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書房位于前朝與后宮交界之處，是皇子及宗室子弟讀書之所。
我提著一個精致的紅木食盒，里面裝著御膳房剛出爐的杏仁酪和幾樣小巧點心，裊裊婷婷地走在宮道上。
時辰掐得正好，正是諸位先生下課，皇子們休憩的時刻。
幾個年紀較小的宗室子弟最先跑出來，見到我，先是嚇了一跳，然后忙不迭地行禮問安，眼神里還帶著幾分對我近日“壯舉”的好奇與敬畏。
我端著公主的架子，微微頷首，目光卻狀似無意地掃向里面。
不一會兒，三皇子趙燁和幾個伴讀談笑著走了出來。
見到我，趙燁的笑容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隨即變得愈發(fā)溫和關切，快步上前：“永嘉？你怎么來了？可是身子大好了？”言語間的親昵恰到好處，仿佛那日宮宴上我的“胡鬧”并未在他心中留下任何芥蒂。
若不是重生一世，我?guī)缀跤忠凰@副偽善的面孔欺騙。
我后退半步，避開了他試圖接過食盒的手，疏離而客氣地笑了笑：“勞三哥掛心，已無大礙。今日是來給十一弟送些點心?！?/p>
趙燁的手落了個空，眼神微暗，但面上笑容不變：“十一弟有你這個姐姐，真是有福氣?！彼D了頓，語氣愈發(fā)溫和，帶著一絲試探，“永嘉，那日宮宴……你怕是飲多了，才會言行無狀。裴衍那人性子孤拐，不識抬舉，你不必放在心上?！?/p>
我心底冷笑，面上卻適時地露出一絲被提及糗事的懊惱和任性：“三哥別提了！那日本宮就是一時眼花，覺得他穿那身玄色還挺精神，誰知道那般無趣又無禮！以后休要再提此人，沒得讓本宮心煩！”
趙燁仔細觀察著我的神色，見我似乎真的只是“一時興起”且已然“翻臉”，臉上的笑容這才真切了幾分，安撫道：“好好好，不提不提。京城俊杰何其多，改日三哥為你留意更好的?！?/p>
我敷衍地點點頭，目光越過他，看向他身后。
幾個伴讀中，并沒有裴衍的身影。
他果然不在此列。鎮(zhèn)國公府如今勢微，他又那般性子，怕是融不進這些天之驕子的圈子。
我心中微澀，又和趙燁虛與委蛇了幾句，便借口要去尋十一弟，帶著宮女繞開了他們。
走到上書房的側院，這里有一小片竹林，幽靜偏僻。
我讓宮女在原地等候，自己提著食盒，假裝漫無目的地閑逛。
心跳，卻不自覺地加快。
根據(jù)我前世的模糊記憶，以及這幾日旁敲側擊打聽來的消息，裴衍下課之后，通常不會立刻出宮，多半會來這片竹林僻靜處獨處。
陽光透過竹葉縫隙，灑下斑駁的光點。
微風拂過，竹葉沙沙作響。
我放輕腳步，一點點深入。
然后，我真的看到了他。
就在竹林深處的一方石凳上，少年依舊是一身玄衣，背對著我，身姿挺拔而孤直。他微微低著頭，手中似乎拿著一卷書，但并沒有看，只是那么靜靜地坐著，像一尊沉默的雕像，與周圍的幽靜融為一體。
我的出現(xiàn)，打破了這片寧靜。
他似乎極為警覺，幾乎在我腳步聲靠近的瞬間就霍然起身，猛地回頭看來！
那雙漆黑的眸子驟然撞入我的視線，里面清晰地掠過一絲驚愕，隨即迅速被濃重的警惕和疏離覆蓋。他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握緊了手中的書卷，脊背繃緊，像是隨時準備應對攻擊或者轉身離開。
“裴世子？”我適時地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仿佛真的是偶然遇到，聲音里帶著一絲少女的嬌俏和無辜，“好巧，你怎會在此？”
裴衍的目光銳利地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分辨我這“偶遇”有幾分真假。他薄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依著規(guī)矩，垂下眼簾，拱手行禮，聲音平淡無波：“臣，參見公主殿下?！?/p>
疏離。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
比那日宮宴上更甚。
我壓下心底泛起的細微刺痛，假裝看不到他的抗拒，往前又走了兩步，好奇地看向他手中的書卷：“裴世子在看什么書？兵書嗎？”
他迅速將書卷收起，藏于身后，動作快得帶起一陣微風。
“閑雜書籍，不敢污了公主的眼?！彼幕卮鹨琅f簡短而生硬。
空氣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看著他低垂的眼睫，那雙深邃的眸子被徹底掩蓋，看不到絲毫情緒。他周身都散發(fā)著“請勿靠近”的氣息。
我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不能急。
我將手中的食盒往前遞了遞，臉上努力擠出最友善、最不帶任何壓迫感的笑容：“本宮……我給十一弟送點心，多備了一些。世子讀書辛苦，若不嫌棄，也嘗一些？”
食盒精致，里面飄出淡淡的甜香。
裴衍的目光甚至沒有在那食盒上停留一秒，便生硬地拒絕：“謝公主美意。臣不餓，不敢受賜?！?/p>
又一次，毫不留情的拒絕。
我的笑容幾乎要僵在臉上。
心底那股驕縱的火氣差點又冒出來。從小到大，誰敢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給我沒臉？
但我死死掐住了手心，忍住了。
不能發(fā)火。發(fā)火就前功盡棄了。
我慢慢收回食盒，臉上努力維持著那搖搖欲墜的笑意，聲音低了幾分，帶上一點恰到好處的失落和委屈：“世子……似乎很討厭本宮？”
裴衍的身體似乎幾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他終于抬起眼，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極其復雜，有警惕，有困惑，有一閃而過的掙扎，但最終都歸于沉寂。
“臣不敢?！彼麖陀值拖骂^，聲音依舊沒有任何起伏，“公主殿下若無其他吩咐，臣……告退?！?/p>
他說著，竟是真的不等我回應，徑直轉身，就要離開。
“等等！”我急忙叫住他。
他腳步頓住，卻沒有回頭。
我看著他那冷漠疏離的背影，咬了咬唇，快速說道：“那日宮宴……是我唐突了。言語無狀，驚擾了世子，我……我并非有意讓你難堪?！?/p>
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放低姿態(tài)，甚至用了“我”而非“本宮”。
裴衍的背影似乎更加僵硬了。
他沉默著，沒有回應。
我繼續(xù)道，語氣帶著一絲連我自己都分不清是真還是假的賭氣：“你放心，我永嘉公主說話算話！既然你說不敢高攀，那日的話就當……就當從未發(fā)生過！我以后不會再……不會再糾纏你了！”
說完這些話，我像是耗盡了所有勇氣，提著食盒，轉身快步離開。
腳步甚至有些慌亂。
直到走出竹林，感受到宮女迎上來的目光，我才緩緩慢下腳步，后背竟驚出了一層細汗。
剛才那番以退為進，不知有沒有一絲效果。
我甚至不敢回頭看他的反應。
竹林深處，在我離開后許久，那抹玄色的身影依舊僵立在原地。
裴衍緩緩轉過身，望著公主身影消失的方向，深邃的眼底翻涌著劇烈掙扎的波瀾。
他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握起，指節(jié)泛白。
手心里，似乎還殘留著那日宮宴上，她靠近時帶來的、那一縷陌生而悸動的暖香。
以及方才，她說著“不會再糾纏”時，那語氣里明明委屈卻強裝灑脫的顫音。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更深的晦暗與自嘲。
皇家公主的一時興起的游戲，他如何玩得起？
又如何……敢當真。
他收斂所有情緒，恢復成一潭死水，轉身，朝著另一個方向，沉默地離去。
我的“以退為進”策略，似乎并沒有立刻取得顯著成效。
裴衍依舊沉默地出現(xiàn)在上書房，然后沉默地離開，遇到我時（盡管我“偶遇”得十分辛苦），依舊是那副恭敬疏離、油鹽不進的模樣。
但我敏銳地察覺到，似乎有哪里不一樣了。
比如，他雖然依舊拒絕我的任何東西——點心、書籍、甚至一方看似“不小心”遺落的手帕——但那雙總是低垂著的、濃密眼睫下的眸子，偶爾會在我看不見的角度，極快地、復雜地掠過我。
比如，他雖然依舊惜字如金，但那次我“不小心”差點被瘋跑的宗室子弟撞到，他站在不遠處，手臂似乎幾不可查地動了一下，雖然最終沒有上前。
微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變化。
但對我來說，足夠了。
就像在無盡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線極其微弱的曙光。
我耐著性子，繼續(xù)著我的“偶遇”和“不經意”的關懷，同時小心翼翼地不再過度緊逼，維持著我“知錯就改”、“不再糾纏”的表象。
期間，沈云瑤和趙燁明里暗里的試探依舊不斷。
沈云瑤甚至“好心”地帶來一些關于裴衍的“傳言”，比如他性格如何陰郁孤克，如何不祥，如何不通人情世故，在朝中如何被排擠。
若是前世，我必會深信不疑，并對裴衍更加厭惡。
但現(xiàn)在，我聽著這些話，只覺得無比諷刺和惡心。
我只假裝不耐煩地打斷她：“好了云瑤，都說本宮對他沒興趣了，你總提他作甚？沒得煩心！”
趙燁則試圖恢復從前那種“兄妹情深”的氛圍，幾次邀我一同游園、賞畫，均被我以各種理由推拒。
他看我的眼神，漸漸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陰郁和審視。
我知道，不能把他們逼得太急，也不能讓他們看出我真正的意圖。
我在鋼絲上跳舞，每一步都必須走得極其小心。
轉眼，春意漸濃，宮中籌備春獵。
我知道，我的機會，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