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宅的木門推開時，吱呀一聲響，像在嘆口氣。
葉朔夜扶著門框站了會兒，陽光斜斜地打在地板上，浮塵在光里慢慢游移。
從醫(yī)院回來已經(jīng)八天了，那天出院時，護士幫他收拾了簡單的行李。
只有幾件換洗衣物和那本沒來得及翻開的成人紀念冊。
回到這里的第一晚，他在父母的房間門口坐了整夜。
空氣里有淡淡的灰塵味，混雜著父母留下的氣息，熟悉又陌生。
這些天，他沒怎么出門。
身體在慢慢好轉(zhuǎn)，腿上的力氣一點點回來，走路不再發(fā)飄，胸口的鈍痛也成了偶爾才有的事。
只是右手抬到肩膀以上時，還會有牽扯般的酸麻，醫(yī)生說是神經(jīng)恢復的正常反應(yīng)。
6月2號這天清晨，葉朔夜站在書桌前，指尖拂過堆在桌上的課本。
高三的復習資料摞得老高，封面上有他之前寫的批注，字跡還帶著少年人的潦草。
他想起母親在世時總愛和鄰里街坊說：“我們家小夜，肯定能考個好大學。”
父親也總在飯桌上念叨：“等你考上大學，我就把陽臺的花池騰出來，給你種點你愛吃的小番茄?！?/p>
葉朔夜把最上面那本數(shù)學錯題本抽出來，翻開。
紙頁邊緣有些卷角，上面的紅筆批注是老師寫的，提醒他"審題要細"。
他合上書，放回原位。
該回學校了。
當天晚上，他找出壓在箱底的校服。
洗得有些發(fā)白的藍褲子，領(lǐng)口磨出了毛邊。
他對著鏡子穿上，右眼的疤痕在燈光下格外清晰，淡藍色的瞳孔映著燈泡的光，像塊蒙了霧的玻璃。
鏡子里的人，身形依舊清瘦，但站得筆直。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學生證，塑料殼子有些發(fā)燙。
明天，去學校。
等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就去父母墓碑前，告訴他們，他們的兒子，做到了。
翌日，清晨的陽光透過樹葉灑在學校門口的石板路上，光斑晃得人眼暈。
葉朔夜站在校門口，看著“閩城一中”四個燙金大字，有些恍惚。不過十幾天沒來，卻像隔了很久。
他抬腳往里走，剛過門衛(wèi)室，就感覺到幾道目光掃過來。
“那不是高三（10）班的葉朔夜嗎？”
“他臉上怎么回事？”
議論聲不大，卻清晰地鉆進耳朵里，葉朔夜沒回頭，徑直往前走。
臉上的疤痕被陽光照著，十字形的紋路格外扎眼，右眼的淡藍色瞳孔在人群里像個異類，引得更多人側(cè)目。
他早就料到了，在醫(yī)院鏡子里看到那道疤時，就知道以后少不了這樣的目光。
只是此刻，心里沒什么波瀾，像看別人的事。
高三（10）班的教室在三樓最東邊，還沒到上課時間，走廊里滿是喧鬧聲。
粉筆灰的味道混著青春期特有的汗味撲面而來。
葉朔夜推開教室后門，喧鬧聲突然停了半秒。
幾十雙眼睛齊刷刷地看過來，驚訝、同情、好奇……各種情緒撞在一起。
像投進水里的石子，在他周圍漾開圈圈漣漪。
他沒理會，徑直走向自己的座位，第三排靠窗的位置。
椅子上落了層薄灰，他從書包里抽出紙巾擦了擦，坐下。
“朔夜？”旁邊傳來試探的聲音。
同桌蔡偉鵬探過頭，臉上是掩飾不住的驚訝，還有些小心翼翼的擔憂。
蔡偉鵬是他高中三年的同桌，也是為數(shù)不多能說上話的朋友，個子不高，微胖，總是笑瞇瞇的。
“你……你回來了？”蔡偉鵬搓了搓手，聲音放得很輕。
“前段時間聽說你出事了，我們都挺擔心的?！?/p>
葉朔夜轉(zhuǎn)過頭，看了他一眼，蔡偉鵬的眼眶有點紅，嘴角抿著，顯然是知道了車禍的事。
“嗯?！彼麘?yīng)了一聲，聲音有些干澀。
“身體……好點了嗎？”蔡偉鵬指了指他的臉，又趕緊收回手。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看……”
“沒事?！比~朔夜打斷他，語氣平淡得好似不在意。
他確實沒事了，至少身體上是，至于心里的事，說出來也沒用。
蔡偉鵬張了張嘴，還想說什么，看到葉朔夜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空蕩蕩的，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他認識的葉朔夜，雖然不算活潑，但眼里總有光，會為了一道難題而皺眉頭，會因為贏了籃球賽笑得露出牙齒。
可現(xiàn)在的他，像被抽走了魂，只剩下個殼子。
蔡偉鵬嘆了口氣，轉(zhuǎn)回去翻看自己的書，沒再說話。
教室里的喧鬧聲慢慢恢復了，只是偶爾還有目光落在葉朔夜身上，帶著小心翼翼的打量。
他沒在意，從書包里拿出課本，攤在桌上。
書頁翻動的聲音很輕，混在周圍的嘈雜里，像沒存在過。
預備鈴響時，數(shù)學老師抱著一摞試卷走進來。
“上課?！?/p>
“起立?！?/p>
“老師好。”
葉朔夜跟著站起來，動作有些遲緩，坐下時椅子腿在地上蹭出輕微的聲響。
數(shù)學老師是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姓劉，講課語速快，總愛敲黑板。
他掃了一眼教室，目光在葉朔夜臉上停了半秒，沒說什么，直接開始講之前已經(jīng)講過三模試卷。
“這道函數(shù)題，高考很大概率會考同樣的類型?！?/p>
“做錯的同學依舊還很多，我們今天重新再講一遍，關(guān)鍵在于定義域的取值范圍……”
葉朔夜低頭看向自己桌上的試卷。
這是他住院前考的三模試卷，當時最后一道大題空著，前面也錯了不少，紅叉叉像爬在紙上的蟲子。
他記得那天晚上回家，他對著這道題又啃了一個小時。
草稿紙寫滿了兩張，還是沒算出結(jié)果，急得差點把筆摔了。
母親端來牛奶時，還安慰他：“別急，慢慢想?！?/p>
可現(xiàn)在，他看著那道曾經(jīng)讓他頭疼的函數(shù)題，腦子里像有盞燈突然亮了。
步驟清晰得嚇人，先求導，確定單調(diào)性，再根據(jù)定義域排除極值點，最后代入端點值計算……
不過幾秒鐘，完整的解題思路就鋪在了眼前。
就像走迷宮時突然看到了出口的路標。
葉朔夜愣住了。
他又翻到前面的選擇題，那些曾經(jīng)需要反復計算驗證的題目，此刻答案像浮在紙面上一樣，一眼就能看穿。
怎么回事？
他下意識地抬起手，指尖輕輕觸碰到右眼的疤痕。冰涼的觸感傳來，淡藍色的瞳孔在鏡片后微微收縮。
腦海里突然想起那個冰冷的電子音，是這個系統(tǒng)的緣故？
他盯著試卷上的紅叉，心里泛起一絲說不清的滋味。
呵，這就是你帶給我的改變嗎？
如果早點來呢？
如果車禍那天，這個系統(tǒng)能早點出現(xiàn)，是不是就能避開那輛失控的卡車？是不是父母就不會……
指尖猛地收緊，指甲掐進掌心，傳來輕微的痛感。
葉朔夜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底的那點波瀾已經(jīng)消失了。
他拿起筆，在試卷的空白處寫下解題步驟，筆尖劃過紙頁，發(fā)出沙沙的輕響。
陽光透過窗戶，落在他的手背上，也落在那道十字疤痕上，明明滅滅。
教室里，劉老師還在敲著黑板，講著復雜的公式。
葉朔夜低著頭，一筆一劃地寫著，像在完成一件必須做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