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琪四十三歲生日那天,春寒還沒褪盡。她踩著木樓梯爬上老教學樓的三樓,舊琴房的門鎖早已銹死,鑰匙插進鎖孔時,發(fā)出刺耳的“嘎吱”聲,像誰在暗處嘆了口氣。墻角的陰影里,那架深棕色的手風琴蜷縮在灰塵里,琴身蒙著層薄灰,風箱邊緣的牛皮裂成細密的紋路,像老人手背上凸起的青筋。
她蹲下身,指尖拂過泛黃的琴鍵,積灰被掃開一道淺痕?!岸摺钡囊宦晲烅?,音色發(fā)沉,驚飛了窗臺上筑巢的麻雀。那鳥兒撲棱棱地撞在玻璃上,翅膀帶起的風,吹落了窗臺上積著的玉蘭花瓣——窗外的白玉蘭開得正盛,花瓣被昨夜的雨打濕,沉甸甸地落在窗臺上,像誰沒寫完的信,字跡洇成一片模糊。
葉琪的目光落在花瓣上,忽然就想起二十六年前的春天。也是這樣的時節(jié),十六歲的周明宇背著這架手風琴站在樓下,白襯衫被風掀起邊角,琴盒上貼著的《多瑙河之波》樂譜,邊角卷得像只蜷曲的蝦?!叭~琪!”他仰頭喊她的名字,聲音撞在老家屬院的槐樹林里,驚起幾只麻雀,“去江邊練琴嗎?今天的月光肯定適合拉《多瑙河之波》。”
那時候,這架手風琴是他們之間最隱秘的密碼。琴鍵的震顫里藏著沒說出口的話,風箱的開合間裹著少年人的心事,連琴盒上磨出的劃痕,都像是他們偷偷交換的暗號。
一、槐樹下的和弦
葉琪第一次見到周明宇,是在初二的音樂課上。九月的陽光斜斜地切進教室,他抱著這架半舊的手風琴站在講臺邊,琴身比他的肩膀還寬。鞠躬時沒站穩(wěn),琴鍵“哐當”撞在講臺沿上,一串不成調(diào)的音在教室里炸開,像只受驚的鳥。全班哄堂大笑時,葉琪正低頭翻琴譜,眼角的余光瞥見他耳尖的紅——不是害羞的粉,是像被陽光烤過的、沉沉的紅,像她琴譜夾里那片去年秋天撿的楓葉,被歲月浸成了深褐。
周明宇的座位被安排在葉琪斜后方。他總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校服,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細瘦,卻能靈活地翻動琴鍵。他不愛說話,課間要么趴在桌上睡覺,要么就對著窗外出神,手指在膝蓋上無意識地敲擊,像是在彈一首只有自己能聽見的曲子。可每當音樂課代表報出他的名字,他抱起手風琴的瞬間,眼睛就亮了,像蒙塵的星子被擦凈了光。
葉琪總在這時假裝看窗外的老槐樹。春天的新葉嫩得發(fā)綠,夏天的濃蔭能遮住半扇窗,秋天的黃葉簌簌往下掉,冬天的枝椏光禿禿地指著天。她的目光追著落葉飄,耳朵卻像張繃緊的弓,捕捉著每一個從斜后方飄來的音符。手風琴的音色渾厚,拉《喀秋莎》時帶著股莽撞的熱烈,奏《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時又沉得像化不開的墨,連槐樹葉被風吹得沙沙響,都像是特意為他配的伴奏。
他們真正熟悉起來,是因為一次意外。期中考試前的音樂課,葉琪的小提琴弦突然斷了,銀色的琴弦卷成一團,像條垂死的蛇。她蹲在音樂教室門口,手指捏著斷弦發(fā)呆——那是把舊琴,還是小學時爸爸從舊貨市場淘來的,琴身有道淺淺的裂,卻陪她考過了五級。周明宇背著琴經(jīng)過時,琴鍵上還沾著沒擦凈的松香末,在陽光下閃著碎光?!拔?guī)湍憧纯矗俊彼穆曇粲悬c悶,像被手風琴的風箱捂住了。
他放下琴,從琴盒側(cè)袋里翻出卷備用弦,還有塊磨得發(fā)亮的松香?!拔野质切迾菲鞯模彼紫聛頃r,白襯衫的領口沾了點灰,“這點活兒難不倒我?!彼氖种负荛L,指甲修剪得干干凈凈,指腹帶著薄繭,穿弦時動作輕得像在擺弄蝴蝶的翅膀。葉琪蹲在旁邊,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松香味,混著陽光曬過的皂角氣息,心里突然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漾開一圈麻癢。
“好了?!彼研藓玫男√崆龠f給她,指尖不小心擦過她的手背,像被琴弓輕輕劃了一下,兩人都像觸電般縮回手。“試試?”他的耳尖又紅了。
葉琪拉起《茉莉花》的調(diào)子,琴音清越,像山澗的泉水。拉到第二句時,身后突然傳來低沉的伴奏——周明宇不知何時打開了琴箱,手風琴的低音區(qū)像厚重的云層,托著小提琴的高音,兩種聲音纏繞著,在空曠的走廊里盤旋,連落在窗臺上啄食的麻雀都停住了動作,歪著頭像是在聽。
從那以后,他們常在放學后去江邊練琴。周明宇拉手風琴,葉琪拉小提琴,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濕漉漉的江灘上,像幅被水浸濕的畫。江風帶著魚腥味吹過來,掀起葉琪的馬尾辮,掃過周明宇的手背時,他總會突然錯個音,手風琴發(fā)出“咕”的一聲,像只被撓癢的鴿子。
有次練完《友誼地久天長》,周明宇突然說:“葉琪,你知道嗎?手風琴和小提琴是天生一對,就像咖啡和方糖?!苯伺拇蛑哆叺氖^,發(fā)出嘩嘩的響,把他的聲音蓋得有點模糊。葉琪低頭調(diào)弦,假裝沒聽見,耳根卻熱得發(fā)燙,像被夕陽烤過的鵝卵石。
江風吹起她的馬尾辮,又一次掃過周明宇的手背。他突然停下演奏,手風琴的風箱還保持著張開的姿勢,像只展翅的鳥。“下個月的文藝匯演,”他的聲音有點發(fā)緊,像被琴弦勒住了,“我們合奏《多瑙河之波》吧?我已經(jīng)練熟了?!?/p>
葉琪抬起頭,看見他眼里的光,像被夕陽碎在江面上的星子?!昂冒。彼犚娮约赫f,聲音輕得像片羽毛,“不過要是我拉錯了,你得幫我圓過去。”
周明宇笑起來,露出兩顆小虎牙,陽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細碎的影?!胺判?,”他拍著琴身,木頭發(fā)出發(fā)悶的響,“有我在呢?!?/p>
那天回家的路上,葉琪的小提琴盒里多了張樂譜。是手抄的《多瑙河之波》,周明宇的字跡工整,音符像排隊的小蝌蚪,在結(jié)尾處畫了個小小的笑臉,旁邊寫著:“排練時間:每天放學后,老地方見?!弊舟E的邊緣有點發(fā)毛,像是被反復描過。葉琪把樂譜夾在琴譜最里面,指尖劃過那個笑臉時,心里的麻癢又漾開了。
二、未完成的彩排
文藝匯演前的最后一次彩排,出了點意外。葉琪的小提琴弓突然斷了,馬尾散落在琴面上,像團被貓抓亂的線。她蹲在后臺,看著那根陪伴了三年的琴弓,眼淚突然就涌了上來——那是爸爸送她的十五歲生日禮物,紅木手柄上用小刀刻著她的名字,筆畫歪歪扭扭,卻是爸爸生病前最后送她的東西。
“別急。”周明宇突然出現(xiàn)在身后,手里抱著他的手風琴,琴鍵上沾著他的指溫?!拔胰ジ蠋熣f,推遲我們的節(jié)目。我家附近有個修琴的鋪子,我現(xiàn)在就去。”他轉(zhuǎn)身就要跑,白襯衫的后擺掃過葉琪的膝蓋。
葉琪卻拉住了他的衣角?!皝聿患傲耍彼宋亲?,聲音發(fā)啞,像被砂紙磨過,“節(jié)目單都排好了,下一個就是我們?!焙笈_的喇叭里,報幕員的聲音清晰地傳過來,正介紹著前面的合唱節(jié)目。
周明宇看著她泛紅的眼眶,突然把自己的手風琴背帶卸下來,塞進她懷里。琴身帶著他的體溫,隔著布料熨帖在葉琪的胸口,像只溫熱的小動物?!澳弥?,”他說,手指在琴盒上捏出幾道白痕,“你先去后臺等著,我去借把琴弓。音樂老師辦公室里有備用的,我見過,紅木的,比你的還新。”
他跑出去的時候,白襯衫的下擺被風掀起,像只展翅的鳥。葉琪抱著手風琴站在原地,指尖觸到琴鍵上的溫度,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周明宇在琴箱里塞的紙條。米黃色的便簽紙,邊角裁得整整齊齊:“匯演結(jié)束后,我有話對你說。”她當時對著臺燈看了半宿,猜了無數(shù)種可能,最篤定的,是那句藏了很久的“我喜歡你”。
可周明宇再也沒回來。
葉琪在后臺等了半個小時,舞臺上傳來報幕員清亮的聲音:“接下來,請欣賞手風琴與小提琴合奏——《多瑙河之波》?!彼诺貌铧c把琴摔在地上,抱著手風琴沖上舞臺時,聚光燈“唰”地打在身上,亮得晃眼。臺下黑壓壓的人群里,她沒找到那個熟悉的白襯衫身影。
手風琴的風箱被她笨拙地拉開,卻發(fā)不出完整的調(diào)子——她根本不會拉手風琴。指尖按在琴鍵上,像踩在結(jié)冰的河面上,每一步都在打滑。臺下響起稀稀拉拉的笑聲,葉琪的手指僵在琴鍵上,眼淚砸在琴身上,洇出小小的濕痕,像誰在琴鍵上哭出了聲。
就在這時,后臺傳來一陣騷動,有人喊“有人暈倒了”。葉琪猛地轉(zhuǎn)身,看見幾個男生抬著個人跑過去,白襯衫的左胸處沾著片暗紅的血跡——是周明宇。他的頭歪在一邊,額前的碎發(fā)被汗水打濕,貼在蒼白的臉上。
后來她才知道,周明宇為了趕時間,在下樓梯時被臺階絆了一跤,額頭磕在轉(zhuǎn)角的水泥臺上,縫了五針。校醫(yī)說他被抬到醫(yī)務室時,手里還緊緊攥著一把琴弓,紅木手柄上刻著模糊的字跡,像是被汗水泡過,又被手指反復摩挲過。
文藝匯演的節(jié)目最終取消了。葉琪去醫(yī)院看他時,春日的陽光透過病房的窗戶,在他臉上投下格子狀的影。他額頭上纏著白色的紗布,邊緣滲出點暗紅的血漬,看見她進來,慌忙把臉轉(zhuǎn)向墻壁,肩膀微微發(fā)顫?!皩Σ黄?,”他的聲音悶悶的,像被棉花堵住了,“搞砸了。”
葉琪把那架手風琴放在床頭柜上,琴鍵上還留著她慌亂的指印?!皼]關系,”她說,伸手想去碰他的紗布,指尖在離他額頭一寸的地方停住,又怯怯地收了回來,“等你好了,我們再練?!?/p>
周明宇轉(zhuǎn)過來,眼里的光暗得像熄滅的燭火。“我爸要帶我去上海了,”他低聲說,聲音輕得像嘆息,“明天就走。他說那邊有更好的音樂學院附中,讓我去考。”
葉琪愣在原地,感覺喉嚨被什么東西堵住了,發(fā)不出一點聲音。窗外的月光照進來,落在手風琴的琴鍵上,泛著冷白的光,像結(jié)了層薄冰。她突然想起那張樂譜結(jié)尾的笑臉,想起他拍著琴身說“有我在呢”,想起江灘上被夕陽拉長的影子,原來很多約定,就像手風琴的音符,彈過就消失了,連回音都抓不住。
“那……琴弓呢?”她聽見自己問,聲音像生銹的鐵片在摩擦。
周明宇從枕頭底下摸出那把琴弓,紅木手柄被摩挲得發(fā)亮?!敖o你,”他的手指在琴弓上捏了捏,像是舍不得,“算是……賠罪。”
葉琪接過琴弓,指尖觸到他殘留的溫度,像觸到燒紅的烙鐵,猛地縮回手。琴弓“啪”地掉在地上,紅木手柄磕在瓷磚上,發(fā)出清脆的響。她沒敢撿,轉(zhuǎn)身往外走,走到病房門口時,聽見周明宇在身后喊:“葉琪,《多瑙河之波》的最后一段,我練得特別熟?!?/p>
她沒回頭,怕眼淚掉下來,砸碎了那句沒說出口的告別。走廊里的消毒水味鉆進鼻子,嗆得她喉嚨發(fā)疼,可心里的疼更甚,像被琴弓反復拉鋸著,血肉模糊。
三、塵封的琴箱
高中畢業(yè)后,葉琪考上了本地的師范大學,學了音樂教育。她再也沒拉過小提琴,那把斷了弓的舊琴被裹在藍布套里,鎖在衣柜最深處,連同那把紅木琴弓,一起蒙了塵。琴箱上的鎖扣早就銹死,像她心里那道不敢觸碰的疤。
她試著開始新的生活。和室友一起去圖書館占座,在食堂搶最后一份糖醋排骨,周末去公園劃船。大三那年,系里的學長向她表白,他會彈鋼琴,手指在黑白鍵上跳躍時,指尖的弧度像極了周明宇拉琴的樣子。他們約會過幾次,學長帶她去聽音樂會,在散場后的路燈下牽她的手??僧攲W長說“下次我們合奏一曲吧,你拉小提琴,我彈鋼琴”時,葉琪突然甩開他的手,沿著人行道狂奔,像在逃離什么。
有些旋律,一旦和某個人綁定,就成了不能觸碰的禁區(qū)。就像《多瑙河之波》的前奏響起時,她總會想起江灘上的夕陽,想起槐樹林里的風,想起手風琴的低音區(qū)里,藏著的那句沒說出口的喜歡。
大三那年的春節(jié),葉琪回老家屬院過年?;睒淞衷缇捅豢沉?,蓋起了新的居民樓,墻面上貼著“恭喜發(fā)財”的紅貼紙,刺眼得很。只有江邊的老碼頭還在,石階被江水泡得發(fā)黑,縫隙里長出青苔。她沿著江灘慢慢走,看見幾個小孩在放風箏,線軸轉(zhuǎn)得飛快,風箏在暮色里成了個模糊的點,像片被風吹走的云。
“請問,你是葉琪嗎?”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點咳嗽。
葉琪轉(zhuǎn)過身,看見位頭發(fā)花白的老奶奶,裹著件深藍色的棉襖,手里拎著個洗得發(fā)白的布包。是周明宇的外婆,以前總坐在院子里的小馬扎上擇菜,看見她就喊“小琪,來吃塊糖”,她的糖罐里總裝著橘子味的硬糖,甜得發(fā)齁。
“外婆好。”葉琪喊了一聲,眼眶突然有點熱,像被江風吹的。
老奶奶打開布包,里面是個褪色的琴盒,邊角磨得發(fā)亮?!斑@是明宇讓我交給你的,”她嘆了口氣,假牙在嘴里動了動,“他說……你可能還留著那架手風琴?!?/p>
是那本手抄的《多瑙河之波》樂譜。紙頁已經(jīng)泛黃,邊緣卷得像波浪,最后一頁的笑臉被淚水洇過,暈成一片模糊的藍。背面有幾行新寫的字,筆跡比以前成熟了許多,卻依然能看出當年的影子:“那年在醫(yī)院沒說完的話,其實是想告訴你,手風琴的低音區(qū),藏著我沒敢說的喜歡。上海的冬天沒有江風,可我總想起你拉琴時,馬尾辮掃過我手背的癢。”
葉琪捏著樂譜站在江灘上,風卷著江腥味撲過來,吹得紙頁嘩嘩響。遠處的貨輪鳴著笛駛過,笛聲在空曠的江面上蕩開,像誰在拉一首沒結(jié)尾的曲子。原來有些心意,像手風琴的風箱,拉開時需要攢足畢生的勇氣,合上時卻藏著萬般不舍,連余震都帶著疼。
后來,葉琪成了一名小學音樂老師。她教孩子們唱《小星星》,彈《歡樂頌》,鋼琴的黑白鍵被她彈得行云流水,卻從不在課堂上提手風琴。有次排練兒童節(jié)的節(jié)目,一個扎羊角辮的小男孩舉著架玩具手風琴跑過來,奶聲奶氣地問:“葉老師,這個怎么拉呀?我爸爸說,手風琴拉起來像在講故事?!?/p>
葉琪的手指懸在玩具琴鍵上,塑料的觸感冰涼。她突然想起二十六年前的春天,周明宇站在槐樹下,白襯衫被風吹得鼓起,琴盒上的樂譜角卷了邊。“葉琪!”他仰頭喊她的名字,聲音里帶著少年人的清亮,像琴鍵彈出的高音,“去江邊練琴嗎?”
那天晚上,葉琪回了趟老琴房。月光從窗欞的格子里漏進來,在地板上投下細碎的銀斑,落在那架手風琴上,琴鍵泛著柔和的光,像蒙著層薄霜。她慢慢拉開風箱,牛皮摩擦的聲音在寂靜里格外清晰,指尖按在熟悉的琴鍵上,《多瑙河之波》的旋律斷斷續(xù)續(xù)地流淌出來,時而卡頓,時而走調(diào),像被時光浸泡過的嘆息。
風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帶著白玉蘭的香氣,落在琴鍵上,落在她的發(fā)梢上。葉琪突然明白,有些遺憾就像琴鍵上的回音,你以為已經(jīng)被歲月磨平了棱角,卻總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隨著月光一起,悄無聲息地落在心最柔軟的地方,泛起細密的疼。
她從抽屜里翻出那把紅木琴弓,弓毛早就失去了韌性,像老人花白的胡須。葉琪用軟布輕輕擦去上面的灰塵,琴弓的手柄上,刻著的“葉琪”兩個字已經(jīng)模糊,筆畫邊緣被摩挲得圓潤,卻依然能辨認出當年的認真——那是爸爸刻了很久的字,他總說“我女兒的琴弓,得有她自己的名字”。葉琪把琴弓放進小提琴盒,又把小提琴抱在懷里,琴身的裂縫貼著胸口,像抱著一段被時光封存的月光,涼絲絲的,卻帶著讓人安心的重量。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學校的群消息,通知下周要給孩子們上一堂關于“老樂器”的課,讓老師們準備教具。葉琪盯著屏幕看了很久,手指在“手風琴”三個字上停頓了片刻,最終回復了“收到”。
第二天,她把那架手風琴帶回了家。丈夫看見時愣了一下,“這是?”他知道葉琪有很多舊樂器,卻從沒見過這架手風琴?!澳贻p時的東西,”葉琪笑了笑,把琴放在客廳的角落,“打算修修,給孩子們看看?!?/p>
找修琴師傅的過程并不順利。老師傅戴著老花鏡,翻來覆去地看著琴身,“這琴有些年頭了,風箱的牛皮得換,琴鍵也得重新調(diào)音。”他用手指敲了敲琴身,“不過木料是好的,修好了還能拉。”葉琪站在旁邊,看著老師傅拆開琴箱,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簧片,突然想起周明宇說過,手風琴的簧片就像人的聲帶,每一片都有自己的脾氣。
修琴用了整整一個月。取琴那天,老師傅拉了段《喀秋莎》,音色渾厚,帶著點舊時光的沙啞。葉琪抱著修好的手風琴走在街上,陽光落在琴身上,暖融融的,像二十六年前江灘上的夕陽。
給孩子們上課那天,葉琪穿著白襯衫,像當年的周明宇一樣,抱著手風琴站在講臺上。孩子們的眼睛亮閃閃的,像一群好奇的小鹿?!斑@是手風琴,”她拉開風箱,示范著按下琴鍵,“它能拉歡快的曲子,也能拉悲傷的曲子,就像我們的心情?!?/p>
她拉起了《多瑙河之波》的前奏。指尖觸到琴鍵的瞬間,仿佛有電流穿過身體,二十六年前的畫面突然涌了上來:槐樹林里的風,江灘上的夕陽,周明宇耳尖的紅,還有那張被淚水洇過的樂譜。旋律從生疏到流暢,手風琴的低音區(qū)像厚重的云層,托著記憶里的小提琴聲,兩種聲音在教室里盤旋,連窗外的白玉蘭都仿佛靜止了。
下課鈴響時,葉琪的指尖還停在琴鍵上。一個小女孩跑過來,仰著小臉問:“葉老師,這首曲子講的是什么故事呀?”葉琪蹲下來,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像看到了當年的自己?!爸v的是一個關于等待的故事,”她說,“有兩個喜歡音樂的人,約定要一起演奏這首曲子,后來因為一些原因沒能實現(xiàn),但他們心里,一直記著這個約定。”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指著琴鍵說:“那他們現(xiàn)在還能一起演奏嗎?”葉琪笑了,摸了摸她的頭,“能啊,只要還記得旋律,在哪里都能合奏?!?/p>
那天晚上,葉琪做了個夢。夢里她站在江灘上,周明宇背著手風琴站在夕陽里,白襯衫被風吹得鼓起?!叭~琪,”他笑著喊她,露出兩顆小虎牙,“《多瑙河之波》的最后一段,我練得特別熟,要不要試試?”
葉琪舉起小提琴,弓弦相觸的瞬間,清脆的琴音和渾厚的手風琴聲一起散開,驚起一群白鷺,它們掠過江面,翅膀帶起的風,吹開了她額前的碎發(fā)。她看見周明宇的眼里映著夕陽,也映著她的影子,像當年一樣亮。
醒來時,月光正透過窗戶落在手風琴上,琴鍵泛著柔和的光。葉琪走到客廳,拉開風箱,拉起了《多瑙河之波》的最后一段。旋律在寂靜的夜里流淌,像一封寄往過去的信,信里寫著:謝謝你,曾出現(xiàn)在我的琴鍵上,成為最動人的那段旋律。
她知道,有些遺憾永遠無法彌補,就像斷了的琴弓,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模樣。但那些藏在旋律里的時光,那些沒說出口的心意,會像琴鍵上的月光,永遠明亮,永遠溫暖。
也許有一天,她會去上海。不是為了尋找某個人,而是想在黃浦江的岸邊,拉起那首未完成的《多瑙河之波》。手風琴的低音區(qū)藏著少年人的心事,記憶里的小提琴聲托著未說出口的告別,兩種聲音纏繞著,被江風帶走,像一場遲到了二十六年的合奏,終于落下了溫柔的尾音。
窗外的白玉蘭又落了幾片花瓣,葉琪的指尖在琴鍵上輕輕跳動,月光落在她的發(fā)梢,像誰悄悄蒙上的白紗。這一次,她沒有停下,直到最后一個音符消散在夜色里,才發(fā)現(xiàn)嘴角帶著笑——原來有些旋律,即使錯過了演奏的時機,依然能在回憶里,奏出最動人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