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數時候,她就坐在窗邊,看著那株梅樹發(fā)呆,一看就是一下午。
我遞她茶,她會接過去,卻忘了喝,直到茶水涼透。
我和她說話,她會點頭,眼神卻飄在別處,像沒聽見。
只有提到容晏時,她的睫毛才會顫一下,像被什么東西蟄了。
她變了,變得我認不出,卻說不出哪里變了。
柳瑟瑟來串門時,剛進院門就拽住我,臉色凝重:“無咎哥,青蘿姐不對勁?!?/p>
“方才我跟她說話,她盯著我的發(fā)簪看了半天,突然說‘這簪子的花樣,像極了前世宮里的樣式’?!?/p>
“她以前從不信這些的?!?/p>
我的心沉了沉:“你也覺得她變了?”
“何止是變了?!?/p>
柳瑟瑟往屋里瞟了一眼,“她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個…… 陌生人?!?/p>
連最親近的閨密,都看出了她的異常。
柳瑟瑟自告奮勇留下幫忙,說要查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夜里,我們在廊下守著,聽見青蘿在屋里說話,聲音很輕,像在和誰對話。
“我記起來了……”
“那年雪夜,你在雪井邊刻的字,是‘等我’?!?/p>
“我守了三百年,你怎么才來……”
“謝無咎他…… 很好,可我……”
后面的話越來越低,聽不真切。
柳瑟瑟的手猛地攥住我,指尖冰涼:“她真的記起來了?!?/p>
“記起前世和容晏的事了?!?/p>
最后一層窗戶紙,被徹底捅破。
我站在廊下,看著窗紙上青蘿的影子,她還在窗邊坐著,背影挺得很直,卻透著股說不出的孤。
檐角的風卷著殘雪,撲在臉上,像刀割。
我終于明白她哪里變了。
她的眼睛里,多了些不屬于今生的東西。
那些三百年的等待,那些前世的執(zhí)念,像潮水一樣,漫過了她原本的樣子。
而我,只能站在潮水邊,眼睜睜看著她一點點被淹沒。
柳瑟瑟碰了碰我的胳膊:“無咎哥,現(xiàn)在怎么辦?”
我望著屋里那盞孤燈,燈芯 “噼啪” 炸了個火星,映得影子晃了晃。
“守著?!?/p>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fā)抖,“除了守著,還能怎么辦?!?/p>
雪又開始下了,落在梅枝上,簌簌的,像誰在哭。
我知道,從青蘿被容晏灌下那碗藥開始,有些東西就徹底碎了。
那道裂縫,已經大到能吞下人。
而我,不知道該怎么把她拉回來。
梅枝上的積雪又厚了些,壓得枝椏在窗紙上投下?lián)u搖欲墜的影。
我坐在廊下磨槍,槍尖的寒光映著青蘿的房門。她已經三天沒怎么出門了,偶爾出來倒杯水,眼神也總是飄的,像被風吹散的煙。
柳瑟瑟踩著雪進來時,靴底沾著的泥在青磚上拖出兩道印。她手里攥著塊烤紅薯,熱氣騰騰的,卻沒像往常那樣往青蘿房里送。
“無咎哥,” 她把紅薯往我手里塞,指尖在我手背上捏了捏,“我想了三天,想出個法子。”
我咬了口紅薯,燙得舌尖發(fā)麻:“什么法子?”
“猛藥?!?/p>
她往青蘿房門瞟了一眼,聲音壓得極低,“青蘿姐現(xiàn)在像被什么東西迷了魂,軟法子沒用。得用硬的 —— 逼她自己醒過來?!?/p>
我挑眉:“怎么逼?”
“你不是說,兵部催著你去斷后營嗎?”
她的睫毛上沾著雪粒,閃著光,“就用這個。你真遞折子,我去‘無意’中告訴青蘿姐,說你是因為她和容晏不清不楚,心灰意冷才要去赴死?!?/p>
我的心猛地一沉:“她若沒反應呢?”
“那就……” 柳瑟瑟的聲音低了下去,“那就證明她心里真沒你了,你也該死心。”
可我看見她攥緊的拳頭,知道她比我更盼著青蘿有反應。
我們在用最冒險的方式,賭她心里那點沒被前世淹沒的今生。
我把那封寫好的 “赴死折子” 從硯臺下抽出來時,紙邊已經被手指磨得起了毛。墨跡里的 “斷后營” 三個字,像三個張著嘴的黑洞。
“真要遞?”
柳瑟瑟在旁看著,聲音發(fā)緊。
我蘸了點朱砂,在自己名字上按了個指印,紅得像血:“遞。”
“賭一把?!?/p>
她咬了咬唇,轉身往青蘿房里走:“我這就去‘說漏嘴’?!?/p>
剛走到門口,青蘿正好推門出來,手里拿著件疊好的外衣,是容晏上次落下的。
“瑟瑟來了?”
她的聲音很平,像在說天氣,“幫我把這個送去別院吧,容晏該冷了?!?/p>
柳瑟瑟接過外衣,手指捏著衣料,指節(jié)發(fā)白:“青蘿姐,你還有心思管別人?”
“無咎哥要去斷后營了,你知道嗎?”
青蘿的腳步頓了頓,沒回頭:“知道,他提過?!?/p>
“提過?”
柳瑟瑟提高了聲音,“他那是去送死!斷后營是什么地方?進去的人十有八九出不來!”
“他說……” 她故意頓了頓,眼角的余光掃著青蘿的側臉,“他說在府里待著沒意思,看著煩心,不如去戰(zhàn)場上求個痛快。”
柳瑟瑟的話像針,專挑最疼的地方扎。
青蘿的肩膀顫了顫,手里的空茶盞差點掉在地上。她穩(wěn)住手,聲音卻有點發(fā)飄:“他…… 他胡說什么。”
“他不是一直想立功嗎?去斷后營正好?!?/p>
話說完,自己先愣了愣,像是也覺得這話太硬,抬手攏了攏鬢角,“我去給他收拾點行李?!?/p>
轉身往內室走時,裙角掃過門檻,差點絆倒。
她在掩飾,腳步卻亂了。
柳瑟瑟沖我使了個眼色,眼底閃過絲希望。
我把折子遞給小廝,讓他送去兵部,自己則坐在書房擦槍,聽著內室的動靜。
先是翻箱倒柜的聲音,接著是瓷器摔碎的脆響 —— 是那只我送她的青瓷碗,她一直寶貝得很。
過了會兒,腳步聲往書房來,越來越近。
青蘿站在門口,眼眶有點紅,手里攥著件我穿了多年的舊甲,甲上的劃痕還是當年替她擋箭時留下的。
“這個,你帶上?!?/p>
她把甲往我懷里塞,指尖在那些劃痕上蹭了蹭,“比新甲結實?!?/p>
我沒接,看著她的眼睛:“怎么突然關心起我了?”
她的睫毛垂了下去,甲胄的邊緣在她手背上硌出紅痕:“你是我夫君。”
“不管怎樣,都該……”
“該什么?”
我追問,“該看著我去送死,然后安心跟容晏走?”
我逼著她面對,那些她躲了又躲的話。
她猛地抬頭,眼里蒙著層水汽:“謝無咎,你非要這么說嗎?”
“我記起了很多事,像做了場漫長的夢,醒來頭還是暈的。”
“可我沒說要跟他走!”
“你能不能…… 能不能別逼我?”
她的聲音發(fā)顫,帶著點委屈,像從前受了委屈時那樣。
我的心軟了軟,卻還是硬起心腸:“我沒逼你?!?/p>
“是你自己在兩個時空里晃,忘了腳下的路?!?/p>
她攥著甲胄的手猛地收緊,指節(jié)泛白:“我沒有!”
“我知道這是謝府,知道你是我夫君!”
“可那些記憶…… 它們像活的,在我腦子里跑,我控制不??!”
她在辯解,卻承認了那些記憶的重量。
我把甲胄接過來,往肩上一搭:“明日一早,我就走。”
“你若想通了,就去城門送我?!?/p>
“想不通……”
沒說下去,卻比說什么都重。
她站在原地,沒動,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掐出幾個紅印。
夜里,我躺在床上,聽著她翻來覆去。
月光從窗縫照進來,落在她臉上,她睜著眼睛,望著帳頂,像在數上面的花紋。
“無咎,” 她突然開口,聲音很輕,“斷后營…… 冷嗎?”
“冷?!?/p>
我閉著眼,“比謝府的雪天還冷?!?/p>
她沒再說話,卻悄悄往我這邊挪了挪,肩膀挨著我的肩膀,帶著點小心翼翼的暖。
她在靠近,用最笨拙的方式。
天亮時,我起身披甲,青蘿還在睡,眉頭卻皺著,像在做什么不好的夢。
柳瑟瑟已經在門口等著,手里提著個食盒:“我給你裝了些干糧,還有……”
她壓低聲音,“青蘿姐半夜起來,往你包袱里塞了雙棉襪,是她連夜織的,針腳歪歪扭扭的?!?/p>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有點酸,又有點燙。
她在用行動,說那些沒說出口的牽掛。
剛到門口,就看見容晏的小廝站在臺階下,手里捧著個錦盒。
“我家公子說,這是給沈夫人的,讓她務必收下?!?/p>
錦盒打開,里面是半塊玉佩,和青蘿那半正好能對上,拼出完整的雙魚。
“告訴容晏,” 我把錦盒合上,扔回給他,“別再送東西來了?!?/p>
“她是謝府的人,死也是謝府的鬼?!?/p>
小廝還想說什么,柳瑟瑟突然喊了聲:“青蘿姐,你看誰來了!”
青蘿正站在門內,不知看了多久,臉色發(fā)白,卻挺直了背:“東西我不要。”
“讓他拿走?!?/p>
她第一次,對容晏的東西說不。
小廝灰溜溜地走了。
我翻身上馬,回頭看了一眼,青蘿還站在門口,手里攥著那雙棉襪,指尖把襪口捏得變了形。
柳瑟瑟在她耳邊說了句什么,她的嘴唇動了動,像是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站著。
“走了?!?/p>
我勒了勒韁繩,心里有點空,又有點滿。
剛過街角,就聽見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青蘿追了上來,跑得太急,發(fā)髻散了,碎發(fā)粘在汗?jié)竦念~角,手里還攥著那雙棉襪。
“這個,你帶上!”
她把棉襪往我懷里塞,喘著氣,“那邊冷,別凍著腳?!?/p>
我抓住她的手腕,她的手腕很細,在我手心里微微發(fā)顫。
“還有呢?”
我看著她的眼睛,“就這?”
她的臉瞬間紅了,像是被燙到,卻沒掙開:“還有……”
“你要活著回來?!?/p>
“聽見沒有?”
她終于說出了那句,藏了又藏的話。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填滿了,暖得發(fā)脹。
“好?!?/p>
我松開她的手,“等我回來?!?/p>
“到時候,你得把所有事,都跟我說清楚?!?/p>
她點了點頭,睫毛上沾著淚珠,在晨光里閃著光。
馬車動起來時,我回頭望了一眼,她還站在原地,望著我的方向,像尊不肯挪步的石像。
柳瑟瑟沖我揮了揮手,做了個 “成了” 的口型。
風卷起雪沫,撲在臉上,有點疼,卻讓人清醒。
我知道,這只是開始。
那劑猛藥,終究是起了作用。
她心里那點屬于今生的愛,沒被前世的記憶徹底淹沒。
接下來,該輪到她了。
等我回來時,不管她記起了多少前世,都得好好看看清楚 ——
今生,她是誰的妻。
為了她,也為了我自己。
這場橫跨三世的拉扯,該有個了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