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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四水,彌渡禾陽 彌渡生 237540 字 2025-07-31 14:0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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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九,雨水。

本該是“東風(fēng)解凍,散而為雨”的日子,禾陽鎮(zhèn)卻籠罩在比嚴(yán)冬更刺骨的酷熱與死寂里。

經(jīng)歷了昨夜從狂喜巔峰到絕望深淵的劇烈起伏,人們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絲力氣,再次拖著疲憊的步伐,聚集到歸源門外那片如同巨大傷疤般的干裂灰田旁。空氣比昨日更加沉悶,吸入肺中甚至帶著灼燒感,而一絲“雨水”的跡象也無。

灰田中央,那張承載著昨夜全部絕望的香案依然矗立,甚至連那點可憐的祭品都未曾更換:那只瘦骨嶙峋的公雞,脖子耷拉得更低,羽毛黯淡無光,仿佛年節(jié)剛過就被迫充當(dāng)了犧牲;那條干癟的草魚,眼珠渾濁,散發(fā)著若有若無的腥氣;那方薄如蟬翼、幾乎能透光的豬頭肉,在清晨的微光下,更像是一塊風(fēng)干的樹皮——這寒酸的供奉,與“雨水”節(jié)氣祈求豐饒的殷切期盼,形成了刺眼的諷刺。

渾濁泛黃的米酒,從豁口的粗陶酒壺里,極其緩慢地、一滴、一滴,墜入同樣帶著豁口的粗瓷碗中。連那點微弱的酒香也幾乎被燥熱的空氣榨干了,無聲地訴說著徹底的貧瘠。這哪里是敬神的醴泉,分明是焦土滲出的淚。

老族長陳公望依舊穿上了那件壓箱底、象征主祭威嚴(yán)的青布長衫。然而此刻,這件長衫卻松垮地掛在他那仿佛一夜之間又蒼老了許多的身軀上。他那如枯枝般的手顫抖得厲害,幾乎無法握住三炷細(xì)香。

好不容易點燃了香,青煙剛剛升起,便被無情熱風(fēng)瞬間吹散、卷走,不留一絲痕跡。他渾濁的眼中已無昨夜的癲狂,只剩下如死水般的麻木和一種行將就木的疲憊。他的嘴唇微微顫動,發(fā)出嘶啞微弱的聲音,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做最后的哀告:

“五谷仙……在上頭……今日……雨水……弟子……誠心供奉……求……賜點甜水……潤我……田土……”

每個字都仿佛是從干涸的喉嚨中艱難擠出的砂礫。“雨水”二字,讀來格外沉重而艱澀。

陳鎮(zhèn)岳站在人群邊緣,冷眼看著這一切。當(dāng)陳公望用那只豁口的粗陶碗,舀起渾濁的酒液,顫巍巍地澆向那尊漆胎斑駁、早已失了神采的木制五谷仙神像時,酒水順著神像冰冷的身軀滑落,砸在滾燙的灰土上,只留下幾個迅速消失的深色斑點。

就在這時,供桌上那只一直死氣沉沉的瘦公雞,突然像被無形的針狠狠刺中,猛地劇烈撲騰起來!暗黃色的喙大張著,發(fā)出“咯咯”的怪響,卻吐不出清亮的啼鳴,只有一團粘稠的、裹著暗紅血絲的污濁黏液被嘔了出來!

陳鎮(zhèn)岳的目光銳利如鷹,清晰地看到那團穢物中,赫然嵌著一片幽藍(lán)發(fā)亮、邊緣鋒利的——蛇鱗!

他的右手下意識地摸向腰后。那里別著一把從昨夜斃命土匪身上扒下來的柴刀。刀身冰冷沉重,木柄上纏繞的紅綢早已被血污和塵土板結(jié)成一塊硬痂,硌著他的掌心。一種源自脊椎深處的寒意,混合著莫名的躁動,順著那三道青痕蔓延開來。

“蛟龍……要醒轉(zhuǎn)來了……”一個干澀、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李老秀才不知何時湊到了近前,他頭頂那頂洗得發(fā)白的瓜皮帽歪斜著,盤得好好的辮子滑脫了半截,花白的發(fā)絲在無力的晨風(fēng)中瑟瑟抖動,活像一條垂死掙扎的灰蛇。他枯瘦的手指如同風(fēng)中殘燭,顫抖著指向禾陽溪深處——那根半埋于干涸河床、宛如巨獸獠牙的明代鎮(zhèn)龍樁。

在烈日的無情炙烤下,灰黑色的石樁表面,竟不可思議地滲出一層細(xì)密的、暗紅色的血珠!血珠匯聚成線,蜿蜒而下,在龜裂焦黑的溪床上,拖拽出一條刺目驚心的、宛如巨大傷口的暗紅色血痕!

祭拜完這尊沉默的木胎,便迎來了那徒具形式的開犁。

依著祖輩傳下的老規(guī)矩,春耕的第一犁,必須由村中最富經(jīng)驗、最受敬重的老把式執(zhí)犁。

陳阿四被推了出來。他牽來的那頭老黃牛,曾經(jīng)是田間健碩的勞力,如今餓得兩肋深陷,根根肋骨凸起如刀,嶙峋的骨架裹著一層松弛的皮。牛眼渾濁無光,走路時四蹄虛浮,一步三晃,仿佛隨時會散架。陳阿四緊緊攥著犁把,手心早已沁滿汗水。

陳阿四佝僂著背,走到犁邊。他布滿老繭和裂口的手,死死攥住了光滑的犁把,手心早已被冰冷的汗水和內(nèi)心的絕望浸得濕滑。他抬頭望了望毒辣的日頭,又低頭看了看腳下堅硬如鐵、毫無生氣的灰田。雨水節(jié)氣,本該是犁鏵翻起濕潤沃土、散發(fā)芬芳的時刻。

他深吸一口氣,那氣息灼熱地刮過干裂的喉嚨,然后他用盡全身殘余的力氣,扯開早已嘶啞的嗓子,發(fā)出了一聲凝聚著所有不甘與渺茫希望的吶喊:

“開——犁——啊——!?。 ?/p>

聲音在死寂的田野上空回蕩,帶著一種悲壯的凄厲,仿佛在質(zhì)問這無情的“雨水”。

犁鏵在他的牽引和老牛遲緩的拖拽下,猛地扎向地面!

“嗤——嘎——!??!”

一陣令人牙酸的、尖銳刺耳的摩擦聲驟然炸響!

那聲音不似犁地,更像是鈍刀在粗糙的骨頭上反復(fù)刮擦!翻起的土塊不是肥沃的黝黑,而是灰白慘淡,堅硬如石,碎裂開來如同風(fēng)化多年的骨渣,沒有一絲一毫濕潤的泥土氣息——這是對“雨水”節(jié)氣最殘酷的嘲弄。

圍觀的人群死一般寂靜。

昨夜的狂亂與嘶吼仿佛耗盡了他們所有的情緒。不知是誰先發(fā)出了一聲極輕、極沉的嘆息,如同最后一口氣從胸腔里擠出來。隨后,這嘆息像是瘟疫般傳染開來,卻沒有任何人說話,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能將靈魂都壓碎的沉默彌漫開來。雨水?聽說皇帝都換了年號,這節(jié)氣又有什么用?茫然如同濃霧,裹挾著更深的絕望。

幾位婦人死死咬著下唇,眼眶通紅,卻強忍著不敢讓淚水掉下來,唯恐那不吉利的哭聲會徹底斷絕最后一絲渺茫的希望。

孩子們懵懂地蹲在滾燙的田埂上,小手抓起一把把干透的灰土,用力捏碎,然后高高拋向空中?;颐擅傻膲m土簌簌落下,沾滿了他們枯黃的頭發(fā)和臟污的小臉,仿佛一場永遠(yuǎn)不會帶來生機、只會帶來窒息的、絕望的“灰雨”。

祭祀已畢,徒勞的犁也開過。

禾陽鎮(zhèn)的天空,依舊是那片令人目眩、毫無憐憫的湛藍(lán),干凈得連一絲云絮都吝于出現(xiàn)。毒辣的日頭如同巨大的烙鐵,無情地炙烤著這片焦渴的土地和土地上掙扎的生靈。雨水節(jié)氣,無雨,只有絕望在蔓延。

禾陽鎮(zhèn)在烈日的淫威下,又艱難地熬過了一天,每一刻都像一年般漫長。

新朝的年號“民國”掛在墻上,印在紙上,卻填不飽肚子,也喚不來一滴雨。

夜幕再次降臨,并未帶來多少涼意。

稀稀拉拉的炊煙有氣無力地從幾處屋頂升起,更多人家的灶臺是冰冷的。鍋灶里煮著的,大多是摻雜著去年倉底掃出來的陳糙米的薯絲粥,稀薄得能照見人影,散發(fā)著一股陳腐與微甜交織的、令人毫無食欲的氣味。

曬谷場上,男人們沉默地蹲成一圈,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煙鍋里的火光在濃重的夜色中明明滅滅,映照著他們一張張被饑餓和絕望雕刻得更加消瘦、更加麻木的臉。深陷的眼窩里,只剩下疲憊的空洞。煙味辛辣嗆人,卻壓不住心底翻涌的苦澀和對“民國”二字的茫然。

有人在一片死寂中,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囁嚅了一句:“再……再不落雨……驚怕……驚怕著走反了……這民國……也管不到老天爺落雨吧……”

聲音輕飄飄的,卻像一塊巨石砸在每個人心上。

無人接話,只有更深的沉默和煙鍋明滅的光點作為回應(yīng)。

遠(yuǎn)處,一只夜梟停在枯死的樹杈上,“嘎——啊——”地叫了兩聲,那聲音嘶啞凄厲,劃破死寂的夜空,如同兩聲冰冷的嘲笑。

祠堂前的空地上,借著慘淡的月光,幾位須發(fā)皆白的老人正佝僂著腰,用枯瘦顫抖的手指修補著破舊的竹篾焙籠。這些焙籠明日就要送到紙寮,用于焙烤那些滯銷發(fā)霉的土紙。

老族長陳公望也在其中,他停下手中的活計,抬起渾濁的老眼,望向深邃得令人心悸的夜空。

良久,他發(fā)出一聲悠長而沉重的嘆息,聲音里充滿了不祥的預(yù)兆:良久,他發(fā)出一聲悠長而沉重的嘆息,聲音里充滿了不祥的預(yù)兆:“天象……不對啊……紫微帝星邊頭……那粒紅的……像粒新沁出來其血珠仔……兇得很……驚怕會出……大禍……換了朝代……只災(zāi)星倒更光……”

青草藥堂昏黃的油燈下,彌漫著濃重的苦蒿氣味。

老郎中林墨生正用這剛煎好的藥汁,為一個因瘧疾而高熱驚厥的孩子施針。

已被他收作徒弟的陳鎮(zhèn)岳,沉默地在一旁的石臼里搗著半邊蓮。這是對付蛇毒的特效藥。

然而今年,連這救命的草藥也變得無比金貴。

伏虎崗那片向陽坡上最好的藥圃,如今盤踞著一伙殺人不眨眼的悍匪,成了無人敢近的絕地。

林墨生緩緩拔出最后一根銀針,隨意地在褲腿上擦了擦手,目光掃過正在搗藥的陳鎮(zhèn)岳,又投向門外那無盡的黑暗。他的聲音中透著一種看透世事的疲憊與譏諷:“民國?哼,縣太爺換身皮有甚用?該來收人其瘟神,照樣來!蜀個雨水節(jié)氣旱成只般,老天爺也不認(rèn)只新招牌!”

他身后的百眼藥柜里,那些用油紙包好的蜈蚣干和蛇蛻,標(biāo)簽上的墨跡還是光緒年間的。

新采回來、攤在簸箕里晾曬的草藥,稀稀拉拉,比往年足足少了一半,顯得藥柜更加空蕩。

望月坡那片曾經(jīng)郁郁蔥蔥的茶樹林,此刻在旱風(fēng)中發(fā)出枯燥的“沙沙”聲,枝頭掛滿了去年未來得及采摘、如今已枯黃卷曲的老葉。潘雪樵撫摸著茶樹上幾道深刻嶙峋的刀痕。那是去年臘月,“刀會”土匪洗劫時留下的猙獰記號。

鎮(zhèn)上的保正最近換成了一個年輕人,據(jù)說是縣里“新政”任命的。新官上任時,他信誓旦旦地宣稱要組織民團以保衛(wèi)家園、維護治安。然而,現(xiàn)實卻異常殘酷——連一把能打響的像樣鳥銃都難以湊齊。他的豪言壯語在這無情的事實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民國時期的新政,在這旱災(zāi)肆虐的山坳里,仿佛只是紙糊的燈籠,一戳即破。

潘茂興茶莊內(nèi),油燈如豆。

掌柜枯瘦的手指在烏木算盤上飛快地?fù)芘?,噼啪作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

“印度茶?錫蘭茶?”

他對著空蕩蕩的店鋪,像是在問算盤珠子,聲音干澀。

“番仔茶再好,也流不入只旱死的山里!皇帝換做總統(tǒng),山還是蜀座山,天還是蜀爿天!今年……湊得齊三成茶包運出山門,都算祖宗有靈了!”

他的目光掃過冷清的柜臺,最終落在柜臺底下壓著的一張皺巴巴、沾著茶漬的《申報》上,報紙一角隱約可見“孫大總統(tǒng)通電”的字樣。

然而此刻,占據(jù)他全部心神的,是盤算著如何用庫房里那些發(fā)霉結(jié)塊的陳年茶末子,去抵掉拖欠采茶工們那點微薄的、賴以活命的工錢。

國事?遠(yuǎn)不如眼前的生存來得切膚。

阜財門白日里喧囂的市井氣息早已在夜色中歸于沉寂,而新近由縣里委派來的保正家中,窗紙透出微弱的昏黃燈光,直至三更時分仍未熄滅。新上任的年輕保正,正伏在案頭,就著如豆的燈火,一筆一劃地謄寫著縣里新派下來的戶口冊子。冊子抬頭印著醒目的“中華民國元年”,這是“新政”的要求。

保正娘子縮在炕角,手里緊緊攥著一串磨得油亮的桃木念珠,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捻動著,眼神里充滿了不安。她不時偷偷撩起一點袖口,手腕內(nèi)側(cè),幾塊鼠疫留下的、如同烙印般的暗紫色斑痕在昏暗中若隱若現(xiàn)。

“當(dāng)家的……”

她聲音發(fā)顫,“我……我總覺得驚心……會……會變天了……只雨水節(jié)氣蜀滴雨都沒……驚怕……驚怕比光緒爺許時節(jié)還更兇……”

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動著。

保正沒有抬頭,只是更用力地握緊了筆桿。冊子上,“民國元年正月初九”的字樣和那些墨跡未干的名字,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脆弱。

或許明天,其中的某些名字,就會變成禾陽溪對岸那片亂葬崗里一座座沒有墓碑的新墳。就像溪畔那些在旱魔與匪患雙重摧殘下徹底枯死的茶樹,它們的根,還深深扎在光緒年間的土壤里,卻再也發(fā)不出一點新芽。

新朝的冊子,記錄著舊朝的亡魂,在這絕望的旱年、在這無雨的“雨水”節(jié)氣里,顯得格外荒誕而悲涼。

第02卷 第11章 藥缸道裂蛛網(wǎng)簌簌 羸弱嫩芽秘制瘟散


更新時間:2025-07-31 14:0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