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國果然說到做到,沒過幾天,就帶著他那位在腦科記憶康復中心工作的朋友——李默醫(yī)生,再次來到了孟爺爺?shù)募抑?。這一次,李醫(yī)生沒有急于提出各種治療方案,而是耐心地陪著奶奶在陽臺上曬太陽,和她一起回憶一些過去的瑣碎小事。他帶來了一臺便攜式的老式收音機,熟練地調(diào)到了播放經(jīng)典老歌的頻道。當鄧麗君那甜美的歌聲《月亮代表我的心》再次在陽臺上響起時,奇跡發(fā)生了——奶奶原本渾濁無神的眼睛里,竟然緩緩地泛起了水光,她輕輕地跟著旋律,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哼唱了起來:“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
“大娘,您……您記得這首歌?”李醫(yī)生見狀,眼中閃過一絲驚喜。
奶奶點了點頭,眼神里閃爍著一絲迷茫,卻又帶著一絲喜悅:“嗯……是……是老頭子……他以前……最喜歡唱給我聽的……”
“那……大娘,您還記得……老頭子最喜歡吃什么口味的桂花糕嗎?”李醫(yī)生繼續(xù)引導著她,語氣溫和。
奶奶歪著頭,努力地思索了片刻,臉上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嗯……是……是桂花蜜餡兒的……他……他總說……說別人做的桂花糕……都不如我做的……香甜……”
孟爺爺站在一旁,聽著奶奶斷斷續(xù)續(xù)卻又無比清晰的回答,眼眶忍不住濕潤了。這是她這三年來,第一次如此連貫地記起關于他和他們之間過去的那么多事情。他看到,李醫(yī)生在筆記本上快速地記錄著什么,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看來……大娘的記憶,正在慢慢地恢復,雖然可能只是局部的,片段性的,但這無疑是一個非常好的開始?!崩钺t(yī)生合上筆記本,對孟爺爺說道,“孟大爺,我建議您,平時可以多陪大娘聽一些她以前喜歡的歌曲,多帶她去她以前經(jīng)常去的地方走走,比如那個老巷子,或者有桂花的地方。這些熟悉的環(huán)境和聲音,或許能夠更好地刺激她的大腦,幫助她喚醒更多的記憶。”
送走了李醫(yī)生,孟爺爺?shù)男那橐埠昧嗽S多。他決定,要帶奶奶回老巷子看看,去看看那棵經(jīng)歷了拆遷劫難的老桂樹。
那天下午,陽光正好,微風不燥。孟爺爺特意給奶奶穿上了她最喜歡的那件干凈的藍布衫,自己則穿上了那雙擦得锃亮的舊皮鞋。他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奶奶,慢慢地走在熟悉而又陌生的老巷子里。拆遷后的廢墟,大部分已經(jīng)被清理干凈,只留下一些殘垣斷壁和散落的磚瓦,顯得有些荒涼。然而,就在那片廢墟之中,那棵老桂樹的殘骸,卻依然頑強地挺立在那里——雖然它的大半截枝干都被砍斷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干和零星的一些枝丫,但令人驚喜的是,在那光禿禿的枝干上,竟然奇跡般地抽出了幾簇嫩綠的新芽,在秋風中輕輕搖曳,充滿了生機。
“老頭子……你看……”奶奶伸手指著那幾簇嫩綠的新芽,眼神里充滿了驚訝和喜悅,“桂花樹……它……它活過來了!”
“嗯,活過來了?!泵蠣敔斁o緊地握著她的手,聲音里也帶著一絲激動。
他們走到那棵老桂樹旁,孟爺爺從地上撿起一塊相對平整的石頭,扶著奶奶,在樹底下坐了下來。一陣秋風吹過,空氣中,竟然又彌漫起了一股若有若無的桂花香氣——那是來自于老桂樹樹干上新抽出的嫩芽,以及周圍一些沒有被完全鏟除干凈的、散落在地上的桂花枝葉所散發(fā)出來的味道。
“老頭子……我……我好像……聞到桂花香了……”奶奶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陶醉的神情,“好香……真的……好香啊……”
“是啊,很香。”孟爺爺也深深地吸了口氣,空氣中那熟悉的甜糯氣息,讓他想起了許多年前的許多事情。他想起了奶奶每年秋天,都會搬著小板凳,坐在桂樹底下,耐心而仔細地挑揀著那些剛采摘下來的新鮮桂花,然后用細小的竹篩子,一遍又一遍地篩去其中的雜質(zhì);他想起了奶奶親手熬制的桂花蜜,色澤金黃,香甜醇厚,每次他咳嗽的時候,她都會用開水沖調(diào)一小碗,喂給他喝;他還想起了奶奶親手制作的桂花糕,軟糯香甜,上面點綴著星星點點的桂花,那味道,是他這輩子吃過的最美味的東西。
“奶奶,”他看著奶奶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便鼓起勇氣,輕聲問道,“您……您還記得……我們當年,為什么要在這棵桂樹下舉辦婚禮嗎?”
奶奶歪著頭,努力地回想著,眼神里閃爍著一絲迷茫,隨即又亮了起來:“因為……因為……你說……你說這棵桂樹……是我們愛情的見證……”
“對,沒錯?!泵蠣敔旤c了點頭,聲音溫柔地說道,“你當時還說,這棵桂樹,能活上百年,千年,見證我們的愛情,天長地久?!?/p>
奶奶突然伸出手,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眼神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堅定:“老頭子……我……我記起來了……我全都……記起來了!”
孟爺爺?shù)男呐K,猛地漏跳了一拍,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您記起來了?”
“嗯!”奶奶用力地點了點頭,眼角溢出了喜悅的淚水,“我們……我們結婚那天……你……你穿著一雙……露著腳趾的舊膠鞋……而我……我穿著一件……借來的紅棉襖……神父……神父問我們……愿不愿意……無論貧窮富貴……都相伴一生……我大聲說……‘我愿意!’……你……你紅著臉……半天才……擠出一個……小小的‘嗯’……”
孟爺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般,簌簌地落了下來。他緊緊地抱住奶奶,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的身體里:“奶奶……您……您終于記起來了……您終于記起我了……”
奶奶在他懷里,輕輕地拍著他的背,就像小時候哄他睡覺那樣,柔聲說道:“老頭子……不哭……不哭了……我……我記得……我都記得……”
那天下午,他們在那棵劫后余生的老桂樹下,相擁而坐了很久很久,聊了很多很多過去的往事。夕陽西下,金色的余暉灑在他們身上,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奶奶突然指著不遠處,一片狼藉的廢墟,輕聲說道:“老頭子……你看……那是什么?”
孟爺爺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在一片破碎的瓦礫堆中,竟然頑強地鉆出了一株小小的、嫩綠的桂樹苗——看樣子,應該是從老桂樹的根部,重新萌發(fā)出來的新苗。
“這是……這是我們那棵老桂樹的孩子?!泵蠣敔斷卣f道。
“嗯?!蹦棠厅c了點頭,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等……等明年春天……我們……我們一起……把它移栽到……移栽到我們的新家去……好不好?”
“好……好,都聽您的。”孟爺爺柔聲應道。
那天晚上,回到家中,奶奶主動從床頭柜的抽屜里,翻出了那個已經(jīng)有些年頭的針線笸籮,拿出針線,開始縫補孟爺爺那件被奶奶不小心勾破了的舊毛衣。她的動作,雖然依舊有些笨拙,針腳也依舊歪歪扭扭,但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和專注。孟爺爺靜靜地坐在她身邊,看著她穿針引線,看著她額頭上滲出的細密汗珠,心里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和滿足。
“奶奶,其實……您不用這么辛苦地給我織毛衣的?!彼p聲說道,“現(xiàn)在……天氣也冷了,要不……我們?nèi)ド虉隼铩I一件新的吧?”
“不……”奶奶卻搖了搖頭,語氣堅定地說道,“我就要……就要親手給你織……我要給你織一件……天底下……最暖和……最貼心的毛衣?!?/p>
孟爺爺沒有再說什么,只是默默地伸出手,輕輕地握住了她放在腿上的手。她的手,依舊像年輕時那樣柔軟而溫暖,只是,指甲蓋卻失去了往日的光澤,變得有些蒼白。
窗外的桂花香氣,伴隨著晚風,再次悄無聲息地漫進了屋里。孟爺爺隱約聽見,客廳里的那臺老式座鐘,又一次敲響了沉悶的鐘聲——晚上九點了。按照慣例,這個時候,奶奶早就應該服用安眠藥,準備休息了。他從衣兜里摸出了那些藥片,想要遞給她,奶奶卻突然抬起頭,看著他,眼神里閃爍著一絲奇異的光芒,輕聲說道:“老頭子……我……我好像……有點餓了?!?/p>
“餓了?”孟爺爺愣了一下,“這個時間點……您想吃什么?我去給您做?!?/p>
“我想……我想吃……糖炒栗子?!蹦棠掏嶂^,臉上露出了一個孩子氣的笑容,“要……要剛出鍋的……熱乎乎的……”
孟爺爺?shù)男念^微微一顫。糖炒栗子,那是奶奶以前最愛吃的零食之一,尤其是在這樣寒冷的秋冬季節(jié)。他記得,以前他們還住在老房子的時候,每逢周末,他都會早早地起床,騎著那輛老舊的二八自行車,去幾條街以外的巷口,排隊買剛出鍋的熱乎乎的糖炒栗子。那時候,奶奶總是會端著一個大大的搪瓷盆,早早地等在巷口,每當看到他推著自行車,滿頭大汗地從遠處走來時,她都會遠遠地迎上前去,接過他手中的紙包,然后小心翼翼地剝開一顆滾燙的栗子,先塞進他的嘴里,然后自己再吃。
“好……”他點了點頭,聲音溫柔地說道,“我現(xiàn)在……就去給您買?!?/p>
“不……不用去了?!蹦棠虆s拉住了他的手,臉上露出了一個神秘的笑容,“我記得……我記得……在我們家……我們的那個老冰箱里……好像……好像還有上次買的……糖炒栗子……”
孟爺爺聞言,心中一動,連忙起身走向了廚房。他打開了冰箱冷凍室的門,果然,在冷凍室的最底層,找到了一個用保鮮袋裝著的、已經(jīng)有些凍硬了的糖炒栗子。他拿了出來,轉(zhuǎn)身遞給奶奶:“奶奶,找到了,您看?!?/p>
奶奶接過那袋糖炒栗子,卻沒有立刻吃,而是輕輕地撫摸著袋子,眼神里充滿了無限的懷念:“嗯……是……是這個味道……和你……和你以前買的一模一樣……”
那天晚上,奶奶沒有再像往常那樣吵鬧著要回老房子,也沒有再嚷嚷著要去找那個早已不存在的“墨香齋”。她只是靜靜地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小口小口地吃著那些已經(jīng)有些涼了的糖炒栗子,臉上帶著滿足而幸福的笑容。孟爺爺就坐在她的身邊,靜靜地看著她,看著她那滿頭的銀發(fā)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暈,看著她那布滿皺紋的手指靈活地剝開一顆顆栗子,看著她那雙渾濁卻又仿佛蘊含著無限溫柔的眼睛,一時間,千言萬語,都化作了心底最深沉的感動與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