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鬧鐘尚未嘶鳴，陶淵明（靈魂主導(dǎo)，身體已逐漸適應(yīng)，但行為模式依舊帶著揮之不去的古拙與執(zhí)拗）便悄然起身。窗外天色仍是沉沉的鉛灰，城市還在沉睡的邊緣。他沒有走向書桌，而是如同執(zhí)行一項神圣的使命，徑直走向陽臺角落。
那個印著“廉潔奉公”的藍色塑料花盆，被他鄭重其事地捧到陽臺唯一的光亮處——玻璃門邊。盆中干裂的板結(jié)泥土，在他眼中便是亟待開墾的“南野”。工具？他環(huán)顧四周，目光落在書桌上一摞嶄新的、散發(fā)著油墨清香的冊子上。那是父親陶建國昨天才帶回來的《最新時政熱點預(yù)測精編（沖刺版）》，封面鮮紅刺目，仿佛滴著血。
他毫不猶豫地走過去，拿起最上面一本。手指劃過光滑堅韌的銅版紙封面，一種奇異的感覺涌上心頭。這紙，比竹簡更硬挺，比絹帛更光滑……用來做鏟，豈不正好？心念電轉(zhuǎn)，他雙手用力，“嗤啦——！”一聲脆響，在寂靜的清晨格外刺耳！嶄新的封面連同內(nèi)頁數(shù)張銅版彩頁，被他干脆利落地撕了下來！
他渾然不覺這聲音可能帶來的后果，帶著一種近乎孩童般的專注和興奮，將撕下的銅版紙對折、再對折，邊緣用力壓緊，手指靈巧地翻折、塑形。片刻，一把邊緣略顯毛糙但形狀頗為趁手的簡易“紙鏟”便出現(xiàn)在他手中。他滿意地掂量了一下，如同名匠審視自己的得意之作。
回到陽臺，他單膝跪地，神情肅穆，開始用這自制的“神器”清理花盆。他小心翼翼地刮掉泥土表面干枯的草根和碎石，動作笨拙卻無比認真。盆土貧瘠得可憐，幾乎全是沙礫。他皺了皺眉，目光掃過陽臺角落——那里放著一排母親王秀芬買的瓶裝水，據(jù)說是“富含礦物質(zhì)”、“進口”的。
“甘霖？”他眼睛一亮。土地需要滋潤，天經(jīng)地義！他拿起一瓶，擰開瓶蓋（這個動作倒是融合了記憶，頗為熟練），毫不猶豫地將瓶身傾斜。晶瑩剔透、價格不菲的“進口礦泉水”，如同真正的天降甘霖，嘩啦啦地澆灌在花盆里那一點可憐的泥土上！水流迅速滲透，將干硬的土塊泡軟、化開，形成一小片小小的、深褐色的泥沼。
陶淵明看著那被水浸潤后顏色變深、仿佛煥發(fā)出些許生機的泥土，臉上露出了穿越以來最純粹、最滿足的笑容。他甚至模仿記憶中農(nóng)人的動作，伸出沾了泥水的手指，捻了捻那濕滑的土，湊到鼻尖深深一嗅！一股混合著礦物質(zhì)、塑料和潮濕塵土的氣息涌入鼻腔，他卻如飲瓊漿，陶醉地閉上了眼睛。這一刻，他忘卻了“刑天之籠”，忘卻了行測申論，靈魂仿佛短暫地回到了南山腳下，荷鋤而歸，夕露沾衣。
“陶潛——！?。 ?/p>
一聲炸雷般的怒吼，裹挾著驚怒交加和難以置信的狂暴，猛地在他身后炸響！如同平地驚雷，震得陽臺玻璃門嗡嗡作響！
陶淵明渾身一僵，猛地回頭。
父親陶建國不知何時已站在客廳與陽臺的交界處。他只穿著睡衣，頭發(fā)凌亂，顯然是剛從床上驚起。他雙目圓瞪，眼球因極致的憤怒而布滿血絲，死死地盯著兒子手中那把用《最新時政熱點預(yù)測》內(nèi)頁折成的、沾滿泥漿的“紙鏟”，再看向那個被昂貴礦泉水浸泡得濕漉漉、泥濘不堪的花盆，最后，目光落在書桌上那本被撕掉了封面、顯得殘缺而刺眼的《精編》上！
那本嶄新的、寄托著他無限期望的、價值不菲的沖刺資料！
“你……你個小畜生?。∧阍诟墒裁?？！！”陶建國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暴怒而劇烈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硬擠出來的，帶著摧毀一切的怒火。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雄獅，幾步就沖到陽臺，巨大的手掌帶著風聲，狠狠扇向陶淵明的后腦勺！
“啪！”一聲脆響！
陶淵明被打得一個趔趄，腦袋嗡嗡作響，手中的“紙鏟”脫手飛出，落在濕泥里。他下意識地護住懷中的花盆，抬起頭，眼中沒有恐懼，只有被打斷“耕作”的茫然和一絲被侵犯領(lǐng)地的憤怒。
“我的書！我的書啊?。?！”陶建國根本沒看兒子，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那本殘缺的資料吸引，他撲過去，顫抖著抓起那本書，看著被粗暴撕扯的痕跡，心痛得幾乎要滴出血來！“這是最新的！花了我三百多塊！你……你竟然拿來玩泥巴？！還撕了？！還……還拿這么好的水澆土？！你瘋了嗎？??！”
“父親大人，”陶淵明試圖解釋，聲音因剛才的重擊還有些不穩(wěn)，“此土貧瘠，需以甘霖沃之，方可孕育生機。吾欲于此方寸之地，效仿先古，躬耕隴畝，種豆南山……”
“種豆？！種你個頭！”陶建國猛地轉(zhuǎn)身，將殘破的書本狠狠摜在地上，指著兒子的鼻子，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對方臉上，咆哮聲震得整個陽臺都在發(fā)顫，“我看你是徹底魔怔了！念書念傻了！被什么田園鬼迷了心竅！這是陽臺！不是你的破南山！我花了那么多錢給你送到考公培訓班！你的任務(wù)只有一個——考公！上岸！懂嗎？！玩泥巴？那是沒出息的廢物才做的事！你想一輩子當個泥腿子？！像樓下收破爛的老王？！像工地里那些灰頭土臉的民工？??！”
“非也！”陶淵明被父親口中對“泥腿子”、“民工”的鄙夷刺痛，胸中一股不平之氣上涌，梗著脖子反駁，“自食其力，躬耕自足，乃天地正道！古之圣賢……”
“閉嘴?。 碧战▏鴼獾脺喩戆l(fā)抖，猛地抓住兒子的胳膊，那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骨頭，“圣賢？！圣賢能給你發(fā)工資？能給你分房子？能讓你老了有保障？！我看你是油鹽不進！好！好！你不是想種地嗎？你不是覺得泥腿子光榮嗎？老子今天就讓你看看，真正的‘泥腿子’是怎么活的！讓你徹底死了這條心！”
他像拖拽一件沒有生命的貨物，粗暴地將陶淵明從泥濘的陽臺拖進客廳。陶淵明掙扎著，懷里的花盆卻抱得更緊。
“建國！建國！大清早的，你這是干什么呀！”王秀芬被客廳的巨響驚動，慌慌張張地從臥室跑出來，頭發(fā)都沒來得及梳，看到丈夫暴怒拖拽兒子的一幕，嚇得臉色煞白，撲上來想拉住丈夫的手臂，“有話好好說！孩子壓力大，你別……”
“壓力大？我看他是腦子壞掉了！”陶建國一把甩開妻子的手，力氣大得讓王秀芬踉蹌后退，撞在沙發(fā)上。他死死拽著兒子，另一只手拿起手機，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嘶啞變形：“老李！對，是我！……把你工地地址發(fā)我！馬上！……對！我?guī)壹夷莻€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過去！讓他開開眼！……對！給他安排點‘好活兒’！讓他嘗嘗什么叫真正的‘汗滴禾下土’??！” 通話被他狠狠掐斷。
“走！”陶建國血紅著眼睛，像押解犯人一樣，將穿著睡衣、抱著臟兮兮花盆、滿臉倔強的陶淵明，強行拖出了家門。門被“砰”地一聲甩上，留下客廳里癱坐在沙發(fā)上、捂著臉絕望啜泣的王秀芬。
上午九點，城郊一處大型建筑工地。
巨大的打樁機轟鳴著，將大地震得微微顫抖。塔吊的長臂在高空緩緩移動，吊裝著沉重的鋼筋水泥。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塵土、水泥灰和汗水的酸餿氣味。穿著沾滿泥漿和油漆工服的工人們，像沉默的螞蟻，在鋼筋叢林的腳手架間爬上爬下，或在基坑里揮汗如雨。
陶建國開著他那輛半舊的黑色轎車，一路沉默，臉色鐵青得像一塊生鐵。副駕駛上的陶淵明，依舊抱著那個花盆，望著窗外飛逝的、越來越荒涼的景象，眼神復(fù)雜，有迷茫，有抗拒，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對即將接觸真實土地的隱秘期待。
車子粗暴地停在一片堆滿建材的空地上。一個身材矮壯、皮膚黝黑、穿著沾滿泥點夾克的中年男人（老李）快步迎了上來，臉上堆著刻意的熱情，眼神卻帶著一絲看熱鬧的戲謔和不易察覺的鄙夷。
“老陶！哎呀，真帶公子哥兒來體驗生活啦？”老李嗓門洪亮，目光在陶淵明身上掃過，落在他抱著的花盆和干凈的睡衣上，嘴角咧開一個夸張的笑容。
“少廢話！”陶建國一把將兒子從車里拽出來，推到老李面前，聲音冰冷，“李工頭，人交給你了！讓他干最基礎(chǔ)的！搬磚！和灰！怎么累怎么來！讓他好好清醒清醒！看看不讀書、不考公，等著他的是什么下場！什么叫真正的‘汗滴禾下土’！”
最后那句“汗滴禾下土”，他幾乎是吼出來的，充滿了嘲諷和殘酷的意味。
“好嘞！您放心！”老李嘿嘿一笑，露出一口被煙熏黃的牙，拍了拍陶淵明的肩膀，力道不輕，“小伙子，細皮嫩肉的，跟著王師傅去吧！好好體驗體驗?zāi)惆值摹嘈摹?！?/p>
陶淵明被推搡著，跟著一個沉默寡言、臉上布滿深刻皺紋的老工人（王師傅），走向一片堆著紅磚的場地。
陽光開始變得毒辣。沒有防護手套，粗糙冰冷的紅磚棱角很快將他細嫩的手掌磨得通紅、生疼。他學著王師傅的樣子，一次搬起五塊磚，沉重的分量讓他手臂發(fā)顫，腰背僵硬。一趟，兩趟……汗水迅速從額頭、鬢角滲出，匯聚成流，沿著臉頰、脖子往下淌，浸濕了廉價的睡衣，在背上洇開深色的汗?jié)n。每一次彎腰、起身，都伴隨著腰腿肌肉的酸痛抗議?；覊m無孔不入，鉆進他的鼻孔、喉嚨，嗆得他連連咳嗽，眼睛也被迷得發(fā)澀流淚。
“快點！磨蹭什么呢！”監(jiān)工模樣的男人在不遠處呵斥。王師傅悶頭干活，動作機械而熟練，偶爾瞥他一眼，渾濁的眼神里沒有任何情緒，只有麻木的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