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被按下了慢放鍵,又像被投入了溫吞的蜜糖里,粘稠而甜膩地流淌著。林晚留了下來。
“晨曦”依舊是那個小小的、彌漫著咖啡香氣的世界,卻又有什么東西徹底不一樣了。
那層橫亙在我們之間、名為金錢和愧疚的堅冰,似乎被醫(yī)院那場慘烈的風暴,以一種殘酷的方式擊碎了。雖然裂痕依舊猙獰,雖然沉默仍是主調,但空氣里那令人窒息的緊繃感,卻悄然散去。
林晚依舊安靜。她依舊會早早起來,一絲不茍地擦拭桌椅,動作細致得像在修復古董。她依舊會笨拙地嘗試做咖啡,失敗時微微蹙起的眉頭,成功時眼底一閃而過的細微亮光。她依舊會坐在靠窗的位置,捧著一本舊書,在午后的陽光里沉靜得像一幅油畫。
只是,她開始主動做一些小事。
比如,在我手忙腳亂應付好幾杯訂單時,她會默不作聲地走過來,接過我手里的奶缸,專注地打著綿密的奶泡。蒸汽的嘶鳴聲中,她微側著臉,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比如,烤箱“?!钡囊宦曧懫?,新鮮出爐的蔓越莓司康散發(fā)出誘人的甜香。她會戴上隔熱手套,小心地取出烤盤,然后用夾子夾起一塊烤得金黃、散發(fā)著熱氣的司康,放在一個干凈的骨瓷小碟里,輕輕推到我面前的吧臺上。沒有言語,只是看我一眼,眼神平靜。
再比如,午后陽光最好的時候,她會拿著噴壺,小心地給窗臺上那幾盆我疏于打理、蔫頭耷腦的綠蘿澆水。細密的水霧在陽光下折射出小小的彩虹。她微微彎著腰,指尖輕輕拂過那些舒展了些許的葉片,側臉在光暈里顯得異常柔和。
一種無聲的默契,在咖啡的香氣和陽光的塵埃里緩慢滋生。像初春解凍的溪流,緩慢而堅定地滲透著冰冷的土壤。
我開始習慣她的存在。
習慣清晨推開店門時,看到吧臺已經(jīng)被擦拭得光潔如新。習慣午后陽光里那個安靜的、捧著書的側影。習慣鼻尖縈繞的、除了咖啡香之外,那股極其清淡干凈的皂角氣息。
甚至,開始貪戀這種習慣。
那枚一塊錢的硬幣,每天清晨,都會準時地、輕輕地落入吧臺角落那個透明的塑料罐子里,發(fā)出“?!钡囊宦暣囗?。像一種奇特的儀式,提醒著我那場荒謬交易的起點,也見證著這虛假平靜的延續(xù)。
罐子里的硬幣在緩慢地增加。兩枚,三枚,四枚…每一枚都嶄新閃亮,像一顆顆冰冷的銀色星辰,沉在罐底。
我刻意回避著那個護工老人的話題,也回避著她父親的后事。她似乎也無意提起。那個夜晚的崩潰和絕望,像一道被小心掩埋的傷疤,暫時被封存。
只是,她越來越蒼白。像一枝被過度消耗了生命力的白色花朵。即使在最暖和的午后,她的指尖也總是冰涼的。她吃得越來越少,有時只是對著食物發(fā)呆??人月曉谝估镒兊妙l繁,雖然她總是壓抑著,但那悶悶的、仿佛來自胸腔深處的震動,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每一次聽到那壓抑的咳嗽,我的心就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揪緊。一種模糊的、不祥的預感,像冰冷的藤蔓,在心底悄然滋長,纏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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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陽光,帶著一種近乎奢侈的暖意,慷慨地灑滿“晨曦”的每個角落。空氣里漂浮著新鮮研磨咖啡豆的濃香和剛出爐面包的甜香,交織成一種令人心安的氣息。
吧臺角落那個透明的塑料罐子,里面的銀色硬幣已經(jīng)積攢了薄薄一層,像一小片凝固的星河。
林晚坐在靠窗的老位置,面前攤著一本舊書。陽光穿過玻璃,在她身上籠上一層柔和的光暈。她今天的氣色似乎格外好?不,仔細看,依舊是那種不健康的蒼白,但那雙總是沉靜如水的眼睛里,卻像投入了石子,漾開了一圈細微的、帶著溫度的漣漪。她的唇角甚至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極其清淺的弧度。
她抬起頭,目光穿過陽光里浮動的塵埃,落在我身上。那眼神不再是平靜無波,而是帶著一種清晰的、溫和的請求。
“程曜,”她開口,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了過來,像羽毛拂過心尖,“今天…別開門了,好不好?”
我擦拭咖啡杯的動作頓住了。這幾乎是她住進來后,第一次明確地對我提出要求,也是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不再是疏離的“老板”。
“嗯?”我下意識地應了一聲,有些沒反應過來。
她合上手中的書,站起身,朝我這邊走來。陽光追隨著她的腳步。她停在我面前,隔著吧臺,那雙眼睛亮得驚人,里面像是盛滿了揉碎的星光。
“陪我出去走走?!彼f,語氣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溫柔,像春天解凍的溪流,緩慢而堅定地漫過心堤,“就今天?!?/p>
我看著她眼中那片陌生的、帶著溫度的星芒,拒絕的話在喉嚨里滾了滾,最終消失無蹤。那雙眼睛,像有魔力。
“好?!蔽衣犚娮约旱穆曇艋卮穑蓾?,卻毫不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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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喧囂被暫時甩在身后。沒有目的地,只是漫無目的地走。
她像是掙脫了某種無形的枷鎖,腳步輕快得像個放學歸家的孩子。秋日的陽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微風拂過,帶著干爽的草木氣息。她拉著我的胳膊,穿梭在熙攘的人群里,穿過栽滿梧桐的古老街道,落葉在腳下發(fā)出細碎的聲響。
“看!”她忽然停下,指著路邊一家不起眼的櫥窗。里面掛著一件淡鵝黃色的羊毛開衫,款式簡單大方。“好看嗎?”她側過頭問我,眼睛亮晶晶的,帶著久違的、屬于少女的雀躍。
“嗯,好看。”我點頭。那顏色很襯她,雖然她很少穿亮色。
“那我要試試!”她像發(fā)現(xiàn)了寶藏,拉著我推門進去。在試衣間換上那件鵝黃色的開衫出來時,店員和我都微微怔了一下。溫暖的鵝黃色柔和了她過分蒼白的臉色,整個人像是被點亮了,煥發(fā)出一種近乎虛幻的光彩。
“就這件!”她對著鏡子轉了個圈,眉眼彎彎,毫不猶豫地決定了。付錢時,她沒用我的卡,而是從自己那個洗得發(fā)白的帆布包里,拿出了一小疊整齊的零錢。動作很自然。
接下來,她像是要把過去所有被壓抑的購物欲都釋放出來。街角飄著甜蜜香氣的蛋糕店,她買了一大盒造型精致的馬卡龍,色彩繽紛得像彩虹。路過香氣四溢的糖炒栗子攤,她買了一袋熱乎乎的栗子,燙得在兩只手之間來回倒騰,還非要剝開一顆,踮起腳尖塞進我嘴里,甜糯的香氣瞬間彌漫開來??吹浇诸^藝人用彩色粉筆在地上畫著巨大的夢幻城堡,她駐足看了很久,然后開心地往藝人面前的帽子里放了一張紙幣。
她甚至還拉著我鉆進一家喧鬧的電玩城。在光線昏暗、音樂震耳欲聾的環(huán)境里,她像個好奇寶寶,嘗試了投籃機(成績慘不忍睹),玩了節(jié)奏感極強的跳舞機(手腳僵硬卻笑得開懷),最后停在抓娃娃機前,固執(zhí)地投幣,一次次操縱著搖桿,目標是一只傻乎乎的棕色小熊。失敗了很多次,她也不氣餒,專注地盯著玻璃箱里的爪子。終于,在一次精準的下落后,爪子牢牢地抓住了小熊的脖子!
“抓到了!”她興奮地跳了起來,臉頰因為激動泛起一絲難得的、微弱的紅暈,像個考試得了滿分的孩子。她小心翼翼地從取物口拿出那只憨態(tài)可掬的小熊,緊緊抱在懷里,還特意把它毛茸茸的臉轉向我,“可愛吧?”
夕陽西沉,將天邊染成一片絢爛的橘紅。我們提著大包小包,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抱著那只棕色的毛絨小熊,腳步依舊輕快,臉上帶著一種近乎透明的滿足和疲倦。晚風吹起她鬢邊的碎發(fā),露出光潔的額頭和那雙盛滿夕陽余暉的眼睛。
“今天…開心嗎?”她忽然輕聲問,沒有看我,目光落在懷里的熊玩偶上。
“開心。”我看著她被夕陽勾勒出的柔和側影,胸口被一種溫熱的、飽脹的情緒填滿。這一刻的寧靜和滿足,美好得像一個易碎的夢。
她似乎笑了笑,很淺很淺,像投入湖心的一粒石子,漾開的漣漪轉瞬即逝。
“嗯,”她輕輕應了一聲,聲音低得像嘆息,“我也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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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深沉地籠罩下來?!俺筷亍钡木砗熼T早已拉下,隔絕了外面世界的最后一絲喧囂。店內一片漆黑,只有儲藏間樓梯口透下一點微弱的光暈,像黑暗海洋里一座孤獨的燈塔。
我躺在樓下那張充當臨時床鋪的舊沙發(fā)上,身上蓋著薄毯。身體疲憊至極,意識卻異常清醒。白天的畫面在腦海里反復回放——她眼中閃動的星芒,她試穿鵝黃毛衣時煥發(fā)的光彩,她抱著小熊娃娃時孩子氣的笑容,還有夕陽下她側臉上那抹轉瞬即逝的、近乎透明的滿足。
一種強烈的不安,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纏繞上心臟,越收越緊。今天的她,太美好了,美好得…像一場盛大的告別。
頭頂?shù)膬Σ亻g里,傳來極其輕微的腳步聲。很輕,很慢,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
腳步聲停在樓梯口。微弱的光暈里,出現(xiàn)了一個穿著白色吊帶睡裙的身影。林晚站在那里,扶著樓梯扶手,赤著腳,長發(fā)披散在肩頭,在微弱的光線下,像一個脆弱而美麗的幽靈。
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我。黑暗模糊了她的表情,只有那雙眼睛,在昏暗中異常明亮,像盛滿了揉碎的月光,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直抵靈魂的溫柔和…決絕。
我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
她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下樓梯。腳步聲很輕,踩在木地板上,發(fā)出細微的吱呀聲。她走到沙發(fā)邊,停下。
黑暗中,我們無聲地對視著??諝饫飶浡Х葰埩舻慕瓜愫退砩夏枪蓸O其清淡干凈的皂角氣息。
她慢慢地俯下身。溫熱的、帶著清甜氣息的呼吸拂過我的臉頰。一個極其輕柔的、帶著試探的吻,羽毛般落在我的唇上。冰涼,卻又帶著一種灼熱的、不顧一切的顫抖。
像是一顆火星,驟然點燃了沉寂的火山。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不安,所有的遲疑,都在這個吻里轟然崩塌。壓抑了太久的情感,混雜著七年的悔恨、失而復得的狂喜、以及那深不見底的恐懼,像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所有的堤壩。
我猛地伸出手,一把扣住她纖細的后頸,將她狠狠拉向自己。不再是輕柔的試探,而是充滿了掠奪和占有的、近乎兇狠的吻。唇齒交纏,帶著一種絕望的力度,仿佛要將彼此的靈魂都吸吮出來,揉碎,再融為一體。
她溫順地回應著,手臂攀上我的脖頸,身體微微顫抖,卻帶著一種獻祭般的迎合。
黑暗中,衣物摩擦的窸窣聲急促而凌亂。冰冷的空氣觸碰到滾燙的皮膚,激起一陣戰(zhàn)栗。沙發(fā)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急促的喘息和壓抑的呻吟交織在一起,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像瀕死天鵝最后的哀鳴。
沒有言語。只有最原始、最激烈的碰撞和交融。像是在用盡生命最后的氣力,點燃一場焚盡一切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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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像是沉入了無邊的、溫暖粘稠的深海。身體疲憊到了極點,每一個細胞都叫囂著沉睡。白天累積的歡愉和夜晚瘋狂的放縱,如同最強烈的安眠藥,將最后一絲清醒也徹底剝離。
在徹底墜入無夢的黑暗深淵之前,模糊的感官似乎捕捉到身邊溫熱的身體輕輕動了一下。
極其輕微的動作,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克制,仿佛生怕驚醒了我。
然后,是布料摩擦的細微聲響。很輕,很慢。接著,是赤腳踩在木地板上,極其微弱的“嗒…嗒…”聲,由近及遠,向著樓梯的方向移動。
腳步聲在樓梯口停頓了極短的一瞬。
再然后,是極其輕微的、門軸轉動的“吱呀”聲。
儲藏間那扇薄薄的門,被輕輕地、輕輕地關上了。
咔噠。
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
世界徹底沉入一片溫暖的、死寂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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