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中心一家會員制高端超市里,柔和的光線流淌在光潔如鏡的地板上,空氣中彌漫著烘焙糕點的甜香和冷鮮蔬菜的清新氣息。
燕知也推著購物車,行走在琳瑯滿目的貨架間。
左臂包裹在質地精良、袖口略長的白色棉質襯衫下,那道經由特殊手段治療后留下的猙獰疤痕被完美地隱藏起來,只有手腕偶爾轉動時,生物膜光滑的異樣觸感會提醒他它的存在。
手臂深處的厚重麻木感依舊如影隨形,但擾人的刺痛早已消失無蹤。
他走得很慢,目光專注地掃過貨架上的有機蔬菜和進口水果,如同進行一場精密的挑選儀式。
他拿起一盒包裝精美的胡蘿卜,指尖感受著根莖的硬挺。許沐川曾無意間提過,瑤瑤最喜歡吃這種拇指胡蘿卜,脆甜無渣。
正要放入購物車,一個溫潤平和的聲音自身后響起,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意外:
“這么巧?燕老師也親自來采購?”
燕知也的動作流暢自然,沒有絲毫遲滯。
他轉過身,看見許沐野站在幾步開外,依舊是那副溫潤如玉的模樣。
他穿著淺卡其色的休閑褲,上身是一件質地柔軟的煙灰色羊絨衫,袖口隨意挽至小臂,露出線條流暢的手腕。
“這是我們第幾次偶遇了?”
他身邊停著的購物車里,已經放了不少食材,最顯眼的是一大盒新鮮的牛腱肉和幾包手工面條,還有幾盒包裝可愛的兒童酸奶。
“許老師?!毖嘀差h首,臉上瞬間切換成無懈可擊的、帶著一絲淺淡社交距離的微笑,沒回答他的話,“出來補充點‘儲備糧’?!?/p>
許沐野的目光在他臉上短暫停留,鏡片后的眼神溫和依舊。
他推著車走近幾步,視線極其自然地掃過燕知也的購物車:“儲備糧?看來燕老師是打算閉關了?”他語氣帶著點善意的調侃,目光掃過車里的速凍餃子、方便面和那盒拇指胡蘿卜,“光靠這些可不行。”
他抬起修長的手指,指向燕知也購物車里那盒剛剛被他拿起的胡蘿卜:“瑤瑤最近也迷上這個,每次去我姐家都要帶點。不過挑的時候要留意,”他極其自然地分享著經驗,語氣溫潤,“最好選那種帶點翠綠纓子頭的,更新鮮脆嫩?!?/p>
“多謝許老師提醒?!毖嘀驳男σ饧由钜唤z,帶著恰到好處的感激,從善如流地拿起另一盒帶著新鮮纓子的胡蘿卜替換掉之前的,“閉關談不上,偷幾天懶而已。許老師這是……”
他目光落在許沐野購物車的牛腱肉和兒童酸奶上。
“哦,”許沐野笑了笑,溫潤的眉眼舒展開,“今天去我姐家吃飯。小丫頭點名要吃舅舅做的紅燒牛肉面,順便給她帶點零食?!?/p>
他語氣自然,帶著一種家常的溫暖氣息,目光掃過燕知也購物車里那幾樣速食品,又落回燕知也略顯蒼白的臉上,但那份關切掩映在閑聊之后,并不刻意:“燕老師要是沒安排,不如一起過去蹭個飯?人多熱鬧,我姐夫總念叨你。”
這邀請來得隨意又順理成章,帶著家人聚餐的煙火氣。
燕知也沉默了一瞬。左臂深處傳來熟悉的沉重麻木感。他腦中瞬間閃過那些冰冷的計算和推脫的理由。
然而,對上許沐野那雙沉靜坦然、帶著溫和期待的眼睛,以及那購物車里透出的濃郁生活氣息,那些冰冷的念頭如同春日薄冰般悄然融化。
他嘴角微揚,扯出一個更真實的、帶著點無奈和接受的弧度:
“會不會太打擾了?”
“怎么會?”許沐野笑容加深,溫潤如玉,“瑤瑤見了你肯定高興,她可念叨過好幾次燕子叔叔了。走吧,正好我的車在下面,順路?!?/p>
許沐川家的別墅燈火通明,還未進門,便能聽到里面?zhèn)鱽硇∨⑶宕嗳玢y鈴般的笑聲和奔跑在地板上的噠噠聲。
門一開,一個扎著沖天辮、穿著粉色蓬蓬裙的小炮彈就沖了出來,目標明確地撲向許沐野:“舅舅!我的牛肉面!我的牛肉面好了嗎?”
她正是許沐川的女兒,瑤瑤。
許沐野熟練地彎腰,一把將小外甥女撈起來抱在懷里,顛了顛:“小饞貓,舅舅剛到,面還沒煮呢??矗@是誰來了?”他抱著瑤瑤,側身讓出燕知也。
瑤瑤這才注意到燕知也,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小臉上滿是驚喜:“燕子叔叔!”
她掙扎著從舅舅懷里滑下來,噔噔噔跑到燕知也面前,一點也不認生地拉住他垂在身側的右手,仰著小臉,脆生生地宣告:“燕子叔叔,舅舅今天答應我啦!他要給我堆一個超級大城堡!你要不要一起玩?”
小手緊抓著燕知也的手指,帶著孩子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親昵。
“瑤瑤,別這么沒禮貌。”許沐川系著圍裙從開放式廚房里探出頭來,臉上帶著佯裝的嗔怪,手里還拿著鍋鏟,“快讓燕叔叔進來坐?!?/p>
“許姐?!毖嘀残χ蛘泻?,被瑤瑤這只小火車頭拉著往客廳走。小女孩的手心溫熱柔軟,那份毫無保留的熱情和信任,化作一股奇異的暖流,悄然注入他心底那幽冷沉寂的角落。
客廳里暖氣很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的花園,夜色中草木的剪影搖曳??諝庵袕浡页跞獾臐庥粝銡?,溫暖而踏實。
“知也來了?”許沐川的丈夫,戴著金絲眼鏡、氣質儒雅的林渠安也從書房走出來,手里還拿著一本攤開的畫冊,笑容溫和親切。
看到燕知也,他鏡片后的眼睛里瞬間漾開一種熟悉的、帶著點兄長般寵溺的笑意:“喲,我們燕大影帝終于愿意光臨寒舍了?”
“林哥。”燕知也頷首,被瑤瑤按著在柔軟的布藝沙發(fā)上坐下。面對林渠安,他臉上那層慣常的社交面具似乎薄了一些,露出一絲難得的、類似面對親近兄長般的放松,“我再不來過年指定得收到你的‘小作文’了。”
“你小子少打趣我,我可告訴你,年底我改了個好本子給你和小野,可別掃我的興!”林渠安笑著在燕知也旁邊的單人沙發(fā)上坐下,把手里的畫冊遞給湊過來的瑤瑤,隨即自然地拍了拍燕知也的肩膀,帶著兄長的熟稔和一種理所當然的“弟弟”濾鏡——在他眼里,燕知也似乎永遠是那個需要他提點、照顧的“小子”。
瑤瑤立刻獻寶似的從茶幾上拿起餅干盒,塞到燕知也手里:“燕子叔叔,給你吃!我特意給你留的兔子餅干!”大眼睛亮晶晶。
“謝謝瑤瑤?!毖嘀材闷痫灨?,在林渠安帶著笑意的注視下咬了一口,仿佛還是當年那個被林教授塞了顆糖就手足無措的新人。
許沐野將帶來的食材放進廚房,挽起袖子,極其自然地接過了烹飪的主場。他動作麻利地處理著牛腱肉,焯水、改刀,神情專注。許沐川則在一旁打下手,洗菜、準備配料,林渠安也走進來,幫忙洗水果、擺餐具,笑語晏晏,廚房瞬間變成了一個充滿溫情的合作工坊。
席間氣氛輕松而融洽?,幀巼\嘰喳喳地分享幼兒園的新鮮事。許沐川正和林渠安聊著鄰里趣事。
林渠安夾了一塊軟爛的牛肉到燕知也碗里,目光溫和地看著他有些蒼白的臉色,語氣自然地如同聊家常,卻又帶著不容置疑的關心:“知也啊,聽你姐說,你之后的檔期都空出來了?”
燕知也咽下口中的面條,點了點頭:“嗯,休個長假?!?/p>
林渠安露出放心的笑容,隨即身體微微前傾,鏡片后的眼睛帶著熱切:“那正好!今年過年說什么也得來家里過!早就該來了,之前忙得跟陀螺似的,過年都不著家。這次你們可不能再找理由跑了啊!”
他說得斬釘截鐵,仿佛是件理所當然、不容拒絕的大事。
許沐川立刻笑著附和:“沒錯!渠安念叨好多次了!家里地方夠,也熱鬧?,幀幷煅嘧邮迨彘L燕子叔叔短的,你來了她更高興!”
一旁的瑤瑤聽到“過年”和“燕子叔叔”的字眼,立刻從飯碗里抬起頭,小嘴油乎乎的,眼睛亮得像星星:“真的嗎真的嗎?燕子叔叔過年要來我們家?哇!我要給燕子叔叔看我最好看的新衣服!還要一起放煙花!舅舅說今年買最大最漂亮的煙花!”
她興奮地扭動起來,差點打翻面前的湯碗,被許沐野眼疾手快地扶住。
“看吧,”林渠安看著女兒的模樣,笑著對燕知也說,“這小丫頭,早就把你列進過年豪華陣容里了。你可不能讓她失望?!?/p>
許沐野坐在燕知也斜對面,正在用湯勺將鍋里的牛肉湯汁澆在林渠安的面條上,聽著姐姐姐夫的話,并未插言,只是嘴角那抹溫潤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盛湯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指尖在骨瓷碗邊緣劃過,異常穩(wěn)定。
他將湯碗放回到林渠安面前,目光極其自然地掃過燕知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和的鼓勵。
面對許沐川和林渠安夫婦熱切的目光,還有瑤瑤那幾乎要跳出眼睛的期盼,燕知也握著筷子的手微微一頓,胸膛里被一種陌生的暖流包裹著。
他抬眼,目光與桌對面的許沐野碰了個正著。那雙沉靜的眼睛里,沒有絲毫催促,只有一種令人安心的包容。
他喉結微動,終是點了點頭,嘴角扯出一個清淺但真實的笑意:
“好。只要你們不嫌我打擾,我來?!?/p>
“這才對嘛!”林渠安重重拍了下大腿,喜形于色,“過年不就圖個熱鬧團圓!就這么說定了!”仿佛完成了一件籌劃已久的大事,臉上的滿意與欣慰溢于言表。
飯后,瑤瑤拉著燕知也和林渠安陪她在地毯上繼續(xù)搭建那座“超級無敵大城堡”。
巨大的樂高底板鋪開,色彩斑斕的積木散落四周?,幀幑蜃谥醒?,儼然小小總設計師,分配任務:“爸爸!快把那個藍色的方塊搬過來當海底!燕子叔叔!最高的塔樓要像星星一樣亮,你來堆最漂亮的!”
林渠安笑著執(zhí)行“搬?!比蝿?,將沉重的藍色基板挪過來。燕知也則盤腿坐在一堆被瑤瑤欽點的“最漂亮”的彩色積木前,仔細尋找著合適的部件。
他從未如此長時間且毫無目的地擺弄這些小方塊,動作帶著一種新手特有的笨拙與認真?,幀幑蜃谒赃?,小手胡亂地翻找著,不時遞上一塊積木:“這個!給塔尖戴王冠!”
左臂深處的麻木如同冰封的鉛塊。然而,被孩子天真無邪的熱情和這片溫暖的喧囂包裹著,那片冰冷似乎被隔絕在了一層無形的、柔軟的屏障之外。
許沐野端著一小盤洗好的冬棗和去核的紅櫻桃走過來,輕輕放在燕知也手邊觸手可及的位置。他安靜地坐在燕知也側后方的沙發(fā)上,目光溫煦。
林渠安一邊配合地在“海底”區(qū)域擺放塑料貝殼和海星,一邊目光溫和地落在燕知也專注的側臉上。
看著他略顯笨拙卻無比認真地拼接著塔樓,林渠安嘴角噙著笑,拿起一顆冬棗遞給燕知也:“喏,甜著呢,歇會兒??茨愣训帽仍谄瑘鲎聊ソ巧€認真?!?/p>
語氣里帶著調侃,更帶著一種看自家孩子終于肯放松下來玩樂的欣慰:“該歇就好好歇。錢是掙不完的,戲也是拍不完的。你當初第一部戲那會兒,我就跟你說過,得張弛有度,別把弦繃斷了。這次說什么也得歇踏實了,好好過個年。”
他像一個操心的兄長,絮叨著最樸素的關心,言語間帶著對“當初”那份引路情誼的追憶。
燕知也接過冬棗,指尖碰到林渠安帶著體溫的手背。他低頭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在口中漫開。
“嗯,”他應了一聲,目光依舊落在手中的亮紫色尖頂積木上,聲音有些低,“聽你的?!?/p>
他看著瑤瑤因為成功將一個亮閃閃的金色半圓穹頂“咔噠”一聲穩(wěn)穩(wěn)安放在最高的塔尖而興奮地尖叫,拍著小手又蹦又跳;
看著林渠安在“海底”區(qū)域認真地擺放著幾枚塑料海星;
感受著身后沙發(fā)上,許沐野那如同暖陽曬背般沉靜而安寧的注視。
一種久違的安寧感,如同解凍的溪流,帶著冬日積雪的清冽與初春泥土的溫潤,無聲地浸潤著他心底那片常年被霜雪覆蓋的荒原。
緊繃的神經緩緩松弛。
“燕子叔叔,爸爸,快看!我們的城堡!亮晶晶的寶石塔樓!藍色的魔法海!”瑤瑤指著已經完成的龐大建筑。
搖搖晃晃,色彩沖突,卻奇異地挺立著。
她興奮地尖叫著,張開手臂撲進了燕知也的懷里,小小的身體帶著溫暖的重量和一絲甜膩的餅干味。
燕知也張開了有力的右臂,穩(wěn)穩(wěn)地、輕輕地環(huán)抱住這個溫軟的小身體,下巴自然地抵著她發(fā)頂細軟蓬松的發(fā)絲。
孩子的臉頰蹭著他的脖頸,帶來一陣毛茸茸的暖意,以及一種純粹的、帶著奶香的暖甜氣息,霸道地沖散了所有冰冷的記憶。
“嗯,”他輕聲回應,將懷里這個小太陽般溫暖的小家伙抱得更穩(wěn)了些,感受著她因為喜悅而加速的心跳。
目光越過瑤瑤跳動的發(fā)頂,望向那座凝聚了他們一下午“心血”、搖搖欲墜卻又奇異地穩(wěn)固挺立著的“寶石塔樓”,聲音里帶上了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輕軟喟嘆:
“真高啊……”
那屬于“我們”的城堡。
它矗立在五顏六色的塑料“地基”上,以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對抗著重力。
亮紫色的尖頂驕傲地刺向無形的天空,金色的穹頂在燈光下折射出星輝般的光點。
藍色的“?!痹诘匕迮c積木板的邊緣蕩漾,幾枚塑料海星躺在突兀的“沙灘”上。
它是如此的不合邏輯,充滿了稚拙的沖突與奇異的和諧,像極了一個脆弱又執(zhí)拗的夢境碎片,拼湊在冰冷的現(xiàn)實地板上。
它沒有堡壘的森嚴,沒有宮殿的堂皇,但它擁有一種純粹的力量,源于堆砌過程中指尖的溫度,源于身邊伙伴陪伴的笑聲,源于此刻孩子全身心信任的擁抱——
它宣布著一種簡單的存在:我們曾在這里,共同建造了它。
這是一個關于“在一起”的具象宣言,搖搖晃晃,卻又閃閃發(fā)光。
下一秒,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抬起,穿過這明亮嘈雜又溫馨的空間,正正地、如同被磁石吸引般,對上坐在沙發(fā)上的許沐野投來的目光。
許沐野的姿態(tài)放松,背脊卻依舊挺直。他嘴角噙著那抹似乎從未消失過的、溫潤如玉的笑意,這笑容不同于任何公開場合標準的弧線,它發(fā)自眼底深處,帶著一種沉淀過的、內斂的暖意。
目光柔和而沉靜,如同一片深邃而包容的湖泊,清晰地倒映出此刻眼前的畫面——燈光下他與小女孩相擁的身影,以及那堆看似荒誕卻又無比真實的彩色積木城堡。
在許沐野的目光里,燕知也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此刻的融入:那個向來置身事外的影子,被這片溫暖的海洋輕柔地包裹著、接納著。
沒有刻意的審視,沒有多余的言語,只有一種溫和的了然與無聲的守護。
許沐野迎著他的視線,沒有半分閃避。他只是微不可察地、極其自然地輕輕點了一下頭。
那微微頷首的動作,輕微得如同蝴蝶振動了一下翅膀,卻仿佛帶著千鈞的暖意和無聲的確定。
如同一個無聲的印章,蓋在了這個時刻之上——
歡迎回來。歡迎留駐。
窗外的霓虹在巨大的落地玻璃上蜿蜒流淌,勾勒出冰冷都市堅硬而模糊的輪廓。
窗內,卻是一片充滿童真幻想與現(xiàn)實煙火交織的溫暖島嶼。
搖搖欲墜的積木城堡、孩子咯咯的清脆笑聲、空氣中香甜與溫飽的氣味、林渠安絮叨中帶著疼愛的“引路人”關切、和那道始終如同暖陽般安靜存在的目光,共同構成了一道柔和的光幕,橫亙在冰冷深淵般的過往與此刻之間。
在這個被定義為“休養(yǎng)”的冬日夜晚,在這片喧囂著生活力量的寧靜港灣里,燕知也清晰無比地感覺到,那冰封許久的堤岸正在這溫暖洋流的沖刷下,無聲地剝落、消融。
那道一直緊閉的、通往某種“人間煙火”的門,正被一雙手溫柔地、堅定地推開了一道縫隙。
而那扇門后,還有一個關于“過年”的、更為盛大的溫暖承諾,在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