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是和灰。巨大的攪拌機(jī)轟鳴著,將水泥、沙子和水混合成粘稠沉重的泥漿。王師傅分給他一把笨重的鐵鍬,示意他將攪拌好的灰漿鏟到推車?yán)?。濕滑沉重的灰漿粘在鍬上,每一次抬起都異常費(fèi)力。他咬著牙,模仿著動作,汗水混著臉上的灰塵,流進(jìn)眼睛,又咸又澀。笨拙的動作讓泥漿不時濺到身上、臉上,很快,干凈的睡衣就變得污穢不堪,臉上也糊滿了灰泥。
笨拙、緩慢、格格不入。他成了這片忙碌嘈雜工地上一個突兀而狼狽的存在。工頭老李叼著煙在不遠(yuǎn)處看著,嘴角掛著毫不掩飾的譏笑。偶爾路過的工人,目光掃過他,也多是漠然或帶著一絲看城里少爺笑話的輕蔑。烈日炙烤著后背,汗水流進(jìn)磨破的手掌傷口,帶來火辣辣的刺痛。體力在飛速流逝,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熱的塵土味。原主陶潛殘留的嬌弱和現(xiàn)代靈魂的不適應(yīng),在這原始的體力壓榨下暴露無遺。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心臟。
就在這時,一輛滿載著新土的重型卡車在附近卸貨。巨大的翻斗揚(yáng)起漫天黃塵,新鮮的、帶著濃郁土腥味的黃褐色泥土傾瀉而下,堆成一座小山。雨水剛過不久,這些泥土還飽含著濕氣,在陽光下泛著油潤的光澤。
陶淵明正推著一車沉重的灰漿經(jīng)過,腳下濕滑的泥地讓他一個趔趄,身體失去平衡,連人帶車猛地向前撲倒!
“嘩啦!”灰漿車翻倒,粘稠的泥漿潑了他一身。而他摔倒的方向,正是那堆新卸下的、濕潤的黃土!
“噗!”他整個人狼狽不堪地?fù)溥M(jìn)了土堆里!臉朝下,雙手深深插入了那松軟、冰涼、飽含水分的泥土之中!
一瞬間,世界仿佛靜止了。
轟隆的機(jī)器聲、工頭的呵斥、旁人的目光、渾身的酸痛和屈辱……所有的聲音和感知都像潮水般急速退去。只剩下指尖、掌心、臉頰所觸碰到的——
泥土!
那是一種怎樣深沉、豐腴、充滿原始生命力的觸感?。”鶝鰸駶?,細(xì)膩又帶著砂礫的粗糲,緊緊包裹著他的手指,沉甸甸的,蘊(yùn)含著無窮的生機(jī)與力量!一股無比醇厚、純粹、源自大地深處的土腥氣,霸道地涌入他的鼻腔,瞬間沖散了工地上所有的污濁氣味!
這氣息,如此陌生,卻又如此熟悉!陌生于它沾染的現(xiàn)代塵埃,熟悉于它靈魂深處的呼喚!這不是花盆里那點(diǎn)可憐的、板結(jié)的、被塑料容器禁錮的土!這是真正的、廣袤的、孕育萬物的土地!是“桑竹垂余蔭,菽稷隨時藝”的根基!是“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的依托!
一股源自靈魂最深處的、無法抑制的劇烈震顫,如同電流般瞬間傳遍全身!所有的疲憊、疼痛、屈辱感,在這純粹的、磅礴的大地氣息面前,被沖刷得干干凈凈!一種近乎狂喜的、歸屬感的暖流,從指尖涌入心臟,再奔涌向四肢百??!他貪婪地、本能地將臉頰更深地埋進(jìn)這濕潤的泥土里,如同迷途的游子撲進(jìn)母親的懷抱!
“喂!小子!發(fā)什么愣!快起來!臟不臟啊你!”工頭老李不耐煩的呵斥聲傳來。
陶淵明卻充耳不聞。他保持著撲在土堆里的姿勢,一動不動。只有微微顫抖的肩膀,泄露著他內(nèi)心掀起的滔天巨浪。這捧泥,遠(yuǎn)勝于他懷中的花盆,遠(yuǎn)勝于陽臺的方寸!這才是他魂?duì)繅衾@的、可以真正安放靈魂的田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