡翠梅花羹，娘子穿這件鵝黃色的襖子可好？”
一瞬間蘇沁呼吸急促，慢慢撐著床坐起，然后將手舉到眼前。
細(xì)嫩光潔，摸最光滑的綢緞也不會勾出絲來，最重要的是，手背上沒有那道刺眼的疤痕……
她猛地掀開被子下床，不顧身后迎春驚慌的叫喊，赤著腳沖出屋子。
不是溫家的寒梅苑，這是她尚在閨閣時的住處，一個并不算大的小院子，卻收拾得極盡用心，連角落里的花花草草都是按著她喜好挑的。
身后迎春追了出來，慌忙蹲下身給她將繡鞋穿上。
“娘子這是怎么了？不穿鞋襪仔細(xì)著涼，老爺夫人會心疼的。”
蘇沁眼里的茫然驟然散盡，眼瞳猛地收縮，“對，爹娘，爹娘在何處？”
“老爺應(yīng)是已經(jīng)去了鋪子，夫人在飯廳，娘子，娘子……！”
蘇沁劇烈的心跳聲蓋過了耳邊的風(fēng)聲，一路來到飯廳，瞧見了背對著她，正在與家里下人說話的阿娘。
秦氏正說到晚上要東廚做哪些菜，忽然腰間一緊，嚇了她一跳。
“阿娘……”
聽見是女兒的聲音，秦氏趕忙轉(zhuǎn)身將人摟在懷里，“阿娘在，怎么了這是？……怎么還哭了？快讓阿娘看看?！?/p>
秦氏著急地上下查看，蘇沁卻只抱著她不放手。
曾經(jīng)自己只會埋怨爹娘不通情達(dá)理，怨他們不肯幫襯溫家，不愿見自己追求幸福，一次次地說出錐心刺骨的話傷害他們，終于將他們傷到遠(yuǎn)走他鄉(xiāng)，只當(dāng)沒自己這個女兒。
后來她才明白，爹娘正是因為疼她愛她，才滿心為了她考慮，不厭其煩地勸她，她卻像是被迷住了心竅，什么好言好語都聽不進去……
“可是夢魘著了？不怕不怕，那都是假的，外面天兒這么冷，怎的穿這樣單?。俊?/p>
秦氏順手拽下自己的披肩將蘇沁圍?。骸靶∧镒蛹易钜屑?xì)保暖，日后身子才不會動不動不適，娘知道你不愛聽這些……，罷了，先用飯吧，今兒瞧著像要下雨，……就不去隔壁了吧？”
隔壁？
蘇沁怔怔地愣了好一會兒，忽然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往外走，連秦氏都沒攔住。
“這孩子，也不知被那姓溫的灌了什么迷魂湯，早食還沒用呢就……”
秦氏無奈地?fù)u搖頭，眼里俱是擔(dān)憂。
一道身影從外面進了飯廳，是個與蘇沁年歲相差無幾的小娘子，嬌嬌俏俏地給秦氏請了安。
“堂伯母，阿沁姐姐這是又要去溫家？這也太早了吧？”
秦氏扯了扯嘴角：“婉兒來了？沁沁沒說去哪兒，你先用飯吧。”
蘇婉笑意溫和：“也是，阿沁姐姐素來聽堂伯母的話，定是不會讓您失望的?！?/p>
……
蘇沁步履生風(fēng)，走得極快，阿娘說的隔壁，那不就是溫書航的家！
她急匆匆地出了門往旁邊一拐，門半開著，進去后是一個極小的院子，原本是蘇家停放馬車和喂馬的地方，讓溫家賃了去。
里面只兩間小屋，院子里擺著凌亂的物件，當(dāng)中放著兩只木盆，一只里面泡著件青色的長衫，另一只是各種布衣。
屋門忽然打開，溫母從里面出來，一見到蘇沁就吊起了嗓子。
“哎呀你來得可真是時候，我們書航明兒要去與同窗對詩，打算穿這件兒衣裳去，你趕緊洗出來，千萬別耽擱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