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我簽下離婚協(xié)議的那一刻，林修遠笑了。 那不是開心的笑。 是一種如釋重負的、帶著輕蔑的冷笑。 好像甩掉了一個終于不再需要的垃圾。
鋼筆很沉，是當年我們剛創(chuàng)業(yè)時，我送他的第一份生日禮物。 他說過，這支筆會簽下我們未來所有的幸福。 現(xiàn)在，它只簽散了我們。
“蘇晚，你比我想的要懂事?！?他抽走協(xié)議，指尖沒碰到我一下。 律師站在他身后，眼觀鼻，鼻觀心。 空氣里有股淡淡的煙味，混著他常用的那款雪松香水。 以前我迷戀這個味道，現(xiàn)在它嗆得我喉嚨發(fā)緊。
窗外的雨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 城市夜景在雨幕里糊成一片霓虹光斑。 這間頂層公寓的客廳真大，大得說話都有回聲。 我記得買下這里那天，他抱著我轉圈，說終于給了我最好的生活。
最好的生活。 就是三年后的今天，他帶著律師上門，讓我滾蛋。
“字簽了，你可以走了?！?他低頭整理袖口，鉆石袖扣晃得我眼疼。 那是我陪他見的第一個大客戶后，他買給我的禮物。 他說那是我的勛章。 現(xiàn)在，它別在一個即將不屬于我的男人身上。
我沒動。 胃里像塞了一團浸了冰水的棉花，又冷又脹，往下墜著疼。 這毛病是陪他喝酒應酬喝出來的。 他那時候抱著我，說委屈我了，說以后一定讓我過清閑日子。
“還有事？”他挑眉，語氣已經(jīng)不耐煩。 “林修遠，”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平得嚇人，“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花生過敏？”
他明顯愣了一下，眉頭皺起來。 像是在思索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 “好像有吧。問這干嘛？” “重度過敏，會休克那種?！蔽已a充了一句。
他臉上的不耐更重了。 “所以呢？蘇晚，別在這扯這些沒用的。想要補償可以直說，但協(xié)議已經(jīng)簽了，別弄得大家難看?！?/p>
補償。 我看著他。 看著這個我愛了十年，陪著他從地下室吃泡面走到今天身價億萬的男人。
他好像忘了。 忘了一周前，他難得回家吃飯。 桌上那盤我親手做的油燜大蝦，我用的是花生油。 因為他夸過以前鐘點工用花生油炒的菜特別香。
我吃了一口，就一口。 呼吸迅速被掐斷，喉嚨腫起來，眼前發(fā)黑。 我掙扎著去夠手機，想給他打電話。 他在哪兒？ 好像在陪哪個新來的女秘書過生日吧。
最后是物業(yè)監(jiān)控室發(fā)現(xiàn)異常，破門而入把我送進了醫(yī)院。 搶救室外，醫(yī)生的罵聲隔著門都能聽見：“明知道伴侶重度過敏，家里還敢用花生油？這是謀殺！”
我醒來時，他坐在床邊削蘋果。 手穩(wěn)得很，蘋果皮連成長長的一條，沒斷。 “醒了？”他語氣淡淡的，“醫(yī)生說沒事了。以后自己注意點?！?/p>
蘋果是削給我的嗎？ 不是。 他遞給了旁邊來匯報工作的助理。 他甚至沒問我，為什么會過敏。
現(xiàn)在，我看著他。 試圖從他臉上找出一絲一毫的后怕、愧疚，或者只是疑惑。 沒有。 只有徹頭徹尾的冷漠，和急于打發(fā)我走的煩躁。
“那盤蝦，”我說，“我是用花生油做的?！?“什么蝦？”他反問，隨即像是想起來了，嗤笑一聲，“蘇晚，你不會是想說，你故意吃過敏，來演苦肉計逼我回家吧？” 他上下打量我，眼神像在看一件過期商品。 “省省吧，沒用的。我們之間早就完了。”
律師輕輕咳嗽了一聲，示意時間。 林修遠把協(xié)議遞給律師，轉身拿起沙發(fā)上的外套。 “這套公寓留給你了。算是補償。” 他頓了頓，補了一句。 “雖然你這次演得有點過，差點弄出人命?！?/p>
雨好像更大了。 我聽著他走向玄關的腳步聲。 噠，噠，噠。 每一步，都精準地踩在我心口最后那點殘存的念想上。
十年。 我人生里最好的十年。 喂了狗。
胃里的那團棉花變成了冰錐，狠狠地扎進去，旋轉著。 疼得我指尖發(fā)麻。 但我沒哭。 一滴眼淚都沒有。
他換好了鞋，手搭上門把。 “對了，”他沒回頭，“下個月我婚禮，請柬就不寄給你了。免得你看了難受?！?/p>
婚禮？ 我猛地抬頭。 玄關的鏡子里，照出我蒼白得像個鬼的臉。 也照出他嘴角那點若有似無的笑意。
“和誰？” 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磨過木頭。
他終于回頭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帶著憐憫，還有毫不掩飾的勝利者的炫耀。 “宋薇薇?！?他說。 “她回國了?！?/p>
宋薇薇。 這個名字像把生銹的刀，在我心口來回拉鋸。 那是他的白月光。 是他大學時愛而不得、念念不忘的朱砂痣。 是我們無數(shù)次爭吵的源頭。 是他醉酒后抱著我，卻一遍遍喊出口的名字。
原來如此。 原來不是忙。 不是應酬多。 不是感情淡了。 是正主回來了。
所以我這個拙劣的替身，該謝幕了。 所以那盤用了花生油的蝦，或許在他眼里，真的是我絕望又可笑的最后一搏。
門“咔噠”一聲輕響。 他走了。 帶著那份徹底買斷我十年的協(xié)議。
客廳里只剩下我一個人。 還有滿屋子的煙味和雪松香。 雨聲隔絕在外，世界安靜得可怕。
我慢慢走到餐桌旁。 桌上還放著那只鋼筆。 我拿起來，筆身上似乎還殘留著他指尖的溫度。
我走到窗邊，看著樓下。 他的黑色賓利亮起尾燈，緩緩駛出雨幕，毫不留戀地匯入車流，消失不見。
十分鐘。 他只用了十分鐘，就給我十年青春判了死刑。
我舉起那支筆。 對著窗外模糊的光影，看了很久。 然后，我松開手。
它筆直地墜落下去。 二十七樓。 我沒聽到它落地的聲音。 雨太大了。
真好。 什么都聽不見了。
我轉身，沒再看這個裝滿所謂“最好生活”的籠子一眼。 拿起沙發(fā)上的舊帆布包，手機，身份證，錢包。 里面還有幾張零錢，和一張很久以前的照片。 照片上，兩個年輕人擠在狹窄的地下室里，對著鏡頭笑得像個傻子。
我拉開門，走出去。 關門的聲音很輕。 輕得像是給一個時代，畫上了句號。
電梯下行。 數(shù)字不斷跳躍。 -1樓。 車庫。
我走到那輛積了層灰的二手大眾POLO前。 它停在最偏僻的角落，輪胎都快沒氣了。 這車是我們掙到第一筆錢時買的代步工具。 后來他換了豪車，就不讓我再開它，說丟份兒。
我找出鑰匙，插了好幾次才插進鎖孔。 發(fā)動。 引擎吭哧了幾下，才顫巍巍地響起來。
車燈亮起，照亮前方空無一人的車道。 光線里，灰塵飛舞。
我踩下油門。 車子笨拙地駛出車位，駛出車庫，匯入鋪天蓋地的雨幕之中。
雨刷器機械地左右擺動。 刮開一片清晰，又迅速被雨水覆蓋。 像極了我和他的這些年。
電臺滋滋響著，調到一個老歌頻道。 男歌手沙啞地唱： “十年之后，我們是朋友，還可以問候，只是那種溫柔，再也找不到擁抱的理由……”
我關掉了電臺。 車里只剩下雨聲和引擎聲。
手機在包里震動個不停。 不用看我也知道是誰。 他大概發(fā)現(xiàn)我沒要公寓鑰匙，也沒開走他留下的任何一輛車。 他覺得意外了吧。 覺得我又在玩新花樣？
震動停了。 一條短信跳出來。 發(fā)信人：林修遠。
“蘇晚，適可而止。玩失蹤這招太幼稚。薇薇身體不好，我不希望任何事影響她備婚心情。”
看。 他甚至不擔心我剛經(jīng)歷過嚴重過敏、簽了離婚協(xié)議、冒著大雨開車出去會不會出事。 他只擔心他的宋薇薇心情好不好。
我搖下車窗。 冰冷的雨水混著風灌進來，打在臉上，生疼。 手機屏幕被雨水打濕，那條短信的字跡模糊開來。
我松開握著方向盤的手，拿起手機。 指尖凍得有些僵。 在那條短信下面，慢吞吞地敲了三個字。
“知道了?！?/p>
然后，我把手機也扔出了窗外。 它劃出一道短暫的弧線，消失在雨水和黑暗里。
世界徹底清凈了。 只剩下我，和這輛破車。 還有前方看不到盡頭的、被雨水淹沒的路。
油門踩到底。 發(fā)動機發(fā)出沉悶的咆哮。 車速快了起來。 雨點砸在擋風玻璃上，碎裂成一片水花。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個雨夜。 我們擠在這輛小POLO里，拋錨在高架橋上。 他脫下外套罩在我頭上，自己冒雨跑去前面放警示牌。 回來時渾身濕透，冷得直哆嗦，卻還把懷里捂著的熱咖啡遞給我。
“晚晚，別怕，”他牙齒打著顫，眼睛亮得驚人，“等以后有錢了，我買最好的車，帶頂棚的那種，再也不讓你淋雨?！?/p>
我信了。 我居然信了。
眼淚終于后知后覺地涌了上來。 滾燙的。 和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齁咸。
我猛地一打方向盤，車子拐下高速，開上一條輔路。 我不想回家。 那個所謂的“家”，早就不是我的了。
我也不知道該去哪。 父母早就不在了。 朋友？這些年圍著他轉，朋友也漸漸疏遠了。 世界那么大，好像突然就沒我的容身之處。
胃又開始抽著疼。 喉嚨也發(fā)緊，像是過敏的后遺癥又來了。 我靠邊停車，趴在方向盤上大口喘氣。
車窗外，雨小了些。 路邊有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燈還亮著。 白晃晃的光，照著濕漉漉的地面。
我推開車門，走下去。 冷風一吹，我打了個寒顫。 身上還是簽協(xié)議時穿的那件家居裙，單薄得很。
便利店店員是個小姑娘，正靠著收銀臺打瞌睡。 聽見門響，迷迷糊糊地抬頭。 “歡迎光臨?！?/p>
我走到貨架最里面，拿了一瓶最便宜的礦泉水。 又拿了一個菠蘿包。 走到收銀臺。
小姑娘掃了碼。 “一共十一塊五?！?/p>
我低頭翻錢包。 那張照片掉了出來。 落在濕漉漉的臺面上。
照片上的林修遠，眼神清澈，笑得像個大男孩。 正小心翼翼地把一塊蛋糕上的草莓，遞到我嘴邊。
小姑娘撿起來，看了一眼，又看看我。 眼神有點驚訝，又有點同情。 “姐姐，你……沒事吧？”
我搖搖頭，把錢遞給她。 “沒事?！?聲音啞得自己都陌生。
我把照片塞回錢包最里層，和那幾張零錢放在一起。 拎著塑料袋，走出便利店。
回到車上，我擰開礦泉水，喝了一大口。 冰水順著喉嚨滑下去，凍得五臟六腑都縮成一團。 卻意外地壓下了那股反胃的惡心感。
我撕開菠蘿包的包裝袋，機械地往嘴里塞。 甜膩的香精味，粗糙的口感。 以前我從不吃這個。 他說不健康。
可現(xiàn)在，它能填飽肚子。 能讓我有力氣，去想接下來該怎么辦。
吃完最后一口面包。 我發(fā)動車子，重新上路。
這一次，方向很明確。 我開著車，穿過大半個城市，來到了那個我?guī)缀蹩煲z忘的地方。
城西的一個老小區(qū)。 樓道里的聲控燈壞了，忽明忽滅。 我踩著積水，走到頂樓，敲響了那扇貼著褪色福字的防盜門。
門開了。 門縫里露出一張蒼老卻警惕的臉。 花白的頭發(fā)，戴著老花鏡。 是我姨媽。
她瞇著眼看了我半天。 “晚晚？” 她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驚訝，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
“姨媽。”我喊了一聲，喉嚨更哽了。 “你怎么……搞成這個樣子？”她上下打量我，眉頭皺得緊緊的，“快進來，外面冷?！?/p>
屋里很小，很舊，但有股淡淡的樟腦丸味道，很踏實。 姨夫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見我來，愣了一下，趕緊起身。
“晚晚來了？吃飯沒？” “吃過了?！蔽业吐曊f。
姨媽給我倒了杯熱水。 “跟他吵架了？” 她問得直接。 當年我執(zhí)意要跟一窮二白的林修遠在一起，她堅決反對，差點跟我斷絕來往。
我捧著熱水杯，暖氣一點點滲進冰涼的指尖。 “姨媽，”我抬起頭，看著她和姨夫關切又擔憂的眼神，聲音平靜得可怕。 “我離婚了。”
房間里安靜了幾秒。 只有電視機里咿咿呀呀的唱戲聲。
姨媽猛地放下手里的抹布。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有那么一天！那個林修遠，一看就不是個踏實過日子的！當初……”
“好了！”姨夫打斷她，嘆了口氣，看向我，“怎么回事？是不是他欺負你了？”
我把那杯水慢慢喝完。 從我怎么發(fā)現(xiàn)他越來越忙，怎么聽到那些風言風語，怎么一次次自我安慰，到那天晚上的花生油，今天的離婚協(xié)議，還有宋薇薇。
我說得很慢，沒有哭，也沒有激動。 就像在講一個別人的故事。
姨媽的眼圈紅了。 她走過來，一把抱住我。 “傻孩子！你怎么不早點回家！你怎么不早點說！非要自己扛著！”
她的懷抱很瘦，卻很溫暖。 帶著油煙和肥皂的味道。 是媽媽的味道。
我終于忍不住，肩膀輕輕顫抖起來。 但眼淚始終沒掉下來。 好像在那間客廳里，就已經(jīng)流干了。
那天晚上，我睡在姨媽家狹窄的客房里。 床板很硬，被子有陽光曬過的味道。 我睜著眼，看著天花板上老舊的風扇影子。
手機沒了。 世界好像真的清凈了。 也……空了。
接下來呢？ 三十年的人生，仿佛被一鍵格式化。 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我。
我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窗外，雨停了。 月亮從云層后面鉆出來，清冷的光照在地板上。
我閉上眼。 腦子里不是林修遠冷漠的臉。 也不是宋薇薇得意勝利的笑。 而是那支筆，從二十七樓墜落。 無聲無息。
或許，我也該那樣。 無聲無息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一下。
但這個念頭只存在了一秒，就被我掐滅了。 憑什么？ 憑什么我要消失？ 做錯事的不是我。
付出十年真心的是我。 陪他啃冷饅頭的是我。 在他胃出血時守在醫(yī)院的是我。 替他擋酒喝到胃穿孔的是我。
憑什么最后是我一無所有，像喪家之犬一樣躲起來？
黑暗中，我慢慢握緊了拳頭。 指甲掐進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感。
這痛感讓我清醒。 讓我憤怒。
林修遠。 宋薇薇。
你們最好別后悔。 最好永遠別讓我再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