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衣》兩個多月的拍攝很順利，如婳沒戲時不是在房車上做題就是在片場看其他演員演戲，有時還會幫他們對戲。
即便如婳有上一世多年的演戲經驗，在面對其他演員時，她還是會感嘆需要學習有太多太多。在如婳像海綿一樣汲取時，《嫁衣》的拍攝已經進入尾聲。
“Action！”
廚房里的油燈芯將盡未盡，投下?lián)u曳的昏黃光暈。溫來兒站在灶臺旁，手里捧著一碗已經涼透的稀粥。粥面上浮著幾片發(fā)黃的菜葉，米粒少得幾乎能數(shù)清。
她低著頭，脖頸彎成一個習慣性的角度，嘴唇貼著粗陶碗邊緣，小口啜吸著幾乎透明的米湯。
堂屋傳來的燈光將溫家三口的影子拉長，一直延伸到廚房門檻。笑聲、談話聲、碗筷碰撞聲，每一種聲音都像一根細針，扎在溫來兒的耳膜上。
“小龍，多吃點魚?！睖啬傅穆曇衾飵е鴾貋韮簭奈绰犨^的溫柔。
“媽，我吃不下了…”溫小龍拖著聲音撒嬌，但還能聽見筷子戳進魚肉里的悶響。
聽此，溫來兒的喉嚨動了動。她不是餓，而是一種更深層的、幾乎成為本能的渴望。這不是對食物，而是對那種被關愛的語氣。
她的右手無意識地在粗糙的灶臺上抓撓，指甲與粗陶表面摩擦發(fā)出細微的“吱吱”聲。
粥碗在她手中微微傾斜，幾滴米湯濺到已經洗得發(fā)白的衣襟上。她的睫毛快速顫動了幾下，像是試圖扇走某種無形的刺痛。
鏡頭推近她的臉，能看見太陽穴處一根青筋輕微跳動，但她的表情依然保持著那種被馴化的麻木。
堂屋里傳來椅子挪動的聲音，溫母的腳步聲向廚房靠近。溫來兒立刻仰頭將剩下的粥一口氣灌進喉嚨，吞咽時脖頸拉出緊繃的線條，吃得太急，喉嚨上下滾動得有些艱難。
“來兒！死哪去了？來收碗！”溫母的聲音在廚房門口炸響。
溫來兒迅速將空碗放進盆子里。當她轉身時，臉上已經掛上了那種溫家人熟悉的、乖巧的順從。
導演程黎特意安排了一個精妙的角度拍攝：溫來兒站在廚房門框的陰影交界處，她的右半邊臉在油燈照射下顯得溫順怯懦，左半邊臉卻隱沒在黑暗中，那里，她的嘴角正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磨蹭什么？”溫母肥碩的身軀堵在門口，投下的陰影完全籠罩了瘦小的溫來兒，“去把堂屋收拾了，再給小龍熬藥?！?/p>
溫來兒點頭，低著頭去收拾碗筷，手指碰到那些沾著油光的盤子時微不可察地頓了頓。溫家人的剩菜比她正餐豐盛十倍，有半條沒吃完的魚，幾塊肥得流油的五花肉，甚至還有一小碟罕見的糖糕。她的舌尖無意識地舔過干燥的下唇，但動作快得幾乎無法察覺。
“Cut！”
——
還剩三場戲了。情感爆發(fā)戲一直是演員容易炫技的部分，但反而會過猶不及。程黎擔心如婳演得痕跡重，硬是將重頭戲挪到最后，這是整部電影的高潮。所幸這兩個月如婳的狀態(tài)很好，工作人員見她都常常憐憫地脫口而出“來兒”而不是“如婳老師”。
現(xiàn)在片場彌漫著煤油味。道具組正在往王老四家布景的木質結構上噴灑阻燃劑，同時小心地布置引火點。
如婳站在一旁，身上那件褪色嫁衣被特意做舊得更加破敗。
“記住節(jié)奏。”程黎導演走過來，手里拿著分鏡圖比劃，“先是趁王老四睡著用嫁衣絞殺，然后王老四踢翻油燈，你跑出屋子，再回來點火。每個動作都要像齒輪咬合一樣精確?！?/p>
如婳點點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嫁衣的布料邊緣。這場戲她既期待又恐懼，這是溫來兒將用裹挾自己多年的嫁衣作為武器，完成從受害者反抗成加害者的蛻變。
“Action！”
王老四已經躺在土炕上，擺出醉酒昏睡的姿勢。如婳站在門檻處，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場記板敲響的瞬間，那雙手就突然有了生命力。她把嫁衣褂子脫下，露出瘦削的手臂。
她停在炕沿，俯視著鼾聲如雷的王老四。監(jiān)視器特寫捕捉到她臉頰肌肉的細微顫動。她在興奮，像是獵手終于等到獵物最脆弱的時刻。
嫁衣從她肩膀滑落，像一條蘇醒的蛇。溫來兒將布料在手中對折，動作輕柔得近乎詭異。當她把嫁衣環(huán)上王老四的脖子時，后者驚醒過來，開始掙扎。
“賤人！你…”王老四的怒罵被布料扼斷，他的眼球暴凸，額頭上青筋如同蠕動的蚯蚓。
溫來兒的雙腳蹬住炕沿借力，身體后仰成四十五度角。這個姿勢讓她看起來像一張拉滿的弓，嫁衣就是弓弦。
她的表情平靜得可怕，只有嘴角偶爾抽搐一下，泄露了體內奔涌的腎上腺素。當王老四的手抓向她臉頰時，她甚至沒有眨眼，只是更用力地勒緊嫁衣，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白，像是十根細小的白骨。
“踢油燈！”程黎在監(jiān)視器后提醒著。
此時王老四的腿無意踢翻了炕邊的油燈。道具組立刻啟動機關，預先鋪設的火焰順著煤油痕跡竄起，在安全范圍內制造出失控的火勢。
溫來兒松開嫁衣，踉蹌著后退兩步，卻沒有立即逃跑。她盯著火焰看了兩秒，眼神變得恍惚，仿佛看到了某種神啟。
“Cut！轉場！”
工作人員迅速撲滅火焰，如婳被帶到外景地：溫家宅院的全景布景。這里搭建了可控制燃燒的房屋框架，道具組正在做最后的安全檢查。如婳站在指定位置，等待點火信號。
這場戲如婳在試鏡時演過，而兩個多月拍攝下來后，如婳此時的心境和試鏡時完全不一樣。
“待會兒火燒時…”程黎指著分鏡圖，“拿出字典，用火柴將它點燃，然后扔向溫家。記住，溫來兒不是憤怒，而是…”
“解脫?！比鐙O接話，聲音沙啞。她摸了摸自己的喉嚨，像是驚訝于這種音色。然后她問：“能讓我真的點火嗎？”
程黎考慮了幾秒，點頭同意。
布景已經準備就緒，溫家父母中毒身亡的“尸體”歪倒在堂屋。如婳站在門口，看著這個囚禁溫來兒多年的牢籠。
“Action！”
溫來兒走進堂屋，這次不是表演，如婳真的被門檻絆了一下，手掌擦過地面。這個意外反而增添了真實感。她順勢爬到溫父身邊，探了探他的鼻息，然后發(fā)出短促的笑聲，像是難以置信自己的計劃真的成功了。
她從懷中掏出字典。然后她點燃火柴?；鹈绲墓庠谒樕咸鴦?，照亮那雙興奮的眼睛。
溫來兒沒有立刻行動。她翻開殘破的書頁，嘴唇輕輕蠕動，像是在默讀某個字詞。當她最終將燃燒的字典拋向火海時，動作輕盈得像在放飛一只鳥。
溫來兒的表情終于變了。她的嘴角開始抽搐，不是想哭，而是在壓制一個即將爆發(fā)的笑容。當火焰轟然竄上房梁時，那個笑容終于掙脫束縛，在她臉上無聲綻放。但這個笑容只持續(xù)了一瞬，下一秒，淚水滾落臉頰。
程黎給了這個鏡頭很長時間。此時的溫來兒站在逐漸被火吞噬的堂屋里，靜靜地流淚，仿佛身體里某個冰凍多年的部位終于被這火融化了。
熱浪掀起她的衣擺和碎發(fā)，在她身上投下跳動的陰影，在程黎精妙的鏡頭下，那些影子看起來像是一個少女在手舞足蹈。
“Cut！快滅火！”程黎喊道，但眼睛還盯著監(jiān)視器，她的心怦怦跳著，沒有導演不渴望創(chuàng)造經典，她覺得她要做到了。
工作人員沖進去撲滅火焰。如婳被帶到安全區(qū)域，她沒看任何人，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右手還留著勒死王老四時的痕跡，左手掌心被字典燒得皮膚發(fā)紅。
——
最后一場是走進蘆葦蕩的戲，蘆葦比人還高，在風中起伏如海浪。化妝師給如婳的鬢角做了燒焦效果，又在裙擺上撒了炭灰。
“Action！”
如婳站在溫家廢墟前。她沒有立刻表演，而是先閉上眼睛深呼吸三次。當她再次睜眼時，整個人氣質都變了，肩膀不再佝僂，步伐不再畏縮，像個剛學會走路的孩子般新奇地看著自己的腳踩過焦土。
“現(xiàn)在想起父母。”程黎在畫外提示。
溫來兒的表情很快就變了。她的右手無意識地抬起，做出數(shù)錢的動作，大拇指搓過食指和中指，這是以前見父母數(shù)賣她得來的錢時的記憶。她的嘴角向下撇，不是悲傷，而是一種深刻的鄙夷。隨著想象中的銅錢從指間灑落，她轉身向蘆葦蕩走去。
突然間，她停下腳步。路邊有一叢野花，在寒風中顫巍巍地開著。溫來兒蹲下身，折下最小的一朵，放在鼻前嗅了嗅，把花別在耳后時，她的表情已經恢復平靜，但眼神不再死寂，而是像雨后的天空般清透。
她繼續(xù)往前走著，開始時步伐還有些猶豫，像是不知道該怎么使用這副新身體。但當蘆葦淹沒她背影的最后一刻，可以看出她的肩膀已經完全舒展開來，嫁衣在風中獵獵作響，像面旗幟。
“Cut！”程黎的聲音有些哽咽，“殺青！”
全場掌聲雷動，但如婳沒有回頭。她站在蘆葦深處，手指輕觸鬢邊的小花。遠處傳來場務的呼喊，但她似乎沒聽見，只是仰頭看著天空。
當瀟瀟來到她身邊時，如婳已經恢復了平時的樣子，只是耳邊的野花還別著。
“該卸妝了，如婳姐?！睘t瀟小聲提醒。
如婳點點頭，卻先掏出手機自拍了一張，焦點對準那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