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廟的晨光帶著涼意,從殘破的窗欞斜斜地照進(jìn)來,落在沈硯臉上。他眼皮動了動,喉嚨里火燒火燎的干痛和渾身骨頭縫里透出的酸軟,比任何鬧鐘都更有效地將他從深沉的昏睡中拽醒。
“嘶……” 剛想吞咽一下,喉嚨的刺痛就讓他倒抽一口冷氣。他掙扎著坐起身,感覺腦袋像是灌了鉛,沉甸甸地發(fā)懵。三天三夜近乎不眠不休的高強(qiáng)度勞作,外加殫精竭慮的算計(jì),后遺癥此刻兇猛反撲。他摸索著找到昨夜藏好的水囊,拔開塞子,小口小口地潤著火燒火燎的喉嚨,冰涼的水滑下去,才感覺活過來一絲。
身體是疲憊的,但大腦卻在冷水下肚后迅速恢復(fù)了運(yùn)轉(zhuǎn)。他靠在冰冷的泥墻上,目光掃過破廟角落。
昨夜藏好的幾包銅錢還在神像底座下,紋絲未動。旁邊,堆著老張表侄陳糧米行一早送來的兩袋新糙米,麻袋口扎得嚴(yán)實(shí),散發(fā)出谷物特有的干燥氣息。另一側(cè),是老孫頭派人送來的一袋脫殼花生碎和一袋炒熟的黑芝麻,品質(zhì)確實(shí)比之前零買的好上不少,花生粒飽滿,芝麻香氣濃郁??諝饫?,似乎還殘留著昨日那場財(cái)富風(fēng)暴帶來的、混合著焦糖與銅錢的亢奮余味。
然而,沈硯的心頭卻像這清晨破廟的空氣一樣,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涼意。
生意太火了。
火得讓他心驚。
三天橫掃市集的瘋狂景象歷歷在目。那些伸長的胳膊,渴望的眼神,銅錢叮當(dāng)落下的脆響……巨大的利潤背后,是同樣巨大的、毫不設(shè)防的暴露。他的“黃金脆糖”,說到底,技術(shù)核心是什么?不過是熬糖的火候控制和原料配比。沒有秘不外傳的獨(dú)門配方,沒有難以逾越的技術(shù)壁壘。它最大的優(yōu)勢,是“新奇”和“美味”,以及那低到令人發(fā)指的成本。
“新奇”會過去,“美味”可以被模仿。當(dāng)那些眼紅的攤販,或者更大的糖鋪回過神來,買上一塊,掰開了,嘗一嘗,回去自己摸索幾次……沈硯幾乎能想象出,不出十天半月,市集上就會冒出形形色色的“黃脆糖”、“金塊糖”、“香酥糖”。
到那時,他靠什么立足?靠老張的爐火?靠比別人收更多糖渣?靠價格戰(zhàn)?
他緩緩站起身,走到那堆原料旁,抓起一小把金黃的米花。米花在他掌心松散,毫無標(biāo)識。他又拿起一小塊昨天最后趕工出來的脆糖,金黃酥脆,香氣誘人,但也僅此而已。它們沒有名字,沒有標(biāo)記,丟在人群里,瞬間就會被淹沒。
“必須有個記號。” 沈硯低聲自語,指尖無意識地捻動著那塊脆糖,糖屑簌簌落下。“讓人一眼就知道,這是‘沈記’的東西?!?/p>
品牌!
這個在現(xiàn)代商業(yè)社會早已爛熟于心的概念,在穿越后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緊迫地撞入他的腦海。在這個信息閉塞、傳播緩慢的古代,一個深入人心的標(biāo)識,就是一道無形的護(hù)城河。
念頭一起,便再也遏制不住。他立刻在破廟里翻找起來。角落里有之前用來引火的、廢棄的、相對平整的油紙(大約是哪個食客包點(diǎn)心留下的),雖然邊緣破損,染著油污,但中間部分還算干凈。他又從熄滅的灶膛里,扒拉出幾塊燒得透黑的木炭。
這就是他目前能想到、且能弄到的全部“包裝”材料。
他拿起一塊巴掌大小的油紙,鋪在相對平整的石板上。又撿起一塊邊緣尖銳的石片,小心地將木炭刮下細(xì)細(xì)的黑粉,堆在油紙一角。手指沾了點(diǎn)水,和入炭粉,調(diào)成一種粘稠、粗糙的黑色墨汁。
接下來,就是關(guān)鍵的一步——標(biāo)識。
沈硯深吸一口氣,努力回憶著原主記憶中沈家的族徽。那是一個相對繁復(fù)的云紋環(huán)繞古體“沈”字的圖案。他嘗試用手指蘸著炭墨,在油紙上勾勒。
然而,簡陋的工具(手指)、粗糙的載體(油紙)、加上他本身并不精于書畫,結(jié)果可想而知。線條歪歪扭扭,云紋糊成一團(tuán),那個古體“沈”字更是寫得缺胳膊少腿,丑得難以辨認(rèn)。
他皺緊眉頭,看著紙上那團(tuán)污糟糟的墨跡,果斷放棄。追求繁復(fù)精致,在當(dāng)前的條件下是自取其辱。
“簡單!必須簡單!易畫、易認(rèn)、易記!” 他盯著那團(tuán)失敗的墨跡,手指無意識地在石板上劃動。最簡單的圖形……點(diǎn)?線?方塊?還是……字?
一個念頭閃過。他再次蘸墨,摒棄所有花哨,直接在油紙中央,用最樸拙、最有力的筆觸,寫下一個端正的、方方正正的“沈”字!
沒有云紋,沒有修飾,只有一個墨色濃郁、骨架清晰的“沈”!
雖然依舊帶著手工繪制的粗糲感,筆畫邊緣也因油紙的吸墨性而有些洇染,但比起剛才那團(tuán)鬼畫符,這個獨(dú)立的、碩大的“沈”字,瞬間有了截然不同的氣勢。它像一塊烙印,帶著一種原始而直接的宣告:此物,姓沈!
沈硯看著這個字,眼中終于露出一絲滿意的光芒。就是它了!簡單、粗暴、有效。在這個識字率不高的時代,一個清晰有力的姓氏,本身就是最鮮明的標(biāo)記。
他拿起一塊冷卻好的“黃金脆糖”,小心地放在寫有“沈”字的油紙中央。然后,用油紙將脆糖包裹起來,四角折疊,最后在正面,那個墨黑的“沈”字正好位于中央,如同一個沉默的印章。
“硯哥兒!硯哥兒!大喜!大喜??!” 老張那標(biāo)志性的大嗓門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人還沒進(jìn)廟門,聲音已經(jīng)撞了進(jìn)來。
只見老張滿頭大汗,肩膀上扛著一個沉甸甸的麻袋,臉上是抑制不住的狂喜,沖進(jìn)破廟,砰一聲將麻袋頓在地上,激起一片塵土。
“瞧!快瞧!” 老張喘著粗氣,拍打著麻袋,“頭道濃漿渣!俺跑斷了腿,磨破了嘴皮子,總算讓西街‘劉記糖坊’的劉老摳松了口!答應(yīng)以后每天給俺留至少這么一袋!價錢嘛……嘿嘿,比收普通糖渣貴三成,但俺瞧著,這成色,值!” 他解開麻袋口,一股比之前普通糖渣更加濃郁、更加醇厚的焦糖甜香混合著淡淡的蜜味瞬間彌漫開來。里面的糖渣顏色更深,近乎琥珀色,粘稠濕潤,一看就知道含糖量極高,品質(zhì)遠(yuǎn)超之前那些干巴巴的廢料。
老張得意洋洋,仿佛打了一場大勝仗。然而,當(dāng)他抬頭看向沈硯,準(zhǔn)備接受夸獎時,卻愣住了。
沈硯正坐在干草堆上,面前攤著幾塊油紙,手指黑乎乎的,正專注地把一塊脆糖用油紙包起來,那油紙中央,還有個黑乎乎的大字。
“硯哥兒……你這是干啥呢?” 老張一臉茫然,湊過來看,“包……包糖?還寫個字?” 他拿起一個包好的成品,翻來覆去地看,那粗糙的油紙,那歪歪扭扭的“沈”字,在他看來簡直莫名其妙?!鞍盐?,我的好硯哥兒!這都啥時候了?市集上的人都快把俺攤子給掀了!就等著你的脆糖呢!你不趕緊熬糖,擱這兒玩這個?這紙包它干啥?不包不是一樣賣?還費(fèi)這功夫?qū)懽??有這功夫,咱能多做多少糖出來??!”
老張急得直跺腳,在他看來,沈硯這行為純屬浪費(fèi)時間,跟錢過不去。
沈硯沒停下手里的動作,只是抬眼看了看老張,又看了看他帶來的那袋品質(zhì)極佳的糖渣,平靜地問:“老張,你覺得,咱們這脆糖,別人能不能做出來?”
“呃……” 老張被問得一噎,撓了撓頭,“這……應(yīng)該能吧?不就是熬糖拌米花嘛?琢磨琢磨總能會……”
“沒錯。” 沈硯拿起一塊包好的“沈記”脆糖,舉到老張眼前,那墨黑的“沈”字在油紙上格外醒目,“很快,市集上就會出現(xiàn)張記脆糖、李記脆糖、王記脆糖……長得都跟咱們這個差不多,味道可能也差不太多。到那時候,買糖的人,怎么知道哪個是你的,哪個是我的?哪個是正宗的‘黃金脆糖’?”
老張張著嘴,愣住了。這個問題,他從來沒想過。之前生意火爆,他只顧著收錢收錢再收錢,哪里想過以后別人也能做?
“這……這……” 他看看沈硯手里的油紙包,又看看地上那堆錢,腦子有點(diǎn)轉(zhuǎn)不過彎來。
“這個字,” 沈硯的指尖用力點(diǎn)了點(diǎn)油紙中央的“沈”字,“就是咱們的記號!以后,凡是用這種紙包的,上面有這個‘沈’字的,才是正宗的‘沈記黃金脆糖’!別人做得再像,沒這個字,沒這個紙包,它就是假的!是仿的!懂嗎?”
老張似懂非懂,但“假的”、“仿的”這兩個詞觸動了他最敏感的神經(jīng)。自己辛辛苦苦做出來的金疙瘩,怎么能讓別人白白占了便宜去?
“可……可這紙,這字……也太……” 他看著那粗糙的油紙和歪扭的字跡,還是覺得有點(diǎn)拿不出手,配不上那金燦燦的脆糖。
“現(xiàn)在只能這樣?!?沈硯語氣不容置疑,“以后有條件,我們會換成更好的紙,請人刻印版,印上更漂亮的標(biāo)記。但現(xiàn)在,有這個,就比沒有強(qiáng)!這是第一步?!?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炭灰,“爐火生起來,開工!今天開始,賣出去的每一塊糖,都得給我包上這個‘沈’字!”
老張看著沈硯眼中不容置疑的決斷,再想想他剛才關(guān)于“仿冒”的話,心頭那點(diǎn)疑慮和不情愿終于被壓了下去。他咬咬牙:“成!聽你的!俺這就去生火!” 他扛起那袋珍貴的頭道濃漿渣,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沖向廟外屬于他的灶臺。
破廟里再次彌漫起熟悉的煙火氣。大鐵鍋架在熊熊燃燒的灶火上,沈硯將老張帶來的琥珀色濃漿渣小心地舀入鍋中。隨著溫度升高,濃郁的、帶著蜜香的甜膩氣息迅速蓋過了破廟的霉味,粘稠的糖漿在鍋里翻滾起細(xì)密金黃的氣泡。沈硯全神貫注地觀察著火候,掌控著那稍縱即逝的“拔絲”狀態(tài)。
熬好的糖漿離火,稍稍降溫,被迅速倒入早已準(zhǔn)備好的、混合了米花和花生碎的大木盆里。沈硯雙臂用力,用特制的木鏟飛快地?cái)嚢?、按壓,讓滾燙的糖漿均勻地包裹住每一粒米花和堅(jiān)果碎??諝庵兴查g爆發(fā)出令人垂涎的復(fù)合香氣——焦糖的焦香、米花的谷物香、花生的油香,完美交融。
滾燙的糖料被倒在抹了薄薄一層廢油的石板上,沈硯用另一塊光滑的石板用力壓實(shí)、整平。汗水順著他的額角滑落,滴在滾燙的石板上,嗤地一聲化作白氣。他顧不得擦拭,爭分奪秒。
待糖塊冷卻到可以切割的硬度,沈硯用洗凈的柴刀,沿著預(yù)先刻好的淺淺劃痕,熟練地將其分割成大小均勻的方塊。金黃的糖塊在晨曦下閃爍著誘人的光澤。
接下來,就是全新的步驟。
沈硯拿起一塊裁好的、相對方正的油紙,鋪在膝頭。手指蘸上早已調(diào)好的炭墨,屏息凝神,在油紙中央,穩(wěn)穩(wěn)地寫下一個方正的“沈”字。雖然依舊帶著手工的笨拙,但比最初的嘗試已好了許多,骨架分明,帶著一股樸拙的力量感。他將一塊冷卻好的黃金脆糖放在“沈”字中央,利落地折疊油紙四角,將其包裹嚴(yán)實(shí)。
一個簡陋卻意義非凡的“沈記黃金脆糖”,就此誕生。
當(dāng)老張看著沈硯將第一批十幾個包著油紙、印著“沈”字的脆糖放進(jìn)他帶來的竹筐里時,眼神依舊復(fù)雜,嘴里還在嘟囔:“這……這真有人認(rèn)?耽誤功夫啊……”
然而,當(dāng)老張?zhí)糁鴵?dān)子,將這批與眾不同的脆糖擺上他那熟悉的油條攤案板時,效果卻出乎意料。
“喲!老張!今兒個這脆糖咋還穿上‘衣服’了?” 一個熟客眼尖,立刻發(fā)現(xiàn)了不同,好奇地拿起一個油紙包端詳,“這黑乎乎的是個啥字?沈?”
“對!沈!” 老張想起沈硯的話,挺了挺胸脯,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理直氣壯,“看見沒!以后咱這正宗的‘黃金脆糖’,都有這個‘沈’字印著!認(rèn)準(zhǔn)這個‘沈’字!別的都是歪貨!”
熟客們好奇地傳看著,議論著。
“嘿,別說,包一下是顯得金貴點(diǎn)兒!”
“這‘沈’字……是東家的姓吧?有點(diǎn)意思!”
“管他呢,好吃就行!老張,先給我來兩包!包著的更好拿,省得掉渣!”
購買的熱情并未因簡陋的包裝而減退,反而因?yàn)檫@小小的變化,多了一絲新奇和討論的話題。尤其是當(dāng)人們拆開油紙,露出里面金黃油亮、酥脆誘人的糖塊時,那鮮明的對比更讓人覺得,這包了“衣服”的糖,似乎真的更“正宗”一些。
老張看著案板上迅速減少的油紙包,又看看顧客們拆開后露出的、印著“沈”字的油紙被隨手丟棄或攥在手里,心里那點(diǎn)嘀咕終于慢慢消散了。他似乎有點(diǎn)明白沈硯的用意了。雖然這紙包和字看著是麻煩了點(diǎn),但……好像真的有點(diǎn)用?至少,他老張家的油條攤旁邊,賣的是獨(dú)一份的“帶字”的糖!
破廟里,沈硯的動作越來越快。熬糖、拌料、壓制成型、分割、書寫、包裹……形成了一條簡陋卻高效的流水線。他額上的汗水不斷滴落,手指被粗糙的油紙和炭墨染得黢黑,喉嚨的腫痛也并未減輕多少。
但他手上的動作卻異常穩(wěn)定。每一個落在油紙上的“沈”字,都傾注著他此刻全部的心力與決心。這不僅僅是一個標(biāo)記,這是他在這個陌生而殘酷的世界里,為自己打下的第一個烙印,是抵御即將到來的模仿狂潮的第一塊盾牌,更是他商業(yè)帝國最原始、也最堅(jiān)韌的一塊基石。
油紙摩擦的沙沙聲,炭筆劃過紙面的細(xì)微聲響,以及遠(yuǎn)處市集隱約傳來的喧鬧,構(gòu)成了破廟里單調(diào)卻充滿力量的和弦。沈硯的目光沉靜如水,映著灶膛里跳躍的火光,也映著那一張張逐漸被墨黑“沈”字覆蓋的油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