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本該是萬物萌發(fā)、水汽氤氳的時節(jié)。往年此時，崇泰山的云霧早已纏綿繚繞，梯田里蓄滿了冬日留下的清亮積水，只待犁鏵破開黝黑肥沃的泥層，播下新一年的希望?？晒饩w皇帝變成了宣統(tǒng)皇帝，宣統(tǒng)皇帝又不知去了哪里，這老天爺，仿佛也跟著閉了眼，自打去年中元節(jié)那場絕望的祭儀過后，便吝嗇得再未施舍過一滴甘霖。
禾陽溪瘦弱得只剩下一道渾濁的細(xì)流，有氣無力地蜿蜒在河床中央。
曾經(jīng)豐盈的水道如今徹底裸露，龜裂的河床宛如一張張干渴至極、裂著黑口的嘴。泥縫中蜷縮著死魚，魚眼蒙著灰白的翳膜，空洞地凝視著同樣灰白的天空。野狗在河床上逡巡，叼走這些風(fēng)干的尸體，啃食得只剩下一具具刺目的白骨，散落在滾燙的卵石間。
田里的土硬得像生鐵一般，鋤頭掄圓了砸下去，只聽得“當(dāng)啷”一聲脆響，迸出幾點可憐的火星和幾粒碎渣。
男人們佝僂著背脊蹲在枯槁的田埂上，黧黑的手指徒勞地插進(jìn)土里，死命摳挖，指尖磨破了皮，滲出絲絲血跡，卻連一絲能捏成團(tuán)的潮氣都感受不到。那點微末的濕意，仿佛已被這改朝換代的燥熱徹底吞噬。
“再這樣下去…”
老農(nóng)陳阿四喉嚨里像堵了把砂礫，聲音嘶啞得如同枯枝刮過龜裂的樹皮。
他那渾濁的眼睛茫然地望著自家那片硬如石板、寸草不生的田地，手指無意識地捻揉著干透的土塊，捻碎了，化作一撮飛灰，隨風(fēng)正月初八依舊干冷的風(fēng)四處飄散。
“秧沒地落…今年，收成怕沒咯…”
這嘆息輕飄飄的，卻沉甸甸地壓在旁邊幾個同樣愁苦的漢子心頭，沒人應(yīng)聲，只有一片比冬日寒風(fēng)更刺骨的死寂，以及更深的、對新一年伊始便已可見的絕望，彌漫在干裂的田野上。
禾陽溪干涸的卵石灘上，幾個面黃肌瘦的孩童蹲著，用枯樹枝百無聊賴地?fù)芘哟擦芽p里翻出的、早已干癟發(fā)硬的河蚌殼。他們小小的身影在廣袤死寂的河床上渺小如塵埃。孩子們懵懂無知，全然不曉這“民國元年”正月初八意味著什么。
縣城衙門口那塊象征皇權(quán)威儀的“正堂”匾額，早在年前就已被悄然摘下，換上了冰冷的“知事公署”新牌；正如他們不知道，溪畔那座破敗社廟里，五谷仙神像背后布滿蛛網(wǎng)的梁上，那張祈求“光緒皇帝”保佑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黃裱紙符，依然完好地貼著，只是朱砂褪成了慘淡的粉白，與門外嶄新的“民國”格格不入。
在仲家坊的慎獨齋內(nèi)，仲家族長仲三爺孤獨地端坐在書案前。
案頭散落著幾日前托人從省城帶回的《申報》，那鉛印的字跡宛如一根根冰冷的鋼針，刺痛著他的雙眼?！扒宓圻d位”、“共和肇造”、“孫文就職”……每一個字詞都沉甸甸如千鈞重負(fù)，砸得他心頭慌亂，指尖冷若冰霜。
他一生奉襄氏理學(xué)為圭臬，講的是“忠君愛國”，守的是“三綱五?！??；实郏颂熘溩?，象征著社稷的根本，更是維系倫理綱常的中流砥柱！如今，竟如戲文般說沒就沒了？這“共和”二字，聽起來便如同無根之萍、無本之木，如何能承載得起這泱泱中華？他回想起書院中那些搖頭晃腦、背誦“君臣父子”的稚童，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荒謬與悲涼，堵在胸口，幾乎令他喘不過氣。窗外，紙寮升起的青煙無力地飄蕩，恰似他此刻的心緒，迷茫而無依。
他猛然合上報紙，仿佛要將這“亂臣賊子”的言論徹底隔絕，然而指尖卻難以自制地微微顫抖。這世道，真是禮崩樂壞，乾坤顛倒！他憂慮的不僅是這頭頂?shù)奶焐儞Q，更憂心這喪失了君臣綱常的“民國”，如何能夠安撫民心？如何能夠平息戰(zhàn)亂？如何能夠讓這干裂的大地再沐甘霖？想到禾陽鎮(zhèn)外那綿延千里的赤地，想到報章上所言列強(qiáng)環(huán)伺、國勢動蕩，一股沉重的無力感緊緊攫住了這位素來以持重聞名的老族長。
他長嘆一聲，那嘆息比陳阿四的更為沉重，仿佛承載著一個行將就木的時代的全部重壓。他緩緩起身，走到窗邊，凝視著遠(yuǎn)處同樣干涸龜裂的河床，只覺自己的信念也如同那河床一般，正被這“民國”的烈日一寸寸烤干、皸裂。
李老秀才拄著一根磨得油亮的竹杖，顫巍巍地沿著干涸開裂的溪岸緩緩挪步。他的辮子依舊一絲不茍地盤在洗得發(fā)白的瓜皮帽中，這是他一輩子引以為傲的“讀書人”的體面。
破五剛過，從縣城回來的貨郎王二狗在潘家竹心茶館唾沫橫飛地嚷嚷：“外頭天早翻嘞！辮子？鉸落咯！統(tǒng)統(tǒng)鉸落咯！...今下是‘共和’嘞！”
茶館里的人聽著這番話，仿佛在聽天書一般。有人嗤笑地稱他為“孫大炮”，有人則一臉茫然，不知所云。然而，他們并不知道，四天前的金陵城，正隆重舉行著民國統(tǒng)一的慶典。報紙上鋪天蓋地地?zé)嶙h著“共和政體”，而剪辮子的風(fēng)潮也正以不可阻擋之勢席卷著各大城市和交通要道。
李秀才當(dāng)時也在場，他只是從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聲，一邊捻著稀疏的胡須，嘴里一邊低聲嘟囔著：“成何體統(tǒng)…禮崩樂壞！”
他緩緩走過溪岸，眼神渾濁，漫不經(jīng)心地掠過干裂的河床和那幾個正玩著蚌殼的孩子，心中卻是一片巨大的空洞與迷茫：“民國？共和？孫文？皇帝…真毛嘞？者世道…”
他下意識地又摸了摸頭上的瓜皮帽，仿佛那是他在這個驟然陌生、名為“民國”的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名為“大清”的、搖搖欲墜的錨。
禾陽鎮(zhèn)的男人們大多依舊盤著發(fā)辮，在“宣統(tǒng)四年”（他們固執(zhí)地沿用舊黃歷）正月初八的毒日頭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仿佛那場遙遠(yuǎn)的革命和新年號，不過是貨郎嘴里又一個不著邊際、與干渴田地?zé)o關(guān)的傳說。
溪水完全干涸后，裸露的石縫儼然成為了一片死亡之地。幾條風(fēng)干的五步蛇蜷縮其中，它們扭曲僵硬的姿態(tài)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臨死前的掙扎。
青草藥堂的郎中林墨生背著藥簍，佇立在高崖之上，俯瞰著這片死寂之地。他腰間的葫蘆輕輕晃動，里面浸泡的蛇膽酒泛出渾濁的暗黃色澤。
“今年讓蛇咬傷鄰舍，倒比舊年少了多…”
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仿佛在對一片干裂的土地傾訴，又仿佛在喃喃自語
“倒不是山里的蛇少嘞…是入山挖筍、采藥討食的人，少嘞啊…”
他搖了搖頭，目光投向遠(yuǎn)處紙寮冒起的青煙，那煙也透著股無精打采的頹喪，映襯著這民國元年的蕭索初春。
陳鎮(zhèn)岳獨自蹲在禾陽溪河床最深處的一道巨大裂縫旁。
正月初八的日頭毫無暖意，只有毒辣，將他背上那三道自頸窩蜿蜒至腰際的詭異青痕炙烤得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嵌入皮肉之下，帶來一陣陣沉悶的灼痛和難以言喻的麻癢。他伸出因勞作而骨節(jié)略顯粗大的手，手指用力摳進(jìn)一道裂開的、深不見底的泥縫邊緣。然而，指腹觸到的并非預(yù)想中的干硬，而是一種粘膩且冰冷的異物感。
他猛地一拽，手中赫然出現(xiàn)半截早已風(fēng)干、扭曲變形的五步蛇尸體！蛇身僵硬，鱗片粗糙，縫隙間還殘留著暗紅發(fā)黑、干涸的血痂。這死物散發(fā)的冰冷觸感，與他背上灼燒般的青痕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令人不寒而栗。
“前十七冬…”
一個蒼老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陳鎮(zhèn)岳猛然抬頭，只見師傅不知何時已站在不遠(yuǎn)處的河床斷崖邊，正拄著藥鋤，俯視著他。
他欣喜地喊了一聲：“師傅！”
林墨生的目光掃過少年背上那刺目的青痕，隨后又緩緩落回到他手中那半截蛇尸，眼神中透著難以言喻的復(fù)雜，仿佛在剎那間穿越了時光的帷幕。
“你爹過身那年，禾陽溪水也是這樣…退得毛剩，溪墘裂開大嘴窟，像要食人?！?/p>
他腰間的蛇膽酒葫蘆再次晃動，發(fā)出低沉的悶響，仿佛在為那段被塵封的慘痛往事默默做著注解。
“走吧，”林墨生拍了拍徒弟的肩膀，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今天是正月初八...鎮(zhèn)上老規(guī)矩...今夜要行春祭求雨...我們…也去趁這毛知有毛用的鬧熱?！?/p>
遠(yuǎn)處，陳家宗祠旁的紙寮里，巨大的焙籠正冒著稀薄而疲憊的青煙。
幾個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的童工，正機(jī)械地將一疊疊因滯銷而發(fā)霉的土紙扔進(jìn)爐膛邊的火堆里。那些印著“嘉禾扣”暗紋的粗紙，本是清明時節(jié)化作漫天飛舞的紙錢，寄托著生者對逝者的哀思。如今卻在這民國元年的旱魃肆虐下，被當(dāng)作無用的廢物燒掉。紙灰被熱浪卷起，像一群失去了方向、垂死的灰白蛾子，隨風(fēng)飄蕩，最后竟有幾片打著旋兒，落在了遠(yuǎn)處那根半截埋在干涸河床里、愈發(fā)顯得孤零零的明代鎮(zhèn)龍樁前，仿佛在進(jìn)行一場無人知曉的、徒勞的祭奠。
紙寮東家陳公望的三兒子陳連佝僂著身子，站在焙籠旁，望著被燒掉的霉紙，心頭仿佛被鈍刀割裂。他猛地吐出一口濃痰，泛著鐵銹色，落在滾燙的地面上，瞬間被烤干。
"開犁祭要三牲？"
他喘著粗氣，蠟黃的臉上寫滿了怨毒與嘲諷，聲音嘶啞地對著空曠的河床怒吼，更像是在質(zhì)問這個改朝換代卻依舊無動于衷的老天。
“豬？羊？雞？今下何人飼得起？！何人有剩糧飼畜生？！舊年冬天那場短命瘟…”
他的聲音突然哽咽，劇烈地咳嗽起來，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瘟疫奪走了他兩個兒子的生命，也抽干了他的精氣神。偌大的紙寮，如今只能依靠童工勉強(qiáng)支撐。然而，在這場人人自危的旱災(zāi)中，辛苦焙制出的紙張，又能賣給誰呢？他捂著嘴，指縫間滲出了熟悉的腥甜氣息。
曬紙的女工們蜷縮在紙寮低矮的屋檐下，躲避著正午毒辣的陽光。
她們捧著烤得半焦的甘薯，小口小口地啃著，干裂的嘴唇沾著薯皮的黑灰。她們的十指因常年浸泡在漚爛的紙漿里，呈現(xiàn)出一種病態(tài)的、毫無血色的慘白。偶爾有人抬起手背擦汗，露出手背上幾個清晰的、圓形的疤痕。
那是在光緒二十八年，洋人醫(yī)生在縣衙門口種下了“牛痘”。冰冷的針頭和臂上的腫包，成為她們對“光緒”年間最直觀、也最模糊的記憶。
如今，在“民國元年”正月初八的熾熱屋檐下，她們啃著甘薯，凝視著干裂的河床和冒著煙的焙籠，心中只有一個卑微而迫切的愿望，與年號無關(guān)，與共和無關(guān)：雨，何時會落？
章節(jié)提示：
第02卷 第09章 儺戲啟幕沉重禱祝 春祭犁鏵新冊舊魂（一）
第02卷 第10章 儺戲啟幕沉重禱祝 春祭犁鏵新冊舊魂（二）
各位客官，您即將進(jìn)入禾陽鎮(zhèn)的第一個副本！準(zhǔn)備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