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色，徹底被濃墨般的夜色吞噬。寒風(fēng)卷著殘留的雨意，呼嘯著穿過庭院，發(fā)出嗚嗚的悲鳴，如同鬼哭。府邸里點(diǎn)起了燈，昏黃的光暈在冰冷的空氣中顯得格外脆弱，仿佛隨時(shí)會(huì)被黑暗吞沒。
戌時(shí)三刻，步步緊逼，像絞索勒緊了香暗荼的咽喉。
她蜷縮在廂房冰冷的地上，已經(jīng)不知過了多久。那枚小小的、散發(fā)著奇異苦味的黑色蠟丸，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死死地硌在她的掌心，燙得她靈魂都在顫抖?？謶窒癖涞某彼?，一波又一波地沖擊著她搖搖欲墜的理智。
“添香爐……”這三個(gè)字如同魔咒，在她腦中反復(fù)回響。
執(zhí)行？將蠟丸投入藏海每晚必點(diǎn)的安神香爐？那無異于親手將毒刃刺向他的心臟！昨夜書房里，他失控的嘶吼、眼中翻涌的瘋狂與絕望、還有最后那沉重如山的疲憊……那些畫面如同淬毒的尖刺，狠狠扎進(jìn)她的心。她無法想象，當(dāng)那毒香彌漫開來，將他吞噬時(shí)，會(huì)是怎樣一幅景象。光是這個(gè)念頭，就讓她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幾乎要嘔吐出來。
不執(zhí)行？“淵”那雙無處不在的、冰冷的眼睛，仿佛就在這黑暗的角落里死死盯著她。違抗指令的下場，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不僅僅是死亡，是比死亡更漫長、更殘酷的折磨。她身上背負(fù)的，也不僅僅是自己的性命。
絕望像藤蔓，越纏越緊，勒得她幾乎窒息。她該怎么辦？誰能救她？藏海？不，他自身難保，甚至可能……正期待著“淵”的下一步動(dòng)作。錢昭？那少年雖然聰慧，卻太過單純，卷入這旋渦只會(huì)粉身碎骨。
時(shí)間，在極度的恐懼和掙扎中無情流逝。戌時(shí)三刻的梆子聲，如同喪鐘，隔著冰冷的庭院，清晰地、一下一下，敲進(jìn)了她的耳膜，也敲碎了她最后一絲猶豫的屏障。
*梆——！*
*梆——！*
*梆——！*
香暗荼的身體猛地一顫，像是被這聲音抽去了所有力氣，又像是被注入了某種絕望的瘋狂。她猛地睜開眼，眼底一片死寂的灰敗。她撐著冰冷的地面，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手指因?yàn)檫^度用力而僵硬泛白，死死攥著那枚蠟丸。
她走到銅鏡前。鏡中的臉蒼白如紙，眼神空洞麻木，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她抬手，用冰冷的水狠狠拍打自己的臉頰，試圖找回一絲清醒，卻只換來更深的冰冷和刺痛。
就這樣吧。
這是她的命。
也是……他的劫。
她深吸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如同刀子般割過喉嚨。她整理了一下微亂的鬢發(fā)，拉平衣襟的褶皺，將所有的恐懼、掙扎、痛苦都強(qiáng)行壓入那麻木的面具之下。然后，她拿起一個(gè)裝著普通安神香料的精致小瓷罐，將那枚散發(fā)著不祥苦味的黑色蠟丸，小心翼翼地藏在了香料的深處。蠟丸被深色的香屑覆蓋，只留下一個(gè)微不可察的凸起。
做完這一切，她端著香罐，像端著千斤重?fù)?dān)，也像端著自己的死刑判決書，一步一步，走向那間亮著昏黃燈火的書房。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每一步都離深淵更近。
* * *
書房內(nèi)，燭火安靜地燃燒著。藏海坐在書案后，面前攤著一份謄抄的卷宗，目光卻并未落在字上。他的手指無意識(shí)地摩挲著桌案光滑的邊緣，指腹下是昨夜自己掌心劃破留下的細(xì)微凹凸感。
他在等。
等待那個(gè)“淵”的下一步。等待香暗荼……的抉擇。
昨夜失控的爆發(fā)，像一場高燒，耗盡了他的力氣，也讓他看清了一些東西。憤怒和痛苦解決不了問題，只會(huì)讓“淵”在暗處嘲笑。他需要更冷，更靜，像深潭下的寒冰。
門外傳來極輕的腳步聲。藏海眼睫微抬，目光投向門口。門被輕輕推開，香暗荼端著香罐的身影出現(xiàn)在光影里。她低著頭，步履比平時(shí)更慢，也更僵硬。昏黃的燭光勾勒著她單薄的輪廓，在她低垂的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看不清表情。
藏海的目光銳利如鷹隼，不動(dòng)聲色地掃過她。她端香罐的手指，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著不正常的白。她的呼吸似乎也比平時(shí)更輕、更壓抑?？諝庵?，隱隱約約，似乎飄來一絲……極其微弱的、不同于尋常安神香的、難以言喻的苦味？那味道極淡，混雜在燭火和墨香里，若非他此刻心神高度凝聚，幾乎難以察覺。
他的心臟，在胸腔里猛地一沉。冰冷的寒意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果然……選擇了那條路。
香暗荼走到書案旁的紫檀木香幾前。那里擺放著一個(gè)古樸的青銅香爐。她沒有看藏海，只是動(dòng)作有些機(jī)械地打開香罐，用一只小小的銅勺，舀起里面的香料。她的手指在微微顫抖，舀起的香料灑落了一點(diǎn)在香幾上。
藏海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顫抖的手指上，落在那灑落的香屑上，最后，定格在她極力維持平靜卻難掩蒼白的側(cè)臉上。他沒有出聲，沒有阻止。只是靜靜地看著。眼神深邃如寒潭，里面翻涌著冰冷的失望，一種近乎殘酷的了然，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深沉的疲憊。
香暗荼將香勺里的香料倒入香爐。那枚深藏其中的黑色蠟丸，也隨之無聲無息地滑落，埋入了香灰之中。她的動(dòng)作頓了一下，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拿起一旁的火折子。
“嚓”的一聲輕響，微弱的火苗跳躍起來?；鸸庥沉亮怂翢o血色的臉和那雙空洞麻木的眼睛。她將火折子湊近香爐，點(diǎn)燃了覆蓋在蠟丸之上的香屑。
一縷青煙，帶著安神香慣有的、清雅的檀香氣息，裊裊升起。然而，藏海敏銳的嗅覺，卻清晰地捕捉到，在那熟悉的檀香之下，一絲極其陰冷的、帶著奇異苦味的異香，如同蟄伏的毒蛇，悄然彌散開來。
香暗荼放下火折子，手指冰涼。她沒有停留，甚至沒有再看藏海一眼，像完成了某種獻(xiàn)祭儀式般，對(duì)著書案方向無聲地行了一禮，然后迅速轉(zhuǎn)身，逃也似的離開了書房。門在她身后輕輕合攏，隔絕了內(nèi)外，也仿佛隔絕了她與那個(gè)正在被毒香侵蝕的世界。
藏海依舊坐在書案后，一動(dòng)不動(dòng)。他緩緩閉上眼，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那股奇異的苦味，隨著呼吸，如同冰冷的毒藤，順著鼻腔，鉆入肺腑，纏繞上他的神經(jīng)。起初是極細(xì)微的麻木感，像冬日里指尖被凍僵。緊接著，一股難以抗拒的沉重眩暈感猛地襲來，如同潮水般瞬間淹沒了他！
眼前的燭火開始劇烈地?fù)u晃、扭曲、拉長，書案上的卷宗字跡模糊成一片跳動(dòng)的墨點(diǎn)。太陽穴突突地跳動(dòng)著，仿佛要炸開。一股冰冷的麻痹感從四肢末端迅速向軀干蔓延，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每一次跳動(dòng)都變得異常艱難、沉重。
他試圖抬起手，想抓住什么，手指卻僵硬得不聽使喚。他想開口呼喚，喉嚨里卻只能發(fā)出嘶啞的、意義不明的氣音。
“唔……”一聲壓抑的痛苦悶哼終于從他緊抿的唇間溢出。
身體的力量在飛速流逝。他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猛地一晃，手肘重重地撞在書案邊緣，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桌上的筆架被撞倒，毛筆和朱砂墨錠稀里嘩啦滾落一地。
藏海高大的身軀，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的提線木偶，不受控制地、沉重地向前傾倒！
“砰！”
一聲巨響，他整個(gè)人從椅子上栽倒下來，狠狠地砸在冰冷堅(jiān)硬的地面上！額頭撞上了傾倒的筆架一角，瞬間傳來尖銳的刺痛和溫?zé)岬囊后w流淌感。
劇痛和強(qiáng)烈的眩暈讓他眼前陣陣發(fā)黑。他掙扎著想要撐起身體，手臂卻軟綿無力，只徒勞地在地面上抓撓了幾下，留下幾道模糊的指痕。視野徹底模糊，旋轉(zhuǎn)，最終被一片粘稠的黑暗吞噬。
意識(shí)沉淪的最后一瞬，他仿佛看到香暗荼那蒼白麻木的臉在黑暗中一閃而過，還有……那個(gè)扭曲的“淵”字，在虛空中無聲獰笑。
黑暗，徹底降臨。
* * *
巨大的撞擊聲和物品碎裂的聲響，如同驚雷般穿透了寂靜的府邸！
剛剛走到自己房門口的錢昭，腳步猛地頓住！少年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那聲音……是從先生書房傳來的！
一種極其不祥的預(yù)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攫住了他！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轉(zhuǎn)身拔腿就朝著書房方向狂奔而去！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dòng)，撞擊著肋骨，咚咚作響！
“先生！先生！”他一邊跑一邊嘶聲大喊，稚嫩的聲音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和驚慌。
他猛地推開虛掩的書房門！
眼前的景象，讓錢昭如遭雷擊，瞬間僵立在門口，渾身的血液仿佛在剎那間凍結(jié)！
燭火還在搖曳，映照著滿地狼藉——傾倒的筆架、散落的書卷、潑灑的墨汁……而在那片狼藉的正中央，他敬若神明的先生，那個(gè)永遠(yuǎn)冷靜、永遠(yuǎn)強(qiáng)大的藏海，此刻正毫無生氣地倒在地上！
額頭一片刺目的猩紅，溫?zé)岬孽r血正順著額角蜿蜒流下，染紅了鬢角，也染紅了冰冷的地面！他的臉色是一種死寂的青灰，雙眼緊閉，唇邊似乎還殘留著一絲痛苦壓抑的痕跡。高大的身軀蜷縮著，像一座崩塌的山岳，了無生機(jī)。
“先——生——！?。 ?/p>
錢昭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幾乎不似人聲的凄厲尖叫！恐懼和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嘯般瞬間將他淹沒！他踉蹌著撲了過去，膝蓋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地上，卻渾然不覺疼痛。他顫抖著伸出手，想去觸碰藏海的臉，又怕弄疼了他。
“先生！您怎么了？！您醒醒！醒醒??！”少年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無助和絕望，一遍遍地在死寂的書房里回蕩。他慌亂地去探藏海的鼻息，手指抖得不成樣子。
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氣息拂過指尖。
還活著！這個(gè)認(rèn)知讓錢昭心頭猛地一松，隨即又被更深的恐懼攥緊！先生的樣子太可怕了！那血，那青灰的臉色……
“來人！快來人??！救命！先生出事了！”錢昭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門外嘶聲哭喊，稚嫩的嗓音因?yàn)闃O度的恐懼而變得尖利刺耳。他緊緊抓住藏海冰冷的手，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滾燙的眼淚大顆大顆地砸落在藏海染血的手背上。
書房里，燭火不安地跳動(dòng)著，映照著少年絕望哭泣的臉龐和地上那具無聲無息、生死未卜的身軀。空氣中，那股奇異的、帶著苦味的異香，依舊在無聲地彌漫、擴(ku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