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黑暗,如同實質(zhì)的潮水,裹挾著血腥氣和未散的淚意,沉甸甸地壓在書房的每一個角落。碎裂的瓷碗、潑灑的湯汁、還有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像一場風(fēng)暴過后的狼藉,無聲地訴說著剛才那場幾乎焚毀一切的爆發(fā)。
藏海依舊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風(fēng)雨剝蝕殆盡的石像。掌心的刺痛清晰地傳來,粘膩的血液在指縫間冷卻、凝固,帶來一種遲鈍而真實的痛感。這痛,遠不及心口那道被猝然撕裂、血淋淋敞開的舊傷。
他緩緩抬起那只沾滿自己鮮血的手,借著窗外透進的一絲微弱天光,看著掌心被指甲深深劃破的幾道猙獰傷口。血已經(jīng)不怎么流了,留下暗紅的痂痕和翻卷的皮肉。這自殘般的傷口,是剛才失控狂怒的唯一證明,也是他此刻內(nèi)心一片狼藉的映射。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他能清晰地聽到門口那個纖細身影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聲。像受傷的小獸,在角落里獨自舔舐傷口。那聲音,微弱卻固執(zhí)地鉆進他的耳朵,刺破了他被憤怒和絕望填滿的麻木。
*她在哭。為了什么?手腕的疼痛?還是……別的?*
這個念頭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一絲微瀾。方才黑暗中,她滾燙的淚水浸透他衣襟的觸感,她那只冰冷顫抖、覆上他手背的手……這些破碎的片段,不合時宜地浮現(xiàn)在眼前,帶著一種陌生的、令人心煩意亂的溫度。
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胸腔里翻涌的余燼。那滔天的憤怒已經(jīng)退去,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憊和一種空茫的虛無。對“淵”——他那個本該一同死去的弟弟(或妹妹)——的恨意并未消失,反而像淬了毒的冰,沉入了骨髓深處。但此刻,另一種更復(fù)雜的情緒悄然滋生:一種夾雜著荒謬、悲涼和……一絲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被拋棄的鈍痛。
他摸索著,在黑暗中找到了火折子?!班辍钡囊宦曒p響,微弱的火苗跳躍起來,驅(qū)散了一小片濃稠的黑暗,也映亮了門口蜷縮的身影。
香暗荼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整個人縮成一團。她的頭埋在膝蓋間,肩膀因為無聲的哭泣而微微聳動。方才被藏海攥住的手腕,裸露在外的皮膚上,清晰地印著幾道深紫色的指痕,在昏黃的火光下顯得觸目驚心。另一只手則緊緊捂著自己的嘴,似乎想阻止那破碎的嗚咽聲溢出。
火苗的光映在她身上,勾勒出她單薄而脆弱的輪廓。藏海的目光落在她手腕的淤痕上,心頭那點微瀾似乎被什么東西輕輕攪動了一下,泛起一絲難以言喻的澀意。那傷痕,是他失控的證明。
他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走過去,繞過地上狼藉的碎瓷和湯漬,走到書案旁,點亮了案上的燭臺。溫暖的光暈逐漸擴大,驅(qū)散了更多黑暗,也照亮了彼此臉上的狼狽。
香暗荼似乎被光亮驚動,猛地抬起頭。淚痕在她蒼白的臉上縱橫交錯,眼睛紅腫得像熟透的桃子,里面盛滿了未褪的恐懼、痛苦,還有……一種深深的茫然和無助。她看著藏海,像一只受驚過度的小鹿,身體下意識地又往后縮了縮,后背緊緊抵住門板。
藏海的目光與她紅腫的淚眼對上。那雙總是帶著溫順偽裝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赤裸裸的驚惶和脆弱。他看到了她眼中的自己——臉色蒼白,眼神空洞,像剛從地獄里爬出來,周身還帶著未散的戾氣和絕望。
這無聲的對視,像一根細線,在兩人之間繃緊??諝饫飶浡鴮擂?、傷痛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沉重。
藏海率先移開了視線。他轉(zhuǎn)身走到角落的矮柜旁,動作有些僵硬地拉開抽屜。里面是一些常用的藥物。他沉默地拿出一個白瓷小瓶(金瘡藥)和一疊干凈的細棉布。
他拿著東西,又走回香暗荼面前,在她身前一步遠的地方停下。他沒有看她,只是將藥瓶和棉布遞了過去,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強行壓抑后的平靜,卻比剛才的嘶吼更顯疲憊:
“自己……處理一下?!?/p>
香暗荼怔住了。她看著遞到眼前的藥瓶和棉布,又抬頭看看藏海那張沒什么表情卻異常疲憊的側(cè)臉??謶诌€在心頭盤踞,手腕的劇痛也真實無比,但這突如其來的、帶著一絲笨拙意味的“關(guān)心”,像一道微弱的光,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她心中的冰層。
她顫抖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過藥瓶和棉布,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他冰冷的手指。那瞬間的接觸,讓兩人都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顫。
“謝……謝先生?!彼穆曇粢琅f帶著濃重的鼻音,細若蚊吶。
藏海沒再說話,只是沉默地轉(zhuǎn)過身,走向書案。他背對著她,拿起案上一本無關(guān)緊要的書,胡亂翻開,目光卻毫無焦距地落在書頁上。燭火在他挺拔的背影上投下?lián)u晃的光影,將他與門口那片狼藉和那個蜷縮的身影隔開,卻又無法真正隔絕身后那細碎壓抑的聲響。
香暗荼靠著門板,慢慢滑坐到冰冷的地上。她拔開藥瓶的塞子,一股清苦的藥味彌漫開來。她用棉布蘸了藥粉,顫抖著,一點一點涂抹在自己手腕那片深紫色的淤痕上。冰涼的藥粉觸及傷處,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讓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眼淚又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
她死死咬著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一邊笨拙地處理傷口,一邊用余光偷偷看向書案邊那個沉默的背影。他站在那里,像一座孤峰,隔絕了所有的情緒,但那份沉重的疲憊和籠罩周身的孤寂,卻比任何語言都更清晰地傳遞出來。
她想起剛才黑暗中,他胸膛劇烈起伏的撞擊,他嘶吼中那深入骨髓的痛苦,還有……他松開手時,那一瞬間的僵硬和茫然。
他恨那個“淵”。恨之入骨??赡呛抟饫?,是否也摻雜著……痛失至親的絕望?
這個念頭讓香暗荼的心狠狠一揪。她看著手腕上猙獰的指痕,這傷痕是他給的,是暴怒的證明??纱丝蹋粗莻€沉默孤寂的背影,她竟覺得……這痛,似乎也變得復(fù)雜起來。不再僅僅是恐懼,還夾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難過**。為他難過。
書房里只剩下燭火燃燒的輕微噼啪聲,香暗荼壓抑的抽泣聲漸漸平息,只剩下偶爾因涂藥而發(fā)出的細微吸氣聲。藏海依舊背對著她,維持著看書的姿勢,一動不動。書頁上的字在他眼前模糊成一片墨點,腦海中翻騰的,是亂葬崗枯樹下挖出的那只褪色布老虎,是“淵”字殘痕的冰冷扭曲,是香暗荼滾燙的淚水和手腕上那片刺目的淤紫……
各種情緒,恨、怒、悲、茫然、疲憊……像沉渣在余燼中翻滾,找不到出口。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心力交瘁。復(fù)仇的棋局驟然變得無比復(fù)雜,棋盤對面坐著的,不再是面目清晰的仇敵,而是流淌著相同血脈、卻帶著更深沉怨恨的至親。而身邊這個女子,這個帶著任務(wù)靠近的棋子,此刻卻因為他的失控而傷痕累累,用那雙含淚的眼睛,無聲地映照著他內(nèi)心的崩塌。
他需要冷靜。需要重新整理這盤被打得七零八落的棋。需要弄明白“淵”到底想做什么。需要……想清楚,該如何面對門口那個被他傷到,卻又讓他心底泛起一絲異樣漣漪的女人。
時間在沉重的寂靜中緩慢流淌。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又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敲打著窗欞,像是永無止境的嘆息。
香暗荼終于草草處理好了手腕的傷。她扶著門板,慢慢地、有些吃力地站起來。身體因為長時間的蜷縮和緊繃而有些麻木。她看著藏海依舊挺直卻顯得異常孤寂的背影,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卻又不知該說什么。道歉?解釋?似乎都顯得蒼白而多余。
最終,她只是對著那個背影,深深地、無聲地行了一禮。然后,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帶著一身傷痛和滿心復(fù)雜的思緒,退出了這片依舊彌漫著痛苦余燼的書房。輕輕地帶上了門。
“咔噠”一聲輕響。
門關(guān)上了。隔絕了內(nèi)外。
藏海的身體,在門關(guān)上的瞬間,幾不可察地晃動了一下。他緩緩閉上眼,手中的書卷無力地滑落在案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燭火跳動了一下,在他蒼白的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
書房內(nèi),只剩下他一個人。
窗外,雨聲依舊。
嗒…嗒…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