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礁嶼的破棚子,白天像個蒸籠,夜里又冷得像冰窖。
阿諒躺在硌人的石頭上,翻來覆去,跟烙餅似的。
肩膀上的傷一跳一跳地疼,像有把小刀在里頭慢慢割。
但這點疼,比起心里頭翻江倒海的念頭,簡直算個屁。
柯永昌沾上了赤水幫?
那幫吃人不吐骨頭的玩意兒?
阿吉那小子的話,像根毒刺,扎在他腦子里,拔都拔不掉。
老張頭那暗紅色的紋身,鬼哭峽巡邏船上首領(lǐng)那敬畏的眼神……柯永昌這瘋子,他到底干了什么?
是投靠了?
還是……偷了什么不該偷的?
阿諒越想越心驚,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流。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那塊硬邦邦的石頭。
這東西,是禍根,可也是那天在鬼哭峽的水底下,硬拉著他和小婉爬出來的救命繩。
現(xiàn)在,柯永昌帶著赤水紋的傳聞回來了,像片巨大的烏云,死死壓在他頭頂。
躲?
躲到哪兒去?
這破島就這么大點地方,放個屁全島都能聽見。
下午那點鮮貨的活,阿諒是咬著后槽牙硬撐下來的。
卸的是剛撈上來的海魚,腥氣更沖,滑不溜秋,比咸魚干難伺候多了。
肩膀上的傷口被咸腥的海水、魚鱗和汗水反復(fù)腌漬,疼得他眼前發(fā)黑,好幾次差點把整筐魚扣自己腳面上。
多虧了阿吉那小子在旁邊時不時搭把手,嘴里還不閑著。
“哎喲喂,阿諒兄弟,你這肩膀……嘖嘖,看著都疼!忍忍,忍忍??!待會兒見了老海狗,說不定他那兒有土方子,抹上就好!”
阿吉一邊麻利地分揀著魚,一邊絮叨,
“我跟你說,老海狗那人,邪性!看著蔫了吧唧,跟曬干的咸魚似的,可這島上,就沒他不知道的事兒!香料港哪條船走私了幾斤胡椒,灰鼠幫昨天跟誰干架了,連總督府姨太太養(yǎng)了幾只貓,他都能給你掰扯清楚!就是……嘿嘿,嘴緊,得這個!”
他又搓了搓手指,做了個要錢的動作。
阿諒悶頭干活,沒接話。
他現(xiàn)在滿腦子都是赤水幫和老海狗。
這老海狗,到底是阿吉吹牛,還是真有點門道?
下午這鮮貨的活,阿吉倒是沒騙他,確實輕省些,工錢也按數(shù)給了。
這讓阿諒對阿吉的戒心,稍微降了那么一絲絲。
但也僅僅是一絲絲。
散工的時候,天邊已經(jīng)染上了一層臟兮兮的橘紅。
咸濕的海風(fēng)里,開始帶上點水汽的沉重感。
阿吉麻溜地結(jié)了工錢,揣好他那幾個銅板,招呼阿諒:
“走!阿諒兄弟!帶你去見識見識!”
兩人一前一后,穿過亂糟糟、散發(fā)著魚腥和汗臭的碼頭區(qū),拐進后面更狹窄、更陰暗的巷子。
這里的棚屋歪歪扭扭擠在一起,墻皮剝落,露出里面黑乎乎的竹篾。
污水順著墻根流,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混合了霉味、尿臊味和廉價煙草的怪味兒。
阿吉熟門熟路,在一扇低矮、油膩的木門前停下。
門板破舊,糊著厚厚的、發(fā)黃的舊報紙,上面的字跡早就模糊不清。
阿吉抬手,用一種特定的節(jié)奏,在門上
“篤、篤篤、篤”
地敲了幾下。
里面沒動靜。
阿吉也不急,抱著胳膊靠在旁邊斑駁的土墻上等著。
阿諒站在他身后半步,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耳朵豎著,聽著周圍任何一點風(fēng)吹草動。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里面?zhèn)鱽硪魂囃享车哪_步聲,還有壓抑的咳嗽聲。
接著,門軸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開了一條縫。
一張皺得像老樹皮的臉出現(xiàn)在門縫里。
皮膚黝黑,布滿深褐色的老年斑,眼袋耷拉著,渾濁的眼珠沒什么神采,像是蒙著一層霧。
花白稀疏的頭發(fā)亂糟糟地貼在頭皮上。
整個人縮在一件看不出原色的、油膩膩的破棉襖里,透著一股子行將就木的暮氣。
這就是老海狗?
阿諒心里咯噔一下。
這模樣,跟阿吉嘴里那個萬事通的形象,差得也太遠了點。
倒像個等死的孤老頭子。
“誰?。俊?/p>
老海狗的聲音沙啞干澀,有氣無力。
“海爺!是我,阿吉!”
阿吉立刻堆起笑臉,湊近門縫,
“給您帶個新主顧!剛來島上的兄弟,想跟您打聽點事兒!”
老海狗那雙渾濁的眼睛慢吞吞地轉(zhuǎn)到阿諒身上,上下打量了他幾眼。
那眼神沒什么溫度,像在打量一件舊家具,看得阿諒渾身不自在。
“打聽事兒?”
老海狗慢悠悠地重復(fù)了一遍,又咳嗽了兩聲,
“規(guī)矩…懂吧?”
阿吉趕緊用胳膊肘捅了捅阿諒。
阿諒會意,忍著肩膀的疼,從懷里摸出兩個還帶著體溫的銅板——這是他今天扛魚掙的,一半都在這兒了。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遞了過去。
老海狗枯瘦得像雞爪一樣的手伸出來,一把抓過銅板,看都沒看就揣進了懷里。
然后才把門又拉開了一點,側(cè)過身:
“進來吧。別踩地上的東西?!?/p>
屋子里比外面更暗,一股濃烈的霉味、劣質(zhì)煙草味和一種難以形容的、類似草藥又像腐爛物的混合氣味撲面而來,嗆得阿諒差點背過氣去。
地方很小,勉強能站下他們?nèi)齻€。
地上果然堆著些破爛,看不清是什么。
靠墻一張破桌子,上面擺著個缺口的粗陶碗,里面有點渾濁的水。
墻角一張用破木板和磚頭墊起來的床,鋪著黑乎乎的爛棉絮。
老海狗自己慢吞吞地挪到床邊坐下,又點起一鍋嗆人的煙絲,吧嗒吧嗒抽起來。
煙霧繚繞,把他那張老臉襯得更模糊了。
“說吧,想打聽什么?”
他吐出一口濃煙,聲音在煙霧里顯得飄忽不定。
阿諒定了定神,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海爺,想跟您打聽個人。搖扇子的,說話帶點外地口音,看著斯文,但……眼神挺利。聽說前兩天從鬼哭峽那邊漂過來的,胳膊上……好像還帶了點東西?!?/p>
他沒直接說赤水紋,留了個話頭。
屋子里安靜下來,只有老海狗吧嗒煙嘴的聲音。
昏暗中,他那雙渾濁的眼睛似乎微微動了一下,像死水潭里投入了一顆小石子。
“搖扇子的……外地口音……”
老海狗慢吞吞地重復(fù)著,煙霧模糊了他的表情,
“萬礁嶼這地方,搖扇子的可不多……穿細棉布褂子,搖把半舊折扇的……更少?!?/p>
阿諒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知道!
這老家伙真知道!
“海爺,您見過?”
阿吉也忍不住插嘴,一臉好奇。
老海狗沒理阿吉,渾濁的眼睛依舊盯著阿諒,像是在掂量著什么。
過了好幾息,他才又開口,聲音更低了些,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見是見過……就在前天,碼頭順風(fēng)酒館后巷。氣色不太好,胳膊吊著……身邊還跟著兩個生面孔,眼神兇,不是善茬?!?/p>
他頓了頓,吸了口煙,煙霧噴出來,
“至于胳膊上帶的東西……”
他抬起眼皮,那渾濁的目光像針一樣刺向阿諒,
“小后生,打聽這個……可是要惹禍上身的?!?/p>
阿諒被他看得后背發(fā)涼,但事已至此,只能硬著頭皮:
“海爺,您……您就直說吧。是……是不是那種……彎彎繞繞,像水波又像蛇的……紅印子?”
老海狗沒點頭,也沒搖頭。他沉默地抽著煙,屋子里只剩下煙鍋滋啦的輕響和阿諒自己咚咚的心跳聲。
過了許久,久到阿諒以為他不會再開口了,他才慢悠悠地吐出一句話:
“赤水過境,寸草不生……小后生,有些渾水,趟不得。命,比什么都金貴?!?/p>
這話沒直接回答,但比直接回答更讓阿諒心驚肉跳!
赤水!
他提到了赤水!
這幾乎就是承認了!
“那……那他現(xiàn)在在哪兒?”
阿諒聲音有點發(fā)緊。
“走了?!?/p>
老海狗磕了磕煙灰,語氣平淡,
“昨天傍黑,搭了條去香料港的走私小船。那地方,才是大江大河……萬礁嶼這泥塘,養(yǎng)不住那種過江龍。”
走了?
回香料港了?
阿諒心里剛稍微松了那么一絲絲,老海狗下一句話又把他打入了冰窖。
“不過……”
老海狗渾濁的目光掃過阿諒破爛的衣衫和肩膀處洇出的暗紅色血漬,
“龍走了,蝦兵蟹將……可不一定都跟著走了。”
他意有所指地頓了頓,“島上……不太平嘍?!?/p>
這話像盆冰水,把阿諒澆了個透心涼。柯永昌走了,但他留下了人?
盯著誰?還能盯著誰?!
就在這時,屋外突然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喧嘩聲!
夾雜著粗暴的吆喝、女人的尖叫和東西被砸碎的刺耳聲響!
緊接著,是雜亂的腳步聲朝著這條巷子快速逼近!
“媽的!搜!挨家挨戶地搜!那小子肯定跑不遠!”
“疤臉李!你他媽看清楚沒有?真是那小子偷的?”
“老子兩只眼珠子看得真真兒的!就是他!剛散工那會兒,溜進庫房了!敢偷老子的貨!活膩歪了!”
是疤臉漢子的聲音!
充滿了暴怒!
阿吉臉色瞬間變了:
“壞了!是疤臉李那幫人!沖這邊來了!”
他一把拉住阿諒的胳膊,
“快走!這老狗窩有后門!”
他顯然對這里熟得很。
阿諒也顧不得肩膀劇痛,猛地站起來。
老海狗依舊坐在破床邊,吧嗒著煙,渾濁的眼睛瞥了他們一眼,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外面的喧囂與他毫無關(guān)系。
阿吉熟門熟路地沖到屋子最里面,掀開地上幾塊破木板,露出一個黑黢黢的、僅容一人爬過的狗洞!
“快!鉆出去!外面是臭水溝后面的亂草堆!”
阿吉急聲道。
外面的砸門聲和叫罵聲已經(jīng)近在咫尺!
“開門!老不死的!看見一個肩膀爛了的小崽子沒有?”
“砰!砰!” 有人開始踹門了!
阿諒一咬牙,也顧不上臟不臟了,矮身就往那狗洞里鉆!
肩膀的傷口狠狠刮在粗糙的木板上,疼得他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
他強忍著,手腳并用,狼狽地爬了出去。
一股濃烈的惡臭撲面而來!
外面果然是一條堆滿垃圾、流淌著黑綠色污水的臭水溝。他剛爬出來滾到旁邊的亂草堆里,就聽見身后破屋子里傳來門板被踹開的巨響!
“老東西!人呢?!”
“媽的!跑后門了!追!”
阿諒和阿吉在惡臭的草堆里,大氣都不敢出。
透過稀疏的草莖縫隙,看到幾個兇神惡煞的漢子沖進了老海狗的破屋,又罵罵咧咧地從那個狗洞里鉆出來,四處張望。
“分頭追!那小子肩膀爛了,跑不遠!”
疤臉李的咆哮在惡臭的空氣中回蕩。
腳步聲散開,朝著不同的方向追去。
阿諒趴在冰冷的污泥和腐爛的草葉上,肩膀的傷口疼得他渾身發(fā)抖,惡臭熏得他直想吐。
但他心里卻一片冰涼。
偷貨?
栽贓!
這他媽是沖著他來的!
柯永昌的人?
還是疤臉李自己?
就因為下午阿吉多幫了他幾句?
還是……因為他打聽赤水紋的事兒,被有心人傳出去了?
萬礁嶼這潭渾水,比他想的更深,也更毒!
老海狗那句不太平,像口喪鐘,在他耳邊嗡嗡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