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冽的河水順著沈硯額發(fā)滴落，在青石板上暈開深色水痕。他單膝跪地，胸腔劇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扯動被粗糙麻繩勒出血痕的手腕。族人的議論聲浪被方才那場死里逃生的對峙劈開一道裂隙，此刻正嗡嗡回填著驚疑與審視。
“夠了！”
沉鐘般的呵斥碾過庭院。須發(fā)皆白的二叔公沈懷仁拄著烏木拐杖，一步步踏碎水洼里的倒影，停在沈硯與沈萬鈞之間。他渾濁的眼珠掃過渾身濕透、脊梁卻挺得筆直的少年，又掠過臉色鐵青、指尖微微發(fā)顫的沈萬鈞，溝壑縱橫的臉上凝著化不開的沉郁。
“沈家祠堂前，容不得這般烏煙瘴氣！” 拐杖重重一頓，石屑飛濺?！俺撂潦亲孀诩曳ǎ山袢铡煲馕唇^！” 他目光銳利如鷹隼，釘在沈萬鈞臉上，“萬鈞，你指證的族產失竊，時辰、路引、人證，樁樁件件，經得起推敲么？”
沈萬鈞喉結滾動，腮幫繃緊：“二叔公，賬房失竊是實！庫房鑰匙…”
“鑰匙？” 沈硯嘶啞開口，帶著劫后余生的虛弱，卻字字清晰，“敢問三叔，庫房重地，鑰匙從不離您身側，侄兒一個被禁足西院的人，如何隔空取物？那日寅時三刻巡夜家丁親見您從庫房出來，手中錦盒形制…與您上月私購的那只南海沉香木盒，倒是分毫不差！”
人群嘩然。沈萬鈞眼角猛地抽搐，那錦盒是他私下收受鹽商賄賂所用，隱秘至極！這孽障如何得知？他強壓驚怒：“血口噴人！分明是你買通宵小…”
“夠了！” 沈懷仁再次厲喝，聲音里透出濃重的疲憊，“一筆糊涂賬！再爭下去，沈家的臉面都要被你們撕碎了！” 他環(huán)視四周神情各異的族人，最終沉沉一嘆：“沉塘未成，是天意。偷盜族產…證據不足，存疑。然則——” 他轉向沈硯，目光復雜，“你父早逝，你母…亦去得不明不白，你身負沈家血脈，卻屢有狂悖乖張之行！今日祠堂之前，攪動風雨，驚擾先祖，此乃不敬不孝之大過！”
沈硯心頭冷笑?？胥?？不過是不肯如原主般任人魚肉！乖張？無非是戳破了某些人精心編織的謊言！但他面上只垂下眼睫，水珠沿著睫毛滾落，砸在冰冷的地面，濺起微不可察的塵埃。示弱，此刻是唯一的武器。
“褫奪沈硯族籍！” 沈懷仁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裁決意味，“即刻驅逐出城，永世不得歸返！沈家，再無此子！”
“二叔公！” 沈萬鈞急呼，眼中殺意未消。永不得歸？太便宜這孽障了！他想要的，是斬草除根！
沈懷仁冷冷瞥他一眼：“萬鈞，得饒人處且饒人！沈家的臉面，還要不要了？難道真要逼得這棄子魚死網破，把那些上不得臺面的事都抖落出來？” 話語雖輕，卻似重錘砸在沈萬鈞心頭。他臉色瞬間煞白，嘴唇翕動，終究不敢再言。二叔公雖已退隱，早年執(zhí)掌族規(guī)時的雷霆手段，無人敢忘。
沈懷仁不再看他，對身后兩個健壯家仆揮手：“剝了他的外袍！沈家的一絲一縷，都不配沾他這棄子的身！”
粗糲的手掌猛地抓住沈硯濕透的衣襟?！八焕病?浸透河水的厚重外袍被粗暴扯下，露出里面同樣濕透、打著灰白補丁的粗麻里衣。初春的寒風瞬間如無數鋼針，穿透單薄的布料，狠狠扎進皮肉骨髓。沈硯牙關緊咬，抑制住身體的顫抖，任由那冰冷的恥辱感與刺骨的寒意一同蔓延。他赤裸的雙腳踩在濕冷的石板上，腳趾因寒冷和地面的粗粛而蜷縮，泥水混著傷口滲出的血絲，黏膩冰冷。
沈萬鈞看著沈硯狼狽的模樣，眼中閃過一絲快意，隨即又換上偽善的悲憫。他幾步上前，將一個灰撲撲、打著死結的粗布包裹，像是施舍乞丐般，隨手丟在沈硯腳邊的泥水里?！鞍?，硯哥兒，好歹叔侄一場。這點東西，算三叔…最后一點心意。出了城，自生自滅吧?！?那包裹落入泥水，濺起的污點沾上了沈硯的褲腳。
沈硯沒有低頭去看那包裹，目光越過沈萬鈞偽善的臉，越過神色復雜的二叔公，掃過那些或冷漠、或好奇、或幸災樂禍的族人面孔。每一張臉，都像烙印般刻入腦海。他緩緩彎下腰，動作牽動全身凍僵的肌肉，帶來一陣刺痛。指尖觸碰到泥水中的包裹，冰冷濕滑。他沒有停頓，用力抓起，沉甸甸的，帶著河泥的腥氣和粗布的霉味。他緊緊攥住，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從中榨出一絲暖意，又仿佛這是唯一能抓住的、來自這冰冷家族的“饋贈”。
“走吧?！?沈懷仁疲憊地揮揮手，背過身去，不再看他。
兩個家仆一左一右架起沈硯的胳膊，幾乎是拖拽著將他拉離祠堂前的空地。冰冷的石板路硌著光裸的腳掌，每一步都留下模糊的血印和水痕。身后，祠堂沉重的朱漆大門在寒風中發(fā)出沉悶的“吱呀”聲，緩緩合攏，隔絕了那森嚴的殿堂和里面供奉的冰冷牌位，也徹底隔絕了他與“沈家”二字最后一絲名義上的聯系。族人的目光如芒刺在背，直到他被拖出沈府那氣派卻壓抑的烏漆大門。
“砰！”
厚重的城門在身后轟然關閉，巨大的聲響在寂靜的城郊荒野回蕩，震得沈硯耳膜嗡嗡作響。那聲音像是一道沉重的閘門落下，徹底切斷了他與過往的一切。城墻上巡夜兵卒手中昏黃搖曳的火把光暈，是這座將他驅逐的城池投來的最后、也是最冷漠的一瞥。
寒風毫無遮擋地呼嘯而來，卷起地上的枯葉和塵土，抽打在他單薄的里衣上。濕透的布料緊緊貼在皮膚上，迅速帶走僅存的熱量。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身體像一片風中的枯葉般劇烈顫抖。他踉蹌幾步，遠離了那堵象征秩序與禁錮的高墻，背靠著城外一株虬結枯槁的老槐樹，才勉強穩(wěn)住身形。
腳底傳來鉆心的刺痛，低頭看去，污泥混著被碎石劃破的傷口，一片狼藉。他扶著粗糙冰冷的樹皮，緩緩滑坐到裸露的樹根上。冰冷的泥土氣息混著枯枝敗葉腐爛的味道鉆入鼻腔。
喘息稍定，他才低頭看向膝上那個骯臟濕冷的包裹。粗布被泥水浸透，顏色深一塊淺一塊。他費力地解開那個被沈萬鈞隨手打上的死結，粗糙的麻繩勒得指尖生疼。包裹散開，露出里面的東西：
幾件疊得歪歪扭扭的舊衣，布料是最劣質的粗麻，磨損得厲害，袖口和下擺打著歪歪扭扭的補丁，針腳粗糙，顏色灰敗，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霉味和汗酸氣。一個用油紙勉強包裹、已經凍得梆硬的雜糧饃饃，表面粗糙，能看到明顯的麩皮顆粒。
沈硯的目光掠過這些，指尖卻在觸及包裹最底層一個硬物時頓住。
他小心地撥開那幾件破衣，一枚觸手溫潤的圓形玉佩靜靜躺在粗布中央。玉佩不大，玉質算不得頂級，甚至有些地方帶著細微的棉絮狀雜質，但打磨得異常光滑。樣式極其簡單，就是一個光素無紋的圓璧，沒有任何雕刻裝飾，邊緣被打磨得圓潤。奇異的是，在這初春刺骨的寒風中，這枚玉佩握在掌心，竟隱隱透著一絲奇異的、與周遭冰冷格格不入的暖意，并不灼熱，卻像黑暗里一點微弱卻執(zhí)著的星火，頑固地對抗著無邊的寒意。
這是母親唯一的遺物。記憶碎片翻涌上來——病榻前枯槁的手將這枚玉塞進年幼的他手心，氣若游絲：“阿硯…拿著…莫忘…娘…” 除此之外，再無他言。原主只當是個念想，貼身藏著，從未深究。
沈硯將玉佩緊緊攥在手心，那微弱的暖意順著手臂的經脈，似乎要滲進凍僵的四肢百骸。他抬起頭，目光越過荒野稀疏的枯樹，再次投向那座在暮色中如同巨獸蟄伏的城池。冰冷的城墻輪廓在昏暗的天光下沉默而堅硬，城門緊閉，將他隔絕在外。
他攥著玉佩的手又緊了幾分，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眼中所有的迷茫、痛苦、劫后余生的虛弱，都在這一刻被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東西取代。那不是少年的怨憤，而是一個在殘酷商海和爾虞我詐中淬煉過的靈魂，在絕境中蘇醒的、淬著寒冰與烈火的意志。
沈萬鈞…沈家…這座冰冷的城…
這筆債，他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