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巷的風(fēng),一年四季都帶著刺骨的寒意。蕭晚提著褪色的食盒,踩著青石板上的薄霜,
小心地避開那些松動的磚塊。冷宮的朱漆大門早已斑駁,只有那把沉重的銅鎖,
依舊锃亮如新。守門的老太監(jiān)打了個哈欠,漫不經(jīng)心地開了鎖:“晚公主,今日有雪,
快些進(jìn)去?!薄岸嘀x公公?!笔捦磔p聲應(yīng)著,遞過去一個繡著梅花的暖手筒,“天寒,
公公留著用?!崩咸O(jiān)愣了一下,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訝異,終究還是接了過去,
聲音柔和了些:“公主心善,只是這善心,在這地方不值錢。”蕭晚只是微微一笑,
推門而入。門內(nèi)門外,是兩個世界。永巷雖冷,尚有宮人走動,偶有生機(jī)。而冷宮之中,
只有死寂??萏倮蠘?,斷壁殘垣,連鳥雀都不愿在此多留。
她是大梁最尷尬的存在——一個冷宮公主。父皇在她七歲那年因巫蠱之事廢了她母妃,
連帶著她也失了寵。母妃病逝后,她便獨自一人在這冷宮偏殿住了整整十年,無人問津,
唯有年節(jié)時,內(nèi)務(wù)府才會記起還有這么一位公主,送來些微薄的用度。經(jīng)過主殿時,
她聽見里面?zhèn)鱽硪魂噳阂值目人月暋J捦砟_步頓了頓。一月前,
冷宮來了位新“客人”——陳國送來的質(zhì)子,公子寒。據(jù)說他在陳國并不受寵,送來大梁后,
不知因何開罪了太子,便被丟進(jìn)了這冷宮“靜思己過”。同是天涯淪落人。她遲疑片刻,
終是邁步離開。在這深宮,自保已是艱難,多余的善心只會招來禍端。回到自己居住的偏院,
蕭晚放下食盒,先去看窗臺上的那盆蘭草。這是她唯一從母妃那里繼承的東西,
十年間小心呵護(hù),竟也在冷宮的凄風(fēng)苦雨中活了下來。剛拿起水瓢,忽聽墻外傳來一陣嘈雜。
“區(qū)區(qū)一個質(zhì)子,還真當(dāng)自己是公子了?” “殿下讓你好好思過,
可不是讓你在這兒享清福的!”蕭晚蹙眉。是太子身邊的內(nèi)侍聲音。她悄悄走到墻邊,
透過裂縫看去。幾個太監(jiān)圍著一個青衫少年,推推搡搡。那少年身姿挺拔,雖處境狼狽,
卻依然保持著一種奇異的尊嚴(yán)。他不吭聲,也不求饒,只默默承受著推搡。忽然,
一個太監(jiān)奪過他手中的書卷,扔在地上。 “還讀什么書?陳國蠻夷之地,讀得懂圣賢書嗎?
”少年終于開口,聲音清冷如泉:“請還給我?!薄斑€你?”太監(jiān)一腳踩在書卷上,
“求我??!”少年抿緊嘴唇,眼神陡然銳利起來。那太監(jiān)被看得發(fā)毛,竟下意識后退半步,
隨即惱羞成怒,抬手就要打下去?!白∈?!”蕭晚自己都沒意識到已經(jīng)喊出了聲。
等她回過神來,已經(jīng)推門而出。幾個太監(jiān)齊刷刷看向她,眼中閃過詫異,隨即變成輕蔑。
“我當(dāng)是誰,原來是晚公主?!鳖I(lǐng)頭的太監(jiān)皮笑肉不笑地行了個禮,“公主有何吩咐?
”蕭晚穩(wěn)住呼吸,盡量讓聲音平靜:“冷宮之地,不宜喧嘩。若是驚動了巡視的侍衛(wèi),
各位公公也不好交代?!碧O(jiān)們面面相覷。冷宮雖無人問津,但宮規(guī)森嚴(yán),若真鬧大了,
他們也要受罰。“公主說的是?!鳖I(lǐng)頭太監(jiān)干笑兩聲,又踢了少年一腳,“算你走運。
”一行人揚長而去。蕭晚這才看向地上的少年。他正慢慢拾起被踩臟的書卷,
小心地拂去上面的灰塵。動作不卑不亢,仿佛剛才被羞辱的人不是他。“多謝公主解圍。
”他站起身,行禮。儀態(tài)無可挑剔,若非衣衫單薄,面有菜色,簡直像是朝堂上的翩翩公子。
蕭晚注意到他額角有一處擦傷,滲著血絲?!澳闶軅??!彼乱庾R地從袖中取出一方素帕。
少年微微一怔,沒有接:“無妨,不敢勞煩公主?!睔夥找粫r尷尬。蕭晚收回手,
輕聲問:“他們?yōu)楹螢殡y你?”“因為我未能‘領(lǐng)情’?!惫雍Z氣平淡,
“太子殿下‘賜’我參與狩獵,我因體弱未能射中一物,損了殿下顏面?!笔捦砟?。
太子的跋扈,她早有耳聞。風(fēng)雪漸大,公子寒咳嗽了幾聲,單薄的身子在寒風(fēng)中微微發(fā)抖。
蕭晚心中一動:“我院中有治傷的草藥,公子若不嫌棄...”話說出口,她才覺唐突。
冷宮孤女,邀請陌生男子入室,于禮不合。公子寒抬眼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深邃,
仿佛能看透人心?!安桓疫稊_公主?!彼虮蛴卸Y地拒絕,再次行禮,“告退。
”蕭晚看著他離去的背影,青衫在白雪中格外蕭瑟,忽然注意到他離去時微跛的腳步。
“公子留步?!彼钠鹩職?,“你的腿...”“舊傷,無礙?!彼麤]有回頭,
漸漸消失在風(fēng)雪中。那方素帕,不知何時落在了雪地里。蕭晚彎腰拾起,
見角落繡著一朵小小的晚梅,那是她的標(biāo)志。當(dāng)晚,蕭晚輾轉(zhuǎn)難眠。風(fēng)雪拍打著窗欞,
她想起那個青衫少年,不知他住在哪間破屋,能否抵御這般嚴(yán)寒。第二日清晨,雪停風(fēng)歇。
蕭晚煮了一碗姜棗茶,又包了些傷藥,猶豫再三,還是向著主殿走去。
冷宮主殿比她的偏院更加破敗。窗紙破損,門扉歪斜。她輕輕叩門,無人應(yīng)答?!肮雍??
”她試探著喚道。仍無回應(yīng)。蕭晚猶豫片刻,推門而入。殿內(nèi)寒冷如冰,
公子寒蜷縮在角落的草席上,雙頰通紅,呼吸急促。蕭晚伸手探他額頭,燙得嚇人。
他發(fā)燒了。蕭晚不及多想,立刻回院取來被褥和藥品。她用雪水為他降溫,
喂他服下退燒的草藥,又將自家僅有的兩床棉被都蓋在他身上。
公子寒在昏沉中抓住她的手腕,喃喃道:“母妃...別走...”蕭晚心中一酸。
原來他與自己一樣,都是失了母親的孩子?!拔也蛔摺!彼p聲安撫,任由他抓著她的手。
三日后,公子寒的高燒才退去。他醒來時,看見蕭晚伏在床邊小憩,一只手還被他緊緊握著。
他微微一震,輕輕松開她的手。蕭淺睡眠,立刻驚醒:“你醒了?感覺如何?
”公子寒注視著她,眼神復(fù)雜:“為何救我?”蕭晚垂下眼簾:“冷宮寂寥,多個人作伴,
總是好的?!背聊季茫吐暤溃骸岸嘀x?!弊源耍瑑扇酥g形成了一種默契。
蕭晚時常送些食物藥品過來,公子寒則教她讀書寫字、講解經(jīng)史子集。她才知道他學(xué)識淵博,
遠(yuǎn)非傳聞中陳國“蠻夷”所能及?!肮魈熨Y聰穎,若得名師指點,必成大器。
”一日講學(xué)后,公子寒由衷道。蕭晚苦笑:“冷宮之女,何須學(xué)問?”“學(xué)問是自己的,
與身份無關(guān)。”公子寒正色道,“公主可知,陳國第一位女相便是冷宮出身?
”蕭晚怔怔望著他。這是第一次有人告訴她,她的價值不取決于身在何處。冬去春來,
冷宮院中的老樹抽了新芽。蕭晚與公子寒的關(guān)系越發(fā)親近。他們常在月下對弈,
在花間品茶——茶是陳國使者偷偷帶給公子寒的,他總會分一半給蕭晚。
“這是陳國特有的雪芽,生于高山積雪之中,清冽甘醇?!惫雍悴璧膭幼餍性屏魉?/p>
自有風(fēng)雅。蕭晚品了一口,只覺得滿口生香:“真好喝。”公子寒微笑:“若有機(jī)會,
真想讓公主嘗嘗陳國的美食,看看陳國的山水?!彼脑捴袔е唤z向往,蕭晚聽了,
心中莫名悵然。他是質(zhì)子,終有一日會回陳國的。而自己,或許會老死在這冷宮之中。
一日雨后,院中積水成洼。公子寒很自然地伸出手:“公主小心?!笔捦愍q豫一瞬,
將手放入他掌心。他的手掌溫暖而干燥,與她想象中的皇子柔荑不同,略帶薄繭,
想必在陳國過得并不輕松。那是他們第一次牽手。之后,誰也沒有提起,
但某種界限已被打破。夏夜悶熱,兩人坐在院中乘涼。公子寒為她搖扇,
講述陳國的星空:“陳國的銀河格外明亮,傳說有情人在銀河最亮?xí)r許愿,便能長相廝守。
”蕭晚仰頭望著被宮墻切割的狹窄夜空,輕聲問:“公子相信這些傳說嗎?”“從前不信。
”他的聲音忽然很輕,“現(xiàn)在愿意信了?!笔捦磙D(zhuǎn)頭看他,正對上他深邃的目光。
兩人一時無言,唯有蟬鳴聲聲。忽然,一道流星劃過夜空?!翱煸S愿!
”公子寒突然握住她的手。蕭晚閉上眼睛,心中默念:愿能常伴此人左右。睜開眼時,
發(fā)現(xiàn)公子寒正凝視著她,眼中有著她看不懂的情緒?!肮髟S了什么愿?
” “說出來就不靈了?!笔捦砦⒓t著臉抽回手,“公子呢?
” “我的愿望...”公子寒靠近些許,聲音低沉,“或許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一半。
”他的氣息拂過她的面頰,蕭晚只覺得心跳如鼓。月光下,他的輪廓柔和,目光灼灼。
那一刻,她幾乎以為他要吻她。但他最終只是抬手,為她拂去發(fā)間的落花:“夜涼了,
公主回去吧。”蕭晚點頭,匆匆離去,心中卻有種莫名的失落。幾日后,蕭晚繡了一個香囊,
里面裝了安神的草藥,想送給公子寒。走到主殿外,卻聽見里面有兩個陌生的聲音。
透過窗縫,她看見兩個衣著不凡的男子正向公子寒行禮?!暗钕拢瑖鴥?nèi)局勢有變,大王密令,
請殿下早作準(zhǔn)備?!?公子寒面色凝重:“知道了。告訴父王,我會見機(jī)行事。”殿下?
大王?蕭晚心中一驚,手中的香囊險些落地。那兩人警覺:“什么聲音?
” 公子寒神色微變,迅速道:“無妨,是野貓。你們先退下,一切按計劃行事。
”蕭晚慌忙躲到廊柱后,心跳如雷。她忽然意識到,公子寒或許并不像表面那樣簡單。是夜,
她輾轉(zhuǎn)反側(cè),終于忍不住起身,向主殿走去。殿內(nèi)燭火未熄。她輕輕推門而入,
公子正伏案書寫,見她進(jìn)來,匆忙將信紙收起。“公主深夜來訪,有何要事?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但蕭晚察覺到了一絲緊張?!敖袢?..”她猶豫著開口,
“我聽見了你與人的談話。” 公子寒眼神一凜。蕭晚鼓起勇氣:“你到底是什么人?
”長時間的沉默后,公子寒長嘆一聲:“我確實不是普通的質(zhì)子?!彼嬖V她,
他是陳國國君的嫡子,本應(yīng)繼承王位,但因母族失勢,被繼后所害,被迫送來大梁為質(zhì)。
“那兩人是我母族舊部,如今陳國內(nèi)亂,父王病重,他們希望我回去主持大局。
”蕭晚怔怔地看著他:“你要走了?”公子寒握住她的手:“晚兒,與我一同走吧。
”蕭晚心跳幾乎停止。私奔?這是滔天大罪,若被抓住,只有死路一條。“我是大梁公主,
你是陳國公子,我們...” “沒有什么公主公子!”公子寒急切地說,“只有你和我。
冷宮相遇,相知相惜的兩個人。”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喚她“晚兒”,眼中滿是真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