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不明”四個字,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我的心臟,瞬間凍結了所有的血液和呼吸。
殿內炭火燒得正旺,我卻覺得渾身冰冷,止不住地顫抖。
宣紙上的墨跡不斷擴大,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公主?公主!”宮女驚慌的聲音仿佛從極遠的地方傳來。
我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陣發(fā)黑,險些栽倒在地。
“消息……確切嗎?”我的聲音嘶啞得自己都認不出。
“是……是兵部剛送來的八百里加急軍報……陛下已經(jīng)召集群臣議事去了……”宮女的聲音帶著哭腔,顯然也知此事重大。
父皇召集群臣議事?
是商議救援,還是……已然放棄?
裴衍孤軍深入,生死不明,朝中那些忌憚他、與他家有過節(jié)的人,會如何落井下石?趙燁又會如何趁機煽風點火?
巨大的恐懼和憤怒幾乎將我吞噬。
我不能慌。
絕對不能慌!
裴衍還在等著!他一定還活著!他答應過我會活著回來!
我死死掐住手心,尖銳的疼痛讓我勉強維持住一絲清醒。
“更衣。”我深吸一口氣,聲音依舊發(fā)顫,卻帶上了一種破釜沉舟的冷靜,“去乾元殿。”
“公主!陛下正在議事,您不能……”
“我說,更衣!”我猛地看向她,眼神里的狠厲和決絕嚇得她瞬間噤聲,慌忙去取我的大氅。
我知道硬闖乾元殿議事是重罪。
但我顧不得了。
這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機會,唯一可能救他的機會!
風雪很大。
我裹著厚厚的猩猩氈大氅,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冰冷的宮道上,風雪刮在臉上,如同刀割。
乾元殿外,守衛(wèi)比平日多了數(shù)倍,氣氛凝重。
果然被攔住了。
“公主殿下,陛下有嚴令,任何人不得打擾!”侍衛(wèi)長硬著頭皮阻攔。
“滾開!”我厲聲道,試圖強行闖入。
爭執(zhí)聲驚動了里面。
殿門開了一條縫,黃門內侍看到是我,面露難色:“公主,您這是……”
“讓開!本宮要見父皇!北境軍報不實!裴衍定然還活著!必須立刻發(fā)兵救援!”我聲音尖利,幾乎是在嘶喊,試圖讓里面的父皇聽到。
殿內似乎安靜了一瞬。
隨即,父皇飽含怒意的聲音傳來:“把她給朕拖進來!”
侍衛(wèi)立刻將我“請”了進去。
大殿內,炭火熊熊,卻暖不透凝滯沉重的空氣。
父皇臉色鐵青地坐在御案后,下面站著神色各異的文武重臣。趙燁也在其中,看到我如此狼狽闖入,他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嘲。
“永嘉!你放肆!”父皇抓起一方鎮(zhèn)紙,重重砸在案上,“軍國大事,豈容你一而再、再三地胡鬧!朕看你是被豬油蒙了心!”
我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冰冷的金磚寒意刺骨。
這一次,我沒有哭。
我抬起頭,直視著盛怒的父皇,聲音因為急切和寒冷而發(fā)顫,卻異常清晰:“父皇!女兒并非胡鬧!裴衍不能死!北境戰(zhàn)局更不能因他一人生死不明而潰??!”
“韃靼主力仍在,若此刻因主帥失蹤而軍心渙散,甚至撤軍,之前將士們浴血奮戰(zhàn)的成果將付諸東流!邊關百姓將再陷水火!”
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快速說道:“裴衍驍勇,絕非短命之人!他既敢夜襲,必有后手或接應!‘生死不明’不等于戰(zhàn)死!或許只是被困某處,等待救援!”
我的目光掃過那些大臣,看到有人面露不屑,有人沉吟,有人事不關己。
我繼續(xù)道,語氣愈發(fā)急切:“父皇!此刻當務之急,絕非在此爭論裴衍生死,而是應立即派遣精銳小隊,或令附近關隘守將出兵,循著他失蹤的方向仔細搜索接應!生要見人,死……也要見尸!否則,豈不寒了前方將士之心?!”
趙燁忽然出聲,語氣溫和卻帶著鋒芒:“永嘉妹妹憂心將士,其情可憫。但軍國大事,豈能憑妹妹一句‘絕非短命’臆測?貿然出兵搜索,若中了韃靼埋伏,豈非損失更大?況如今風雪交加,搜尋談何容易?不如穩(wěn)固防線,從長計議……”
“從長計議?!”我猛地轉頭看向他,眼底是壓不住的恨意和憤怒,“三哥說的從長計議,就是眼睜睜看著可能還活著的忠臣良將,在冰天雪地里自生自滅嗎?!若今日失蹤的是三哥你的人,你也會如此‘從長計議’嗎?!”
趙燁臉色一變:“永嘉!你!”
“夠了!”父皇暴喝一聲,打斷了我們的爭執(zhí)。
他胸膛起伏,顯然怒極,但看著跪在下面,臉色蒼白,眼神卻亮得驚人、句句在理的我,那怒氣中又摻雜了一絲極其復雜的審視。
他沉默了很久。
大殿里只剩下炭火噼啪聲和殿外呼嘯的風聲。
每一個呼吸都無比漫長。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終于,父皇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和決斷:“永嘉,你可知,若搜尋無果,或因此再損兵折將,該當何罪?”
我毫不猶豫地叩首下去,額頭抵在冰冷的地面上:“若搜尋無果,女兒愿領一切責罰!但求父皇,給前線將士一個希望,給……給裴衍一個機會!”
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
“好?!备富实穆曇舫脸另懫?,“朕就給你這個機會。傳朕旨意,令北境副將劉鋒,即刻抽調五百精銳,循裴衍失蹤之處搜尋接應!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陛下圣明!”我重重磕頭,眼淚終于忍不住涌了出來,卻是劫后余生的慶幸。
趙燁等人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卻不敢再反駁。
我不知道父皇為何最終會采納我的意見。
或許是因為我那番話確實有理,或許是他內心深處也對裴衍有一絲惜才之心,或許……他只是想看看,我這個女兒,到底能為了那個小子,做到何種地步。
無論如何,旨意發(fā)出了。
我拖著幾乎凍僵的身體,渾渾噩噩地回到昭陽殿,如同虛脫了一般。
接下來的日子,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我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渠道,眼睛幾乎時刻盯著北境傳來的任何只言片語。
等待。
在希望與絕望之間反復煎熬。
時間過去了整整七天。
就在所有人都認為裴衍絕無生還可能,連父皇看我的眼神都帶上一絲憐憫時——
八百里加急!紅旗報捷!
北境大捷!
游擊將軍裴衍,并未戰(zhàn)死!他中箭落馬后,被親兵拼死救出,藏于雪窟之中,躲過了韃靼搜捕!并在昏迷前留下了指引標記!
副將劉鋒率搜尋隊依據(jù)標記,最終在一處背風的山坳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裴衍及其殘部!
更令人震驚的是,裴衍在蘇醒后,憑借對地形的熟悉和驚人的毅力,竟整合了搜尋隊和殘部,并準確判斷出韃靼因勝而驕、防備松懈,果斷組織了一場絕地反擊!
他親率敢死隊,冒雪奇襲韃靼主營!
時值暴風雪夜,韃靼毫無防備,竟被一舉擊潰!主帥狼狽逃竄,輜重糧草盡數(shù)被焚!
北境之圍,解了!
消息傳回,舉朝震驚!
這一次,再無人敢質疑這位年輕將軍的能力和悍勇!
父皇大喜過望,連說了三個“好”字,當朝便要論功行賞!
而我,在聽到消息的那一刻,眼前一黑,直接暈了過去。
我病了一場。
高燒不退,迷迷糊糊中,全是冰天雪地、血火交織的噩夢。
夢里,裴衍渾身是血,在無邊無際的雪原上踉蹌前行,回頭看著我,眼神依舊冰冷疏離,卻對我說:“臣……會活著回來。”
等我終于退燒清醒,已是三四日后。
北境戰(zhàn)事已定,大軍不日即將凱旋。
宮女告訴我,陛下龍心大悅,已下旨犒賞三軍,并欽點裴衍押送俘獲的韃靼貴族及戰(zhàn)利品先行回京獻俘。
他……要回來了。
我靠在床頭,手里緊緊攥著那個小瓷瓶,心底百感交集。
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他逃離。
臘月廿三,小年夜。
裴衍抵京。
京城萬人空巷,爭睹少年將軍風采。
他騎在高大的戰(zhàn)馬上,依舊是一身玄色鐵甲,風塵仆仆,面容比半年前更加冷峻堅毅,眉宇間褪去了最后一絲少年青澀,染上了沙場的風霜與煞氣。只是臉色依舊蒼白,顯然重傷初愈。
他率領著隊伍,沉默地穿過歡呼的人群,接受著皇帝的嘉獎和眾人的矚目。
我沒有去街上看。
我只是坐在昭陽殿的窗邊,聽著外面隱約傳來的歡呼聲,安靜地等待著。
我知道,宮宴之上,必會相見。
當晚,宮中設宴,為凱旋將士慶功。
我仔細梳妝,選了一件顏色較往日素凈些的湖藍色宮裝,簪了簡單的珠花,既不失公主身份,又不至于太過張揚奪目。
當我踏入燈火輝煌的宮殿時,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間聚焦在我身上。
好奇的,探究的,看好戲的……
誰不知道,這位永嘉公主,可是為了那位如今風頭正盛的裴將軍,鬧過好大的笑話,甚至差點闖下大禍。
如今正主回來了,且立下如此赫赫戰(zhàn)功,不再是那個任人輕視的落魄世子,公主又會如何?
我無視那些目光,神色平靜地走到自己的席位坐下。
然后,我抬起頭,目光精準地投向武將席位。
他坐在僅次于幾位老將的位置上,身著陛下新賜的緋色官袍,依舊沉默寡言,與周圍熱鬧的慶功氣氛格格不入。
似乎察覺到我的視線,他握著酒杯的手微微一頓,緩緩抬眸望來。
四目相對。
他的眼神,比半年前更加深邃,如同古井寒潭,看不到底。那里面沒有了最初的厭惡和警惕,也沒有了竹林里的困惑和春獵那夜的復雜。
只剩下一種沉淀后的、冰冷的、近乎漠然的平靜。
仿佛我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我的心,像是被細針輕輕扎了一下,細微卻清晰的疼。
但我沒有退縮,也沒有像從前那樣任性地上前糾纏。
我只是看著他,極其輕微地,幾乎是幾不可查地,對他舉了舉手中的茶杯。
然后,在他驟然微縮的瞳孔注視下,緩緩低下頭,抿了一口茶。
姿態(tài)疏離,卻意味深長。
裴衍,游戲才剛剛開始。
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你用冷漠和逃離,推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