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帳外,指尖捏著那冰涼的白玉藥瓶,心跳如擂鼓。
“……不是她?!?“……那雙眼睛……不會是她?!?/p>
他的話很低,很輕,卻像帶著某種滾燙的溫度,猝不及防地撞入我的心口,激起一片酸澀滾燙的漣漪。
他信我。
在經(jīng)歷了宮宴的羞辱、竹林的拒絕、一次次冷臉相對之后,在自身遭遇如此險境、所有人都覺得我的出現(xiàn)可疑之時,他竟憑著“那雙眼睛”,選擇相信這與我有驚無險無關(guān)。
帳內(nèi)的對話還在繼續(xù),老仆似乎又低聲說了些什么,但我已聽不真切。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鼻尖的酸意,故意放重了腳步,抬手輕輕叩響了帳門。
里面的聲音戛然而止。
片刻沉寂后,是老仆警惕的聲音:“誰?”
“是我,永嘉。”我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自然,“裴世子可歇下了?我?guī)Я擞玫慕鸠徦巵?。?/p>
帳內(nèi)又是一陣沉默。
我能想象到裴衍此刻蹙起的眉頭和那雙驟然恢復(fù)冰封的眸子。
良久,帳簾被從里面掀開一角,露出老仆那張布滿皺紋、寫滿謹慎的臉。他看到確實是我,眼中閃過明顯的訝異和為難,下意識地回頭看向帳內(nèi)。
我順勢側(cè)身,目光越過他,看向里面。
裴衍半靠在簡易的行軍榻上,上身未著寸縷,左臂和肩胛處纏繞著厚厚的白色繃帶,仍隱隱透出血色。玄色外袍隨意搭在腰間,露出精壯卻傷痕交錯的上身。燭光在他輪廓分明的胸膛和腹肌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光影,竟有一種破碎而凌厲的美感。
我的目光與他驟然抬起的黑眸撞個正著。
他似乎沒料到我會直接看進來,眼神瞬間一凜,下意識地想拉過旁邊的衣物遮掩,卻牽動了傷口,悶哼一聲,眉頭緊緊蹙起,蒼白的臉上竟飛快地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不存在的窘迫。
“公主殿下,”他的聲音瞬間恢復(fù)了以往的冷硬疏離,甚至帶上了明顯的逐客意味,“夜深不便,臣已無恙,不敢勞煩公主。請回。”
那老仆也立刻側(cè)身,試圖擋住我的視線。
若是往常,被他這般毫不客氣地驅(qū)趕,我或許會惱,會委屈。
但此刻,聽著他聲音里那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想起方才帳內(nèi)他那句低語,我的心反而奇異地軟了下來。
我非但沒有離開,反而上前一步,將手中的白玉藥瓶不由分說地塞進那老仆手里,目光卻依舊看著裴衍,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持:“這是大內(nèi)最好的傷藥,活血生肌效果極佳。世子因護衛(wèi)春獵受傷,于情于理,本宮都該過問?!?/p>
我頓了頓,視線掃過他滲血的繃帶,聲音放緩了些,卻依舊堅持:“看世子的樣子,傷處怕是又裂開了。劉公公,”我轉(zhuǎn)向那老仆,“還不快給世子換藥?”
老仆拿著藥瓶,手足無措地看著裴衍。
裴衍的唇抿得發(fā)白,下顎線繃得緊緊的,顯然極力壓抑著情緒。燭光下,我能看到他額角滲出的細密冷汗。
他與我對視著,眼神里是冰冷的拒絕和極大的壓力。
我毫不退讓地回視他,甚至微微抬起了下巴,擺出公主的威儀。
帳內(nèi)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最終,他似乎耗盡了力氣,亦或是傷口實在疼痛難忍,猛地閉上了眼睛,喉結(jié)劇烈滾動了一下,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一片沉寂的疲憊和漠然。
他偏過頭,不再看我,聲音沙?。骸啊袆诠鲯煨?。劉叔,上藥?!?/p>
這便是默許了。
我心中暗暗松了口氣,卻也不敢得寸進尺,只對那老仆劉公公點了點頭,自己則退后兩步,站在帳門附近,背轉(zhuǎn)過身,以示避嫌。
身后傳來窸窸窣窣的換藥聲,布料摩擦聲,以及裴衍極力壓抑卻仍不可避免泄出的、極輕的抽氣聲。
每一次細微的聲響,都像小針一樣扎在我的心上。
我能想象到那傷口有多深多疼。
那些殺手,是沖著要他命來的。
究竟是誰?
趙燁?他雖有動機——裴衍若死,鎮(zhèn)國公府徹底敗落,軍權(quán)更能牢牢掌握在他和他背后的人手中——但手段如此直接狠辣,不像他平日風格。
還是……另有其人?
朝中局勢,遠比我想象的更加波譎云詭。
藥換得很快。
劉公公低聲道:“世子,好了?!?/p>
我這才轉(zhuǎn)過身。
裴衍已經(jīng)拉好了衣物,遮住了傷處,臉色比剛才更加蒼白,嘴唇都沒有一絲血色,唯有那雙眼睛,依舊黑沉沉的,看不出情緒。
“藥既已送到,公主請回?!彼俅蜗轮鹂土睿曇籼撊?,卻依舊冷硬。
我知道今夜只能到此為止。
能送進藥,看到他無事,已是意外之喜。
“世子好生休息?!蔽覜]有再多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zhuǎn)身離開了營帳。
夜風微涼,吹散了我心頭的燥熱。
裴衍的那一點信任,像一顆投入冰湖的石子,雖然微小,卻足以漾開一圈希望的漣漪。
春獵刺殺事件,在父皇的嚴令下,雷聲大雨點小地查了一陣,最終抓了幾個所謂的“嫌疑流寇”頂罪,便不了了之。
我心里明白,這背后牽扯必定極深,連父皇或許都有所顧忌。
經(jīng)此一事,我明顯感覺到,裴衍對我的態(tài)度,似乎有了一絲極其微妙的改變。
他依舊沉默,依舊疏離,依舊拒絕我送去的任何東西。
但那種拒絕,不再像最初那樣,帶著全然的、冰冷的、仿佛看待什么穢物般的厭惡。
更像是一種……固守的、習(xí)慣性的、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的屏障。
偶爾在我“偶遇”他時,那雙低垂的眸子里,一閃而過的復(fù)雜情緒,似乎多了那么一絲掙扎和……困惑?
他在困惑什么?
困惑我為何突然轉(zhuǎn)變?困惑我那些看似毫無目的的“好意”?
這細微的變化,給了我莫大的鼓勵。
我不再急于求成,也不再一味地放低姿態(tài)討好。
我開始換一種方式。
我去翻找前世模糊的記憶,搜尋一切可能與裴衍、與鎮(zhèn)國公府相關(guān)的信息。
我記起,似乎聽人隱約提過,已故的老鎮(zhèn)國公夫人,也就是裴衍的祖母,極擅丹青,尤愛畫梅。裴衍少年時,曾在其祖母膝下受教良久。
一日,我“偶然”路過上書房外的回廊,看到裴衍正獨自一人,望著廊外一株晚開的綠萼梅出神。
我停下腳步,沒有靠近,只對身旁的宮女,像是隨口閑聊般輕聲吟道:“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p>
我的聲音不大,但足夠清晰,恰好能隨風送入他耳中。
裴衍的背影幾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他沒有回頭,但我看見他負在身后的手,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
又一日,我得知他似乎因春獵護駕(盡管遇刺,但擊殺刺客亦算功勞)而得了些許虛職賞賜,卻因朝中無人幫襯,在兵部領(lǐng)取文書時被小吏刻意刁難,拖延良久。
我沒有直接出面。
我只是“恰好”去給父皇請安時,“無意間”抱怨了一句:“父皇,您這兵部的門檻如今是越來越高了,領(lǐng)份文書都要磨半天功夫,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多大的官兒呢?!?/p>
父皇當時正心情尚可,聞言只是笑罵我一句“多事”,但隨后是否有人因此吃了瓜落,兵部的效率是否因此提高,我就不得而知了。
只是后來聽說,裴衍再去時,一切順利了許多。
我做這些,并不刻意讓他知曉。
我只是想讓他知道,我不是那個只會胡鬧刁蠻的永嘉。
我在試著,一點點地,笨拙地,向他靠近,用我能想到的方式。
時間悄然流逝,轉(zhuǎn)眼夏末。
期間,趙燁和沈云瑤并未放棄試探。
趙燁甚至在一次宮宴上,借著酒意,半真半假地對父皇說:“兒臣瞧著永嘉妹妹近日清減了些,可是有什么心事?若是宮中煩悶,不如兒臣陪妹妹去城外別苑小住散心?”
我立刻搶在父皇開口前,笑嘻嘻地回道:“三哥自個兒想去玩便直說,何苦拿我做幌子?我可不去,聽說別苑蚊子多得很,我才不去喂蚊子呢!”
一番嬌嗔話語,既駁了他的提議,又顯得像是小兒女玩笑,不傷顏面。
趙燁笑著搖頭,指著我對父皇說:“父皇您看,永嘉這張嘴越發(fā)厲害了?!?/p>
父皇哈哈大笑,顯然并未深思。
只有我看到趙燁垂下眼簾時,那瞬間冷卻的眼神。
沈云瑤則依舊走她的“姐妹情深”路線,時不時送來些新奇的繡樣、宮花,或是“無意”地透露些三皇子又得了什么陛下夸獎、做了什么錦繡文章的消息。
我只照單全收,然后轉(zhuǎn)手就賞給了宮女,對她那些暗示充耳不聞。
她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勉強。
我知道,我與他們之間,那層溫情脈脈的面紗,正在逐漸滑落。
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并不會持續(xù)太久。
我必須更快一些。
這一日,宮中傳來消息,北境八百里加急軍報,韃靼擾邊,邊關(guān)一小城被困,情勢危急。
朝堂之上,關(guān)于派誰領(lǐng)兵救援爭論不休。
我聽到這個消息時,正在繡一方帕子,針猛地扎進了指尖,沁出一顆鮮紅的血珠。
我記得前世,似乎也有這么一遭!但具體細節(jié)已然模糊。
一種強烈的不安瞬間攫住了我。
裴衍!
他會不會再次自請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