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十二年深秋,月氏王宮的沙棘樹在朔風中抖落最后一片枯葉,
枯黃的葉片打著旋兒落在青石板上,像極了我這十二年里,那些抓不住的念想與光陰。
我攙扶著蕭景祈緩步走過,他的手臂搭在我腕間,輕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
可這輕飄飄的重量,卻壓得我心口發(fā)堵——這個曾單騎闖敵營、開三石強弓平定西域的君王,
如今連呼吸都帶著滯澀的雜音,每一次喘息,都像在透支生命最后的余溫。他忽然駐足,
劇烈的咳嗽讓他彎成一張繃緊的弓,我急忙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軀,
看著猩紅的血點濺在月白的袍角,宛如雪地落梅,刺目又凄艷。緩過氣時,他側首對我笑,
眼尾細紋里盛著細碎的光:“趙淑,你看那紅柳,扎根沙里,風再狂也折不斷。
”我低頭不語,袖中那枚刻著“江”字的羊脂玉佩,早已被我攥得發(fā)燙,邊緣磨得光滑,
就像那個刻在我心頭的名字,是執(zhí)念,是救贖,最終卻成了蝕骨的傷。一、桃花諾,
血與淚十六歲那年,大魏的春天是浸在桃花香里的。我是宗室郡主,父親是當朝宗人令,
母親是長公主的伴讀,自幼在魏宮長大,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是京中貴女圈里最受矚目的存在。江道是太傅江淵的嫡子,比我年長三歲,
彼時已在國子監(jiān)小有名氣,一手簪花小楷寫得娟秀,騎射卻也不輸羽林衛(wèi)的好手,
是京中人人稱羨的“玉面郎君”。我們的相識,是在魏宮的桃花宴上。
那日我穿著粉霞色羅裙,坐在桃樹下?lián)崆?,一曲《平沙落雁》剛落?/p>
便見一個白衣少年站在不遠處,手里握著一枝沾著晨露的桃花,
眉眼清亮如洗:“郡主好琴藝,可否容江某討教一二?”他便是江道,彼時的他,
還帶著少年人的青澀,說話時耳尖會微微泛紅,卻又有著讀書人的坦蕩。自那以后,
我們便常在一起。他會帶我去國子監(jiān)看他與同窗論辯,會在我學騎射摔下馬時,
不顧旁人目光將我扶起,會在暮春時節(jié),折滿一籃桃花送到我府中,說“阿淑喜歡桃花,
我便把整個春天都給你”。他的情意,像魏宮的春雨,細膩又熱烈,一點點浸潤了我的心。
十八歲那年,他在科舉中高中探花,跨馬游街那日,萬人空巷。
他在馬背上朝我站立的閣樓揮手,眼里的光比春日的暖陽還要耀眼。那日傍晚,
他在我們初遇的桃樹下,單膝跪地,手里捧著一枚親手雕刻的羊脂玉佩,
上面刻著剛勁的“江”字:“阿淑,我知你是宗室貴女,我如今雖只是探花郎,
卻愿以一生為諾,護你周全。待我入仕站穩(wěn)腳跟,便求陛下賜婚,三媒六聘,鳳冠霞帔,
迎你入府。此生除你,再不娶他人?!碧一娐淙缬?,落在他的白衣上,落在我的發(fā)間。
我踮起腳,將那枚玉佩系在他腰間,笑著應下:“好,我等你?!蹦菚r的我們,
都以為誓言能抵過世事無常,以為只要彼此心意相通,便能抵御世間所有風雨,
卻不知命運早已在暗處布下了羅網(wǎng),只待一個契機,便將我們拖入深淵。變故發(fā)生在半年后。
父親因卷入太子與諸王的黨爭,被人誣陷“通敵叛國”,一道圣旨下來,
趙家滿門被削去爵位,父親被關入天牢,母親憂思成疾,一病不起。我從高高在上的郡主,
淪為人人避之不及的“罪臣之女”,昔日圍繞在我身邊的貴女們,如今見了我,
要么繞道而行,要么冷言嘲諷。就在我走投無路之際,月氏派來使者,向大魏求親。
彼時大魏與月氏邊境摩擦不斷,月氏王蕭景祈年少有為,平定了西域諸國,對大魏虎視眈眈。
為了平息戰(zhàn)火,陛下決定以和親示好,可他舍不得自己的女兒遠嫁蠻荒之地,
便在宗室罪女中挑中了我——一個無依無靠,就算死在月氏也無人問津的存在。
圣旨下達那日,我正在天牢外跪求陛下饒父親一命,官兵將圣旨摔在我面前,
冷聲道:“趙淑接旨!三日后啟程,遠嫁月氏,不得有誤!”我抱著圣旨,
跪在冰冷的石板上,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我知道,這一去,便是永別,
再也見不到病榻上的母親,再也等不到江道兌現(xiàn)承諾。出嫁前夜,春雨淅瀝,
我冒雨偷出府邸,跪在江家角門外。雨水混著淚水滑進嘴里,澀得發(fā)苦。我隔著門縫,
望見他書房的燈火亮了一夜,影子在窗紙上晃動,想來是在為仕途忙碌。
我低聲喚他:“江道…江道…”聲音被雨聲淹沒,他始終沒有出現(xiàn)。直到天快亮時,
他的貼身小廝福子偷偷溜出,塞給我一枚玉佩——與他腰間那枚一模一樣,
只是上面刻著的是我的小字“阿淑”。福子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哭腔:“郡主,
公子知道圣旨的事了,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可太傅大人把他鎖在書房里,
說趙家如今是罪臣,不能再牽連江家…公子讓您一定活著,他說他會想辦法,
一定會接您回來!”那枚玉佩,成了我黑暗里唯一的光。送親隊伍出玉門關那日,風沙蔽日,
遮天蔽日的黃沙讓天地都變成了昏黃色。就在鑾駕即將踏入月氏地界時,
一道白色身影突然從沙丘后沖出,單騎攔在隊伍前——是江道。
他穿著我親手為他縫制的月白長衫,墨發(fā)被風沙吹得凌亂,臉上帶著未愈的傷痕,
想來是掙脫父親束縛時留下的。他勒馬立于塵煙里,眼底通紅,幾乎要沁出血來,
聲音嘶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阿淑,不能去!跟我走,我?guī)闾樱?/p>
”護嫁的官兵立刻拔刀相向,呵斥道:“大膽狂徒,竟敢阻攔和親隊伍!”江道卻毫不在意,
目光死死盯著鑾駕里的我,聲音帶著哀求:“阿淑,相信我,我能護你周全!”蓋頭下的我,
早已淚如雨下。我多想掀開車簾,跟他一起逃,可我知道,我不能。父親還在天牢,
母親臥病在床,若是我逃了,趙家便真的萬劫不復。我顫抖著聲音,
隔著蓋頭對他說:“江郎,君命難違,我必須去。你要好好的,
等我…”我還想說“等你接我回家”,可話到嘴邊,卻被風沙堵住。江道看著我,
喉結劇烈滾動,最終猛地調(diào)轉(zhuǎn)馬頭,縱馬而去。我透過蓋頭的縫隙,
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漫天黃沙里,耳邊只留下一句被風吹散的“阿淑,等著我”。
后來我才知道,那日他目送我的鑾駕消失在風沙盡頭,在沙丘上站了整整一夜,
次日便主動請纓去了邊關——那是大魏最兇險的戰(zhàn)場,常年與匈奴、西域諸國交戰(zhàn),
十去九不回。人人都道他是為了給家族洗刷“與罪臣牽連”的污名,卻沒人知道,
他是想靠戰(zhàn)功換取“面圣請旨”的資格,是想站到足夠高的位置,有能力將我從月氏接回來。
初到邊關的三年,他九死一生。在一次與匈奴的血戰(zhàn)中,為了救被困的主將,他身中三箭,
斷了左臂,落下終身殘疾。可他也因此得了“拼命將軍”的名號,
從無名小卒一步步爬到了游擊將軍的位置。他在邊關的日子,每一次作戰(zhàn)都沖在最前面,
仿佛只有在生死邊緣,才能暫時忘記對我的思念。他的副將后來告訴我,那些年,
江道的枕邊,始終放著那枚刻著“阿淑”的玉佩,就算在最兇險的戰(zhàn)場上,也從未離身。
二、戲中夢,愛恨纏初到月氏的日子,是浸在苦水里的。月氏的王宮雖仿著大魏建造,
卻處處透著蠻荒之氣,廊柱上的雕花粗糙不堪,宮人們說話帶著濃重的口音,
眼神里滿是對我的鄙夷——在他們眼里,我不過是大魏送來的“禮物”,
是個連自己國家都保護不了的可憐蟲。蕭景祈是月氏的王,那年他剛滿二十歲,身形挺拔,
眉眼深邃,帶著草原民族特有的英氣。他第一次見我時,穿著月氏的傳統(tǒng)服飾,
腰間掛著一把鑲嵌著寶石的彎刀,語氣平淡:“從今往后,你便是月氏的王妃。
側妃烏蘭掌管六宮,你若無事,便在自己的宮殿里待著,別給我惹麻煩。
”他的話里沒有絲毫溫度,我知道,他對我這個“和親王妃”,沒有半分情意。
后來我才知道,他本不愿接受這門親事,是月氏的老臣們以“穩(wěn)定邊境”為由,再三勸諫,
他才勉強同意。側妃烏蘭是月氏最大部落首領的女兒,能騎善射,性格潑辣,
自恃有部落勢力撐腰,處處刁難我。她故意克扣我的份例,讓宮女對我冷言冷語,
甚至在宴會上,故意讓我穿著不合身的月氏服飾,引得眾人發(fā)笑。
我成了個連宮女都敢怠慢的“傀儡王妃”,每日只能待在冷清的宮殿里,
對著從大魏帶來的幾卷詩書發(fā)呆,或是望著窗外無垠的黃沙,思念故國與江道。
蕭景祈來我宮殿的次數(shù)不多,每次都只是靜靜站在殿外,看著我發(fā)呆,
偶爾會讓人送來一些中原的物件——一本詩集,一盒胭脂,幾味調(diào)理身體的藥材,
卻從不多言。我對他始終保持著距離,畢竟他是“敵國君王”,是將我困在這蠻荒之地的人,
我不愿對他有半分動容。直到我大病一場。那年冬天,月氏下了罕見的大雪,氣溫驟降,
我本就體弱,加上心中郁結,一病不起,昏睡了整整三日。醒來時,
卻見蕭景祈坐在我的榻前,身上穿著厚厚的狐裘,手里拿著一塊溫熱的毛巾,
正小心翼翼地為我擦拭額頭。他的眼底滿是疲憊,想來是守了我許久?!霸率系亩炖洌?/p>
你身子弱,得好好養(yǎng)著?!彼臐h語帶著一絲口音,卻意外地溫柔。見我醒來,他站起身,
吩咐宮女端來熬好的湯藥,親自吹涼后,才遞到我嘴邊,“喝了吧,對身子好。”那一刻,
我心頭一顫。我從未想過,這個傳聞中“嗜血好戰(zhàn)”的月氏王,竟也有如此溫柔的一面。
可我還是冷著臉,別過了頭:“多謝王上關心,臣妾自己來就好?!彼读艘幌拢?/p>
眼底閃過一絲失落,卻還是將藥碗遞給了我,沒再多說什么。病愈后,
蕭景祈竟為我建了一座戲樓。那是一座與大魏京城一模一樣的戲樓,雕梁畫棟,飛檐翹角,
連戲臺上的雕花都是按照京城最大的戲樓復刻的。戲班也是他特意從江南請來的,
唱的都是我熟悉的吳儂軟語的調(diào)子。開臺那日,他親自來請我,手里還攥著一支牡丹珠釵,
釵頭的珍珠圓潤飽滿,一看便知價值不菲。他遞過來時,語氣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
甚至還有幾分不自然的局促:“聽說你們魏女都喜歡這些,我讓人照著魏地的樣式做的,
看看合心意嗎?”我望著那熟悉的戲樓,看著他眼底的期待,心頭一暖,
卻還是強壓下那份悸動,冷著臉說:“王上費心了,臣妾感激不盡?!蔽覜]有接那支珠釵,
轉(zhuǎn)身走進了戲樓——那時的我,滿心都是江道的承諾,不愿對蕭景祈有半分依賴,
生怕自己會在這蠻荒之地,忘記了回家的路。往后的日子,我日日泡在戲樓里,
成了戲樓的???。我最愛聽的是《狀元配》,看戲里的狀元郎為了青梅竹馬的妻子,
不惜違抗圣旨,拒娶公主,總覺得那就是江道的模樣。我總想著,等江道功成名就,
一定會像戲里的狀元郎一樣,不顧一切地接我回家。蕭景祈從不惱我對他的冷淡,
每次來戲樓,都只是安靜地坐在我身側的梨木椅上,不說話,只是默默為我剝瓜子。
他的指尖很靈活,剝好的瓜子仁個個飽滿,不帶一點碎渣,整整齊齊地堆在白瓷碟里,
推到我面前。有時戲唱到深夜,他便讓人備好熱茶和點心,自己則靠在椅背上,靜靜陪著我,
直到戲班散場。有一次,戲臺上正演到狀元郎與青梅竹馬在桃花樹下重逢,
蕭景祈忽然低聲問我:“趙淑,這大漠的風沙,就真的留不住你嗎?”我仰頭看向他,
眼神里帶著一絲倔強:“這里沒有桃花,沒有煙雨,更沒有我想等的人。我的家在大魏,
我必須回去。”他眼底的光暗了暗,沒再說話,只是剝瓜子的手,慢了許多。
那時的我還不知道,蕭景祈為了這座戲樓,駁回了大臣們“軍餉緊張,
應優(yōu)先籌備邊防”的奏請,甚至動用了自己的私庫填補空缺;我更不知道,
他為了讓戲班唱的戲合我心意,親自翻遍了大魏的戲曲話本,
連哪個唱段該用什么調(diào)門、哪個角色該穿什么服飾,都記得清清楚楚。他做的這一切,
只是想讓我在這蠻荒之地,能多一分慰藉,能少一分對故國的思念。
就在我沉浸在“等江道接我回家”的執(zhí)念中時,江道的密探終于找到了我。那是一個深夜,
一個穿著黑衣的男子偷偷潛入我的宮殿,遞給我一封染著血跡的信。信是江道寫的,
字跡比從前潦草了許多,卻依舊有力:“阿淑,見字如面。我已官至副將,
近日將率軍駐守月氏邊境,不日便可尋機會接你歸魏。你且安心等待,切勿輕舉妄動。
”信的末尾,還附著一片他親手畫的桃花繡片,針腳笨拙,卻是我們年少時最愛的紋樣。
我捧著信,哭了整整一夜。那一刻,我覺得所有的等待都有了意義,所有的苦難都即將結束。
從那以后,我開始主動接近蕭景祈。我裝作溫順的樣子,陪他聽戲,為他撫琴,
甚至學著做他喜歡吃的月氏點心。蕭景祈顯然對我的轉(zhuǎn)變很驚訝,眼底多了幾分笑意,
待我也愈發(fā)溫柔。可他不知道,我對他的“溫柔”,不過是為了打探月氏的軍情,
是為了給江道傳遞消息。我借著為戲班添置行頭的由頭,
在賬目里夾雜月氏的糧草動向;趁著為蕭景祈撫琴的機會,偷偷翻看他書房里的布防圖,
用針尖在戲詞的批注里扎出細小的孔洞做標記,將情報傳遞給江道的密探。
江道的密探每次來,都會帶來他的“口信”,有時是一句“阿淑,再等等,很快就好”,
有時是一塊他在戰(zhàn)場繳獲的西域?qū)毷?,說“等你回來,我把最好的都給你”。
我沉浸在江道編織的“歸期”里,對蕭景祈的溫柔視而不見,甚至覺得他的好,
是我“獲取情報”的便利。直到有一次,江道的密探不慎透露“將軍近日忙著籌備婚禮”,
我心頭一緊,追問詳情,他卻只含糊其辭:“是軍中同僚的婚事,將軍只是幫忙操辦,
郡主莫要多想。”我選擇了相信。我告訴自己,江道不是那樣的人,他一定會遵守承諾。
為了“加快歸期”,我甚至從密探手中拿到了“緩疾散”——一種無色無味的藥,
每日摻一點在蕭景祈的茶水里,日積月累,便能悄無聲息地耗損人的元氣,卻查不出根源。
密探說,只要蕭景祈的身體日漸衰弱,月氏便會陷入混亂,江道就能趁機率軍攻入月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