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青石板路硌著沈硯赤足，每一步都像踩在碎冰渣上。單薄的里衣被沉塘?xí)r的河水浸透，緊貼在皮膚上，初春的寒風(fēng)如同無數(shù)細密的鋼針，透過濕冷的布料扎進骨髓。他走得踉蹌，每一步都牽扯著被繩索勒出的淤傷和沉塘?xí)r灌入肺腑的寒意帶來的刺痛。
身后，是沈家那兩扇沉重、釘滿銅釘?shù)闹炱岽箝T。門環(huán)上猙獰的獸首在陰影里沉默地注視著他，仿佛在嘲笑他此刻的狼狽。就在片刻之前，門內(nèi)還回響著沈萬鈞假惺惺的嘆息、族老們虛偽的“公允”裁決，以及那些或冷漠、或幸災(zāi)樂禍、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憐憫的族人目光。
“偷盜族產(chǎn)，行止不端，褫奪族籍，即刻驅(qū)逐出城，永不得歸！”
長老那蒼老卻冰冷的聲音，如同最后的判決錘，將他徹底砸出了那個曾經(jīng)名為“家”的牢籠。沈萬鈞那張看似沉痛實則掩不住眼底得意的臉，是沈硯離開前最后印刻在腦海中的清晰畫面。
“滾吧！喪門星！”守在大門內(nèi)側(cè)的一個沈家旁支子弟，大約是沈萬鈞的擁躉，朝著沈硯的背影啐了一口。聲音不大，卻在驟然安靜下來的前院顯得格外刺耳。
沈硯的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甚至連肩膀的晃動都沒有。他只是挺直了那仿佛隨時會被寒風(fēng)吹折的脊背，將那份深入骨髓的屈辱和恨意，死死地壓在胸腔最深處。屬于現(xiàn)代精英陳默的冷靜理智，正艱難地駕馭著這具名為沈硯的年輕軀殼里翻涌的、屬于原主的悲憤與絕望。
大門在他身后緩緩合攏，發(fā)出沉悶而決絕的“哐當”聲，隔絕了門內(nèi)的一切聲響和光線。那聲音像一塊巨石，徹底堵死了他回頭的路。
他站在沈府高大的門墻陰影下，環(huán)顧四周。寬闊的街道上行人不多，偶爾路過的幾個，目光掃過他這身濕透破衣、赤足散發(fā)、滿身狼狽的模樣，無不面露鄙夷，加快腳步繞開，仿佛他身上帶著什么瘟疫。指指點點的低語，如同細小的蚊蚋，嗡嗡地鉆進耳朵：
“瞧，那就是沈家那個被除名的棄子？”
“嘖嘖，偷盜族產(chǎn)，活該沉塘！怎么沒淹死他？”
“小聲點…看他那樣子，怪瘆人的…”
“快走快走，離晦氣遠點……”
沈硯面無表情，對這些議論置若罔聞。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又摸了摸懷中——那里只有沈萬鈞“施舍”般扔給他的那個灰撲撲的破布包裹。包裹不大，入手輕飄飄的，幾乎沒什么分量。
他深吸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帶著塵土和某種腐朽植物的氣味，刺得他喉頭發(fā)緊。他不再停留，沿著記憶中通往城門的路，邁開了步子。赤足踩在冰冷、粗糙、甚至有些硌腳的石板路上，每一步都留下一個濕漉漉的印痕，又很快在寒風(fēng)中消失。
通往城門的道路似乎比記憶中漫長許多。兩側(cè)的店鋪陸續(xù)開門，蒸騰的熱氣帶著包子的肉香、湯面的油香飄散出來，勾動著沈硯胃里早已空空如也的絞痛。饑餓感如同附骨之疽，提醒著他此刻最現(xiàn)實的困境。但他目不斜視，只是盡力保持著步伐的平穩(wěn)，盡管那濕冷的里衣正貪婪地汲取著他身上最后一點可憐的熱量，讓他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終于，高聳的城門樓出現(xiàn)在視線盡頭。斑駁厚重的城墻磚石上布滿了歲月的痕跡，巨大的門洞如同巨獸的口腔，吞吐著進出的人流。守城的兵丁穿著半舊的皮甲，抱著長矛，懶洋洋地靠在門洞兩側(cè)，眼神銳利地掃視著每一個進出的人。
沈硯的出現(xiàn)立刻引起了注意。他那副模樣，在清晨入城出城、衣著相對整齊的人流中，顯得格格不入，異常扎眼。
“站??！”一個滿臉橫肉、下巴長著顆黑痣的城門卒攔在了他面前，長矛一橫，擋住了去路。他上下打量著沈硯，眼神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嫌惡，“哪來的叫花子？大清早的，晦氣！出城干什么？路引呢？”
沈硯停下腳步，抬起眼。他的眼神平靜，沒有乞求，也沒有憤怒，只有一種近乎漠然的疲憊和冰冷?！吧蚣?，沈硯。被除族驅(qū)逐，永不得歸城。路引？沒有。沈家應(yīng)已有人通知城防?！?/p>
他的聲音不高，帶著久未飲水的沙啞，卻異常清晰。那平靜的語調(diào)，反而讓那城門卒愣了一下。旁邊另一個年紀稍長的兵丁似乎想起了什么，湊到黑痣卒子耳邊低語了幾句，目光在沈硯臉上掃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復(fù)雜。
黑痣卒子聽罷，臉上的橫肉抖了抖，看向沈硯的眼神從嫌惡變成了幾分嘲弄和居高臨下的憐憫?！芭秪~原來是你??！沈家那個‘大名鼎鼎’的棄子！沈老爺是派人來打過招呼了?！彼室馔祥L了腔調(diào)，仿佛在欣賞一件有趣的物件，“既然是‘驅(qū)逐出城，永不得歸’，那就趕緊滾吧！別在這兒礙眼！記住，以后敢靠近城門一步，爺爺手里的家伙可不認人！”
他說著，猛地伸出手，不是推，而是用足了力氣，狠狠搡在沈硯的肩頭！
沈硯本就虛弱，加上赤足在冰冷的地面上站了許久，雙腿早已麻木僵硬。這毫無防備的一搡，力道又沉又猛，他整個人如同斷線的木偶，完全失去了平衡，踉蹌著向后猛退了好幾步，腳下一滑，結(jié)結(jié)實實地摔倒在城門洞外冰冷堅硬的土地上。
“噗！”
塵土混合著昨夜殘留的泥濘濺了他一身一臉。手掌和手肘傳來火辣辣的刺痛，肯定是擦破了皮。嘴里也嗆進了一些泥土，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腥氣。
“哈哈哈！”黑痣卒子和旁邊幾個兵丁爆發(fā)出一陣肆無忌憚的哄笑。
“瞧他那熊樣！”
“沈家少爺？我呸！喪家之犬！”
“滾遠點！別臟了城門的地！”
哄笑聲和污言穢語如同鞭子抽打在沈硯身上。他趴在地上，臉頰貼著冰冷的泥地，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下大地的堅硬和無情。屈辱感如同毒藤般瞬間纏繞上心臟，勒得他幾乎窒息。屬于原主沈硯那深埋的、屬于世家子弟最后的驕傲和自尊，在這一刻被徹底碾碎在泥濘里。
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楚，勉強壓下了那股想要不顧一切沖上去拼命的沖動。陳默的靈魂在嘶吼著冷靜：現(xiàn)在動手，只有死路一條！活下去，才有機會！
他默默地、艱難地用手臂支撐起上半身，然后一點點挪動著麻木僵硬的雙腿，試圖站起來。動作笨拙而緩慢，沾滿了泥污的濕衣緊貼在身上，讓他看起來更加狼狽不堪。每一次用力，都牽扯著摔傷的關(guān)節(jié)和肌肉，帶來一陣陣鈍痛。
“磨蹭什么！還不快滾！”黑痣卒子不耐煩地又吼了一聲，作勢要上前再踢一腳。
沈硯終于掙扎著站了起來，背對著城門，不再看那些兵卒一眼。他用盡全身力氣，才控制住自己不再顫抖。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沾滿泥污的雙手，又摸了摸懷中那個同樣沾了泥點的破布包裹。還好，它還在。
他沒有再停留，也沒有回頭。只是邁開腳步，一步一步，朝著城外那片蕭索的荒野走去。身后，是城門兵卒們尚未停歇的嗤笑和城門轟然關(guān)閉時發(fā)出的沉重回響。
“轟隆——！”
那聲音像是最終的審判，徹底將他與身后的城池、與那個名為“沈家”的過去割裂開來。門內(nèi)的一切繁華、溫暖、身份、地位，都已與他無關(guān)。他現(xiàn)在，只是一個身無分文、衣衫襤褸、赤足走在初春寒風(fēng)里的棄子，一個連守城卒子都可以隨意欺凌的螻蟻。
走出了一段距離，直到身后城門的喧囂徹底被荒野的風(fēng)聲取代，沈硯才停下腳步。他靠在一棵葉子掉光、枝椏嶙峋的老槐樹樹干上，冰冷的樹皮透過濕衣傳來寒意。他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白氣，胸口火辣辣地疼，不知是凍的還是氣的。
環(huán)顧四周，視野開闊起來。城墻像一條巨大的、沉默的灰色巨蟒，蜿蜒盤踞在大地盡頭，隔絕了兩個世界。城內(nèi)隱約的市井聲被厚重的磚石過濾，只剩下模糊的嗡嗡聲。城外，是枯黃的野草在寒風(fēng)中起伏，一直蔓延到遠處低矮的山丘。一條被車轍壓得坑洼不平的官道，如同一條丑陋的疤痕，延伸向未知的遠方?？諝饫飶浡嗤?、腐葉和一種荒野特有的空曠氣息。
寒冷和饑餓再次猛烈地襲來，提醒著他生存的緊迫。他靠著樹干滑坐到地上，背靠著粗糙的樹皮，這才小心翼翼地解下懷中的破布包裹。
包裹是用一種粗糙的、洗得發(fā)白的灰布打成的結(jié)。他手指凍得有些僵硬，費了點力氣才解開。包裹攤開在膝頭，里面的東西一覽無余：
兩件同樣洗得發(fā)白、打滿了深色補丁的粗布單衣，布料粗糙得能磨破皮膚。一件是上衣，一件是褲子，尺寸明顯偏小，是原主少年時的舊衣，袖口和褲腳都磨出了毛邊。一件更破舊、幾乎看不出原本顏色的汗衫。還有一塊比拳頭略大、早已凍得硬邦邦、呈現(xiàn)出灰黃色的雜糧饃。這就是沈萬鈞所謂的“仁慈”？
沈硯拿起那塊硬饃，觸手冰冷堅硬，像塊石頭。他嘗試著掰了一下，紋絲不動。他皺了皺眉，將饃暫時放到一邊。手指在包裹底部摸索著，觸碰到一個稍硬的、圓形的物件。
他小心地將它拿了出來。
那是一枚玉佩。
約莫嬰兒拳頭大小，圓形，中間有孔。玉質(zhì)并非什么名貴的羊脂白玉或翡翠，只是普通的青白玉，色澤溫潤中帶著些許雜質(zhì)，邊緣處甚至有一兩道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天然綹裂。表面打磨得光滑，但雕工極其簡單樸素，就是最普通的平安環(huán)樣式，沒有任何繁復(fù)的紋飾。
玉佩入手微沉，帶著一種奇異的、不隨外界嚴寒而改變的溫潤感。沈硯將它握在手心，那股溫潤感似乎能透過掌心皮膚，緩緩滲透進血脈里，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驅(qū)散了一點指尖的僵硬和寒冷。
他凝視著這枚玉佩，屬于原主的記憶碎片瞬間翻涌上來。這是母親，那個在沈家不受重視、早早郁郁而終的妾室，留給他唯一的遺物。據(jù)說，是母親娘家的東西，并不值錢，卻是她生前最常佩戴、也最為珍視的東西。原主一直貼身藏著，視若性命。在被誣陷關(guān)押、乃至被拖去沉塘的混亂中，沈萬鈞的人或許是不屑于搜走這種“破爛”，又或許是想給他最后一點“體面”的羞辱，竟讓它留了下來。
沈硯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玉佩光滑的表面。那溫潤的觸感，像是一根無形的線，將他與這具身體原主最深沉的、關(guān)于母親的模糊情感連接了起來。一絲淡淡的哀傷和難以言喻的慰藉，混合著冰冷的現(xiàn)實，涌上心頭。
這就是他全部的家當了。兩件破衣，一塊硬饃，一枚不值錢卻帶著體溫的玉佩。
他將玉佩緊緊攥在手心，那股溫潤感似乎給了他一絲微弱的力量。然后，他拿起那塊硬得像石頭的雜糧饃，湊到嘴邊，用盡力氣，狠狠地咬了下去！
“嘎嘣！”
一聲脆響。饃塊紋絲不動，反而硌得他牙齒生疼。他皺緊眉頭，沒有放棄，像一頭饑餓的幼獸，用盡全身力氣，用臼齒反復(fù)地啃咬、研磨著那塊堅硬的邊緣。細碎的、帶著濃重霉味和粗糙口感的饃屑終于落入嘴里。他顧不上那糟糕的味道和刮擦喉嚨的粗糙感，混合著口腔里因寒冷分泌的唾液，艱難地吞咽下去。
每一次吞咽，都伴隨著喉嚨的刺痛和胃袋因食物刺激而發(fā)出的更強烈的痙攣。但他沒有停下，只是機械地、頑強地啃咬著。冰冷的饃屑落入空蕩蕩的胃里，并不能帶來多少暖意，卻給了他一種最原始的、關(guān)于生存的實感。
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有資格談其他！復(fù)仇、證明、改變……這一切的前提，是活著！
他一邊啃著硬饃，一邊抬起眼，目光越過荒野，再次投向那座高聳的城墻。此刻的城墻，在初升不久的慘淡日光照耀下，投下長長的、冰冷的陰影，像一頭蟄伏的巨獸，無聲地宣告著它的冷漠和排斥。
沈硯的眼神，不再有被推出城門時的冰冷刻骨，也沒有了摔倒在泥濘中的屈辱憤恨。那目光變得極其幽深，如同古井寒潭，所有的情緒都被壓縮到了極致，沉淀下去，只留下一種近乎純粹、冰冷到令人心悸的意志。
他將最后一點能咬下來的饃屑咽下，將剩下的、實在啃不動的硬饃小心地包回破布里，連同那兩件破衣。然后，他低下頭，將緊握玉佩的手掌攤開。
青白玉的平安環(huán)靜靜地躺在他的掌心，在荒野黯淡的天光下，散發(fā)著微弱卻執(zhí)著的溫潤光澤。
沈硯凝視著它，拇指指腹一遍遍、緩慢而用力地摩挲著玉佩光滑的邊緣。粗糙的指腹與溫潤的玉石摩擦，發(fā)出極其細微的沙沙聲。
良久，他才重新將玉佩緊緊攥住，那股溫潤感再次包裹住他冰涼的指尖。他扶著粗糙的樹干，支撐著麻木冰冷的雙腿，緩緩地、卻異常堅定地站了起來。
荒野的風(fēng)吹拂著他濕冷的頭發(fā)和單薄的衣衫，寒意刺骨。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座象征著過去、屈辱和仇恨的城池，然后，轉(zhuǎn)過身，沒有絲毫猶豫，邁開腳步，赤足踏上了那條布滿碎石、坑洼不平、不知通往何處的官道。
泥濘和沙石硌著他凍得麻木的腳底，每一步都留下一個清晰卻孤單的印記，朝著遠離城墻的方向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