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默默地拿起自己帶來的掃帚,忍著惡心,把那些惡意的“垃圾”一點點清掃到角落的垃圾桶里。每掃一下,心都像被針扎一樣疼。周圍有路過的行人看到了,有的投來同情的目光,有的則事不關(guān)己地匆匆走過。
清掃干凈,蘇芩繼續(xù)招呼客人,努力擠出笑容,仿佛剛才什么都沒發(fā)生。但她的心,像墜了一塊沉重的石頭。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斓狡唿c半,早餐高峰接近尾聲,蘇芩剛松了口氣,準(zhǔn)備收拾一下。巷子口忽然傳來一陣騷動。
「城管來了!」
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子。整條巷子的小攤販像是被捅了馬蜂窩,瞬間炸開了鍋!收攤的、推車的、挑起擔(dān)子的,一片兵荒馬亂。
蘇芩腦子“嗡”的一聲!她的小攤就擺在便利店門口,根本無處可逃!她手忙腳亂地想要把煤爐和油鍋端起來,但那爐子正燒著,鐵鍋滾燙,沉得要命!她試了兩次,燙得根本抓不住鍋耳,反而差點把油鍋打翻!
「快走?。°吨墒裁?!」旁邊一個賣煎餅的大媽推著車飛快地從她身邊跑過,焦急地喊了一聲。
蘇芩急得滿頭大汗,看著兩個穿著深藍色制服、戴著大檐帽的城管人員正快步朝這邊走來,其中一個手里還拿著記錄本和執(zhí)法記錄儀!巨大的恐懼瞬間攥緊了她的心臟!要是被抓住,罰款、沒收東西……她簡直不敢想后果!穗穗的學(xué)費怎么辦?
情急之下,她顧不得燙,脫下圍裙裹住手,再次去端那滾燙的鐵鍋。就在這時,一只沉穩(wěn)有力的手突然伸了過來,一把抓住了油鍋的另一邊鍋耳。
蘇芩愕然抬頭。
是蔣昀!他不知道什么時候從便利店里出來了。他臉上沒什么表情,動作卻異常迅速有力。他沉穩(wěn)地說:「端爐子!」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蘇芩如夢初醒,立刻用圍裙裹手,去端那個燒得正旺的煤球爐。兩人合力,飛快地將蘇芩那點可憐的家當(dāng)——爐子、油鍋、兩個塑料盆、裝著油條和小菜的簸箕,一股腦地搬進了“昀家便利店”里面,就堆在靠近門口不影響顧客通行的角落。
幾乎是剛搬進去,兩個城管就走了過來。其中一個環(huán)視了一圈,目光落在便利店門口那塊剛剛還擺著攤、此刻卻空空如也、只殘留著幾點油漬和清掃痕跡的空地上,又看了看敞著門的便利店里面。
蔣昀已經(jīng)神色如常地站在了收銀臺后面,仿佛剛才什么都沒發(fā)生。
另一個城管探頭朝便利店里看了看,目光掃過堆在角落的那些東西,又看了看面無表情的蔣昀,最后視線落在蘇芩身上。蘇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幾乎要跳出胸腔,手心全是冷汗。
「門口不準(zhǔn)擺攤,影響市容衛(wèi)生,知道嗎?」那個拿著記錄本的城管沉著臉,語氣嚴(yán)厲。
蘇芩嚇得大氣不敢出,低著頭,手指緊緊揪著油膩的圍裙。
蔣昀卻平靜地開口了,聲音不高不低:「知道,李隊。剛才是店里新來的員工,不太懂規(guī)矩,把一些暫時不用的雜物堆門口清理一下,馬上就搬進來了?!顾恼Z氣很自然,甚至帶著點對員工辦事不力的無奈。
被稱作李隊的城管又看了蔣昀一眼,又瞥了一眼角落里那堆明顯是攤販家當(dāng)?shù)臇|西,眉頭皺了皺。他顯然不太信蔣昀的說辭,但蔣昀在這條街開店多年,口碑不錯,人也穩(wěn)重,似乎又沒必要為了個臨時擺攤的撒謊。而且現(xiàn)在東西確實搬進店里了,人也“躲”進去了,再揪著不放,似乎也沒什么意義。
「下次注意!再發(fā)現(xiàn)違規(guī)占道經(jīng)營,一律罰款沒收!」李隊板著臉訓(xùn)斥了一句,語氣稍微緩和了一點,但警告意味十足。他拿著執(zhí)法記錄儀對著空蕩蕩的門口和便利店里面拍了兩下,然后和另一個城管轉(zhuǎn)身走向下一個目標(biāo)。
直到那深藍色的身影消失在巷口,蘇芩緊繃的身體才像被抽掉了骨頭,軟軟地靠在冰柜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后背的衣服已經(jīng)被冷汗徹底浸透。剛才那一瞬間,她真的以為完了。
蔣昀沒說話,只是走到門口,把剛才為了搬東西暫時拉開的玻璃門重新關(guān)好。然后他走回收銀臺,拿起抹布,像往常一樣,默默地擦拭著光潔的臺面。
蘇芩看著角落那堆劫后余生的家當(dāng),又看看那個沉默擦拭柜臺的身影,心頭翻涌著復(fù)雜的情緒。劫后余生的慶幸,對蔣昀及時援手的感激,還有……深深的無力感和對未來的恐懼。這一次僥幸逃脫了,下一次呢?難道每天都這樣提心吊膽、東躲西藏嗎?
她扶著冰柜慢慢站直,走到收銀臺前。早上賣油條豆?jié){的錢,零零散散加起來,大概有七八十塊。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皺巴巴的紙幣和鋼镚整理好,又從圍裙口袋里掏出手機,點開穗穗老師發(fā)來的繳費通知。那“1280元”的數(shù)字,依舊像血紅的烙印,刺痛著她的眼睛。
這點收入,杯水車薪。距離周五,只剩三天了。
蘇芩抬起頭,看向蔣昀,聲音因為疲憊和后怕而有些沙?。骸甘Y老板,剛才……謝謝你。還有,早上的桌子和燈,也謝謝你。」她的目光落在他干凈的手上,想起剛才他毫不猶豫地幫自己端那滾燙的油鍋,心里涌起一陣?yán)⒕?,「你的手……沒事吧?」
蔣昀擦拭柜臺的動作頓了一下,抬起手看了看。掌心靠近虎口的地方,有一小片被燙得通紅,微微有些腫。他放下抹布,語氣依舊平淡:「沒事?!诡D了頓,他看著蘇芩臉上尚未褪去的驚惶和眼底濃重的疲憊,目光掃過她手機屏幕上那個刺目的數(shù)字,又加了一句:「罰款,兩百?!?/p>
「啊?」蘇芩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占道經(jīng)營,影響市容,第一次被抓,通常罰款兩百?!故Y昀的聲音沒什么波瀾,像是在陳述一個常識,「剛才李隊沒當(dāng)場開單,是給我點面子。但這事,還沒完?!?/p>
兩百!罰款兩百!
這輕描淡寫的兩個字,像兩記重錘,狠狠砸在蘇芩本就搖搖欲墜的心上!她看著手里那辛苦一早上才賺來的、還帶著油污的七八十塊錢,再看看蔣昀手上那塊被燙紅的皮膚,最后,目光死死定在手機屏幕上那個“1280”上。
絕望,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纏緊了她的脖頸,越收越緊。
“兩百”這個冰冷的數(shù)字,像淬了毒的冰針,狠狠扎進蘇芩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瞬間凍結(jié)了劫后余生的那點微薄暖意。她捏著手里那疊油膩、皺巴巴、加起來也不過七八十塊的零錢,指尖冰涼,幾乎失去知覺。這點錢,連罰款的零頭都不夠,更遑論穗穗那壓得她喘不過氣的1280元研學(xué)費。
便利店里慘白的燈光,貨架上整齊冰冷的商品,此刻都化作了無聲的嘲笑,嘲笑著她的不自量力,嘲笑著她試圖在絕境中掙扎的可笑。她低著頭,不敢看蔣昀,更不敢看他手上那塊被滾燙油鍋燎出的刺眼紅痕。那痕跡仿佛烙印在她心上,提醒著她的笨拙和連累。
「我……」蘇芩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喉嚨里堵著一團硬物,「……錢,我……我盡快想辦法。」她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沉重的羞恥感。說完,她幾乎是落荒而逃,飛快地將自己那堆簡陋的、散發(fā)著油煙和煤灰氣息的家當(dāng)——煤爐、油鍋、塑料盆、簸箕,一件件從便利店的角落搬出來,重新堆回門口那片空地上。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麻木。
接下來的兩天,蘇芩陷入了更瘋狂的陀螺模式。凌晨三點不到就爬起來準(zhǔn)備早餐攤的材料,四點多摸黑出攤,在蔣昀無聲的庇護(那張小桌子、那盞亮燈)和提心吊膽的城管陰影下,勉強經(jīng)營到七點半左右匆匆收攤。然后立刻趕回出租屋,給穗穗準(zhǔn)備簡單的早飯,送她去上學(xué)。接著是馬不停蹄地尋找任何可能的零工:發(fā)傳單、快餐店后廚洗碗、幫小服裝店熨燙衣服……只要能立刻拿到現(xiàn)錢,再臟再累她都咬牙頂上。晚上六點,拖著灌了鉛的身體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昀家便利店”,開始漫長而疲憊的夜班收銀,直到凌晨兩點。
睡眠被壓縮到了極限,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著抗議。眼下的烏青濃重得像是被人揍了兩拳,走路都有些發(fā)飄。但更折磨人的是精神上的巨大壓力。1280元像懸在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而那張潛在的200元罰單,更像隨時會引爆的炸彈。她不敢去想周五的到來,仿佛那是一個審判日。
然而,在便利店夜班時,觀察那些深夜或凌晨來去匆匆的顧客,一個微弱的念頭,如同黑暗中的螢火,在她疲憊不堪的腦海中頑強地閃爍著。她注意到幾個常客,穿著附近寫字樓的工裝,深夜加班后來買泡面和面包,臉上寫滿了疲憊和對熱食的渴望。還有一些下夜班的保安、清潔工,也多是啃著冷冰冰的饅頭或餅干充饑。
「媽媽的味道」午餐便當(dāng)……這個想法一旦冒出來,就再也按捺不住。早餐攤時間短、風(fēng)險大、利潤薄。如果能做午餐便當(dāng),賣給這些時間緊張、渴望一口熱乎家常菜的上班族和體力勞動者呢?價格可以比快餐店便宜些,主打干凈衛(wèi)生、分量足、味道家常。這或許……是一條新的生路?一個能更快湊夠穗穗學(xué)費的可能?
這個念頭像一針強心劑,讓她瀕臨枯竭的身體里又生出一絲力氣。她開始在收銀的間隙,小心翼翼地觀察那些看起來比較面善、常來的熟客。一個戴著黑框眼鏡、斯斯文文的年輕男人,幾乎每晚十一點左右會來買杯咖啡,然后坐在窗邊的小桌旁對著筆記本電腦敲打很久。一個四十多歲、穿著物業(yè)制服的大姐,下夜班時總會買點小零食。
這天晚上,趁著店里暫時沒人,眼鏡男又在窗邊對著電腦皺眉。蘇芩深吸一口氣,鼓起莫大的勇氣,端著一杯熱水走了過去,輕輕放在他桌上。
「先生,喝點熱水吧,熬夜傷胃?!顾M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些。
眼鏡男愣了一下,抬頭看到蘇芩溫和的笑容,有些意外,隨即也笑了笑:「謝謝?!?/p>
「那個……」蘇芩的心跳得飛快,手心冒汗,「我看您經(jīng)常加班到很晚,吃飯……不太方便吧?我是說,早餐攤您可能趕不上,午餐……」
眼鏡男推了推眼鏡,明白了她的意思,臉上露出感興趣的神色:「是啊,午餐要么叫外賣,貴還慢,要么就是便利店便當(dāng),吃久了也膩味。怎么,老板你有門路?」
蘇芩連忙擺手:「不是不是,是我自己……想試著做點家常的午餐便當(dāng),干凈衛(wèi)生的那種,一葷兩素加米飯,分量管夠,價格……肯定比外賣便宜。」她報了一個心里盤算過的、微利的價格。
「哦?」眼鏡男眼睛亮了亮,「可以啊!家常菜好!干凈衛(wèi)生最重要!什么時候開始?我先訂一份嘗嘗!」
「真的嗎?」蘇芩簡直不敢相信這么順利,巨大的驚喜沖散了緊張,「明天!明天中午就可以!您想吃什么菜?我……我盡量做!」
「我不挑食,你看著弄就行,相信你!」眼鏡男很爽快,立刻掏出手機,「加個微信?方便聯(lián)系付錢?!?/p>
「好!好!」蘇芩激動得手都有些抖,連忙拿出自己的舊手機,加上了第一個客戶——陳工。緊接著,她又如法炮制,試著跟那位物業(yè)大姐聊了聊。大姐一聽是家常菜便當(dāng),價格還實惠,也爽快地預(yù)訂了一份。
首戰(zhàn)告捷!兩個預(yù)訂!雖然少,但這是一個無比重要的開始!蘇芩感覺自己像在漆黑的隧道里,終于看到了一絲微光。這一晚的夜班,似乎都沒那么難熬了。
第二天,蘇芩像打了雞血。早餐攤收得比平時更早,她心里惦記著那兩份珍貴的午餐訂單。送完穗穗上學(xué),她立刻沖向離城中村稍遠、但據(jù)說價格便宜些的一個露天菜市場。時間就是金錢,為了壓縮成本,她必須精打細算。
菜市場里人聲鼎沸,空氣中混雜著各種生鮮、熟食、魚腥的氣味。蘇芩目標(biāo)明確,直奔蔬菜區(qū)。她需要采購今天便當(dāng)?shù)氖巢模阂环萑澆耍ㄋ蛩阕鲎顚嵒莸募t燒肉),兩個素菜(酸辣土豆絲和蒜蓉空心菜)。
「土豆!新鮮的土豆!一塊五一斤!」
「空心菜!早上剛摘的!兩塊一斤!」
「五花肉!便宜賣了!」
吆喝聲此起彼伏。蘇芩快速穿梭在各個攤位前,貨比三家,仔細挑選。一個角落里,一個頭發(fā)花白、穿著破舊棉襖的老婆婆守著一個小攤,攤上的土豆個頭偏小,表皮有些發(fā)蔫,但價格格外便宜,只要一塊一斤。旁邊的空心菜葉子也有些發(fā)黃耷拉,標(biāo)價一塊五。
蘇芩的腳步頓住了。她看了看老婆婆布滿皺紋、寫滿生活艱辛的臉,又看了看那堆明顯不太新鮮的蔬菜。心里兩個聲音在打架:一個是“一分錢一分貨,食材不新鮮會影響味道甚至安全”,另一個是“便宜!能省下好幾塊錢!兩份便當(dāng)本來利潤就薄……”
最終,對成本的焦慮和對微薄利潤的渴望,壓倒了對食材品質(zhì)的堅持。她想著,土豆削了皮,炒熟了應(yīng)該看不出來;空心菜多洗幾遍,炒的時候多放點蒜,壓壓味……應(yīng)該……沒事吧?
「婆婆,土豆和空心菜,各要兩斤?!固K芩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心虛。
「哎,好嘞!」老婆婆渾濁的眼睛亮了一下,動作麻利地稱重、裝袋。蘇芩付了錢,拎著那兩袋看起來就不太精神的蔬菜,又去肉攤買了塊最便宜的五花肉邊角料,匆匆趕回出租屋那個狹小悶熱的“廚房”——其實就是窗臺邊支著的一個小煤氣灶。
時間緊迫。她手忙腳亂地處理食材。土豆削皮,果然,有幾個里面已經(jīng)隱隱發(fā)青,她猶豫了一下,狠狠心把發(fā)青的部分削掉,切成絲泡在水里??招牟苏ダ先~黃葉,反復(fù)沖洗了好幾遍。五花肉焯水,加醬油、糖、料酒燉上。狹小的空間里彌漫開紅燒肉的香氣,暫時掩蓋了她心頭的不安。
十一點,她準(zhǔn)時將兩份精心打包好的便當(dāng)送到了“銘家便利店”。一份交給匆匆趕來取的眼鏡男陳工,另一份放在收銀臺,等那位物業(yè)大姐下班來拿。
看著陳工掃碼支付了飯錢,聽著他隨口說的一句「聞著真香」,蘇芩懸著的心稍稍放下一點。也許……沒事?她安慰自己。
然而,下午兩點多,蘇芩正在快餐店后廚的水池邊,被堆積如山的油膩碗碟包圍,雙手浸泡在刺骨的冷水里機械地刷洗著。手機突然瘋狂地震動起來,屏幕上跳躍的名字是——陳工。
一種強烈的不祥預(yù)感瞬間攫住了她!她胡亂在圍裙上擦了擦手,顫抖著接通電話。
「喂,蘇老板嗎?」陳工的聲音帶著明顯的虛弱和壓抑不住的怒火,完全沒有了之前的溫和,「你中午給我送的便當(dāng)怎么回事?!我吃完沒多久就開始拉肚子,到現(xiàn)在跑了七八趟廁所了!整個人都快虛脫了!你是不是用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轟——!
蘇芩只覺得腦袋里像炸開了一個驚雷!眼前瞬間發(fā)黑,耳朵里嗡嗡作響,連陳工后面憤怒的質(zhì)問都變得模糊不清。她死死抓住水池邊緣,冰冷的瓷磚硌得掌心生疼,才勉強支撐住沒有癱倒。
「我……對不起!陳工,對不起!」蘇芩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巨大的恐懼讓她語無倫次,「我……我馬上去看你!醫(yī)藥費……我……」
「看什么看!我現(xiàn)在還在廁所里!」陳工氣急敗壞地打斷她,「我現(xiàn)在要求你立刻賠償!醫(yī)藥費、誤工費!不然我馬上報警,告你食品安全問題!還有,你等著,我馬上到你們便利店去!」電話被狠狠地掛斷。
忙音像尖銳的錐子,刺穿著蘇芩的耳膜。她握著手機,渾身冰冷,如墜冰窟。完了!徹底完了!她腦海里只剩下這兩個字在瘋狂盤旋。食品安全問題!賠償!報警!這些字眼像巨石一樣將她砸得粉碎。她甚至能想象到陳工憤怒的臉,周圍顧客鄙夷的目光,還有……蔣昀會怎么看她?那個在她最狼狽時遞給她熱牛奶,在她被城管驅(qū)趕時伸出援手的人……
她猛地想起還有一份便當(dāng)!物業(yè)大姐那份!她顫抖著手,翻出大姐的微信,發(fā)了一條近乎哀求的信息:「大姐!您……您中午的便當(dāng)吃了嗎?如果沒吃千萬別吃!有問題!」
信息剛發(fā)出去沒多久,便利店的玻璃門就被猛地推開!陳工臉色蒼白,捂著肚子,腳步虛浮地沖了進來,額頭上全是冷汗。他身后,還跟著兩個同樣穿著工裝、臉色不善的年輕同事。
「蘇芩呢?!那個賣黑心便當(dāng)?shù)奶K芩呢?!」陳工一進來就憤怒地大吼,聲音因為虛弱而有些嘶啞,卻充滿了控訴的力量。便利店里零星幾個顧客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陣勢嚇了一跳,紛紛看了過來。
蘇芩剛魂不守舍地趕回便利店門口,正好撞上這一幕。她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巨大的恐懼和負罪感像巨浪將她淹沒,她甚至不敢去看收銀臺后面蔣昀的表情。
「就是她!」陳工的一個同事指著門口的蘇芩。
「你這個黑心商販!為了賺錢良心都被狗吃了?!」陳工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蘇芩,「你看看我現(xiàn)在的樣子!食物中毒!我下午重要的項目會議都耽誤了!損失你賠得起嗎?!還有我這兩個同事,中午也分吃了點你的菜,現(xiàn)在也都不舒服!你必須給我們一個交代!賠償!道歉!不然我們就報警,去工商局投訴你!」
「對!賠錢!」
「太過分了!必須嚴(yán)懲!」
陳工的兩個同事也義憤填膺地附和著,怒視著蘇芩。
便利店里所有的目光,像聚光燈一樣打在蘇芩身上。鄙夷、憤怒、好奇、幸災(zāi)樂禍……那些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針,將她釘在恥辱柱上,無處遁形。她感覺自己像被剝光了衣服扔在鬧市,巨大的羞恥和絕望讓她渾身冰冷,搖搖欲墜。她張了張嘴,想道歉,想解釋,想求饒,但喉嚨里像是堵滿了滾燙的砂礫,發(fā)不出任何聲音。眼淚不受控制地洶涌而出,模糊了視線。
完了。辛苦建立的一點點口碑,剛剛萌芽的希望,還有蔣昀那無聲的信任……全完了。她甚至不敢想象穗穗知道了會怎樣。巨大的崩潰感讓她只想立刻逃離這個地方,永遠消失。
就在她幾乎要被這滅頂?shù)慕^望徹底摧毀,精神防線即將徹底崩塌時,一個沉穩(wěn)的身影擋在了她面前。
是蔣昀。
他不知何時已從收銀臺后走了出來,站在了蘇芩和憤怒的陳工幾人之間。他臉上依舊沒什么激烈的表情,但那雙沉靜的眼睛,此刻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認真和力量。他沒有看身后瀕臨崩潰的蘇芩,目光平靜地直視著怒火中燒的陳工。
「陳先生,」蔣昀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店內(nèi)的嘈雜,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和說服力,「身體要緊。您現(xiàn)在需要的是休息和就醫(yī)。有任何問題,我們一定會負責(zé)。但在這里爭吵,對解決問題沒有幫助?!?/p>
他頓了頓,語氣更加沉穩(wěn):「我是這家便利店的店主蔣昀。蘇芩女士的午餐便當(dāng)業(yè)務(wù),是在我知情和允許下,利用便利店的資源進行嘗試的。她的食材采購、加工流程,我都有監(jiān)督責(zé)任。所以,這件事,便利店會負責(zé)到底?!?/p>
這番話,像一塊投入沸水的冰,讓劍拔弩張的氣氛瞬間凝滯了一下。陳工和他同事都愣住了,顯然沒想到蔣昀會主動把責(zé)任攬到自己身上。蘇芩更是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蔣昀挺直的背影。他……他在說什么?他為什么要這么做?明明是她貪便宜買了壞菜……
蔣昀沒有理會蘇芩震驚的目光,繼續(xù)對陳工說:「當(dāng)務(wù)之急,是確認您的身體狀況。我建議您和這兩位同事,立刻去最近的社區(qū)醫(yī)院就診,所有檢查費用,由便利店先行墊付?!顾贸鍪謾C,語氣誠懇,「請把您的收款碼給我,我先轉(zhuǎn)一千塊過去作為醫(yī)藥費和初步的誤工補償。等檢查結(jié)果出來,確認了具體原因和責(zé)任,后續(xù)該我們承擔(dān)的部分,我們絕不會推諉。」
他的態(tài)度不卑不亢,條理清晰,主動承擔(dān)的姿態(tài)瞬間瓦解了陳工幾人大部分的憤怒。畢竟,他們首要的是解決身體不適和經(jīng)濟賠償問題,而不是非要揪著蘇芩不放。
陳工看著蔣昀沉穩(wěn)的眼神和遞過來的手機,又看了看自己依舊隱隱作痛的肚子,臉上的怒氣消退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總算找到個能負責(zé)的”的松懈。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拿出了手機:「行……蔣老板,我看你是個講理的人。我們先去醫(yī)院,但這事沒完!」
蔣昀利落地掃碼轉(zhuǎn)賬。陳工收到錢,臉色又緩和了一些,在兩個同事的攙扶下,捂著肚子,腳步虛浮地離開了便利店。
便利店里重新安靜下來,只剩下幾個顧客低聲的議論和好奇的目光。空氣里還殘留著剛才那場風(fēng)暴的硝煙味。
蘇芩渾身脫力地靠在門框上,淚水無聲地洶涌而下。她看著蔣昀轉(zhuǎn)回身,那雙沉靜的眼眸看向她。那目光里沒有她預(yù)想中的失望、憤怒或責(zé)備,只有一種深沉的探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關(guān)切?
「蔣老板……我……」蘇芩哽咽著,巨大的愧疚和感激撕扯著她的心臟,「對不起……是我……是我貪便宜買了不好的菜……連累你了……那一千塊……我會還的……」
蔣昀沒有立刻回應(yīng)她的道歉,只是平靜地問:「菜,在哪買的?」
蘇芩羞愧地低下頭,報出了那個露天菜市場的名字和大概位置。
蔣昀點點頭,只說了一句:「店你看著?!谷缓?,他脫下便利店的圍裙,拿起手機和車鑰匙,徑直推開玻璃門走了出去。背影決絕而迅速。
蘇芩茫然地看著他消失在巷口,不明白他要去做什么。她失魂落魄地走到收銀臺后面,像個木頭人一樣站著。手機又震動了一下,是那位物業(yè)大姐發(fā)來的信息:「小蘇啊,謝謝你提醒!便當(dāng)我還沒吃呢,剛下班。嚇?biāo)牢伊耍≡趺椿厥掳。俊?/p>
蘇芩看著這條信息,眼淚掉得更兇了。她顫抖著手指回復(fù)道歉,并主動提出退還飯錢。做完這一切,她再也支撐不住,靠著冰冷的收銀臺滑坐到地上,將臉深深埋進膝蓋里。肩膀無聲地劇烈聳動著,壓抑了太久太久的委屈、恐懼、自責(zé)和絕望,如同潰堤的洪水,洶涌而出。
不知過了多久,玻璃門再次被推開。蔣昀回來了,手里拎著一個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赫然是幾顆表皮發(fā)蔫、隱隱發(fā)青的土豆,還有一小把葉子發(fā)黃的空心菜。
他走到蘇芩面前,把袋子放在收銀臺上,聲音依舊沒什么波瀾,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篤定:「找到了那個攤位。老太太承認了,這些菜是前天沒賣完剩下的,不舍得扔,就低價處理。」
蘇芩猛地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那袋罪證,又看看蔣昀。他額角有些汗?jié)?,顯然是匆匆趕回來的。
「我已經(jīng)拍了照,錄了像,老太太也按了手印。」蔣昀拿出手機,點開一段視頻。視頻里,那個賣菜的老婆婆在蔣昀平靜但極具壓迫感的詢問下,眼神躲閃,最終囁嚅著承認了菜不新鮮的事實。
「證據(jù)我發(fā)給了陳工,也說明了情況。」蔣昀收起手機,看著蘇芩,「問題出在供應(yīng)商,不是你故意為之。但采購把關(guān)不嚴(yán),是教訓(xùn)?!?/p>
他的話語像重錘,敲在蘇芩心上。是教訓(xùn)!血淋淋的教訓(xùn)!貪圖那幾塊錢的便宜,差點毀掉一切!
「那一千塊……」蘇芩哽咽著。
「解決了。」蔣昀打斷她,似乎不想多談錢的問題,「陳工接受了道歉和賠償方案。后續(xù)他檢查的費用,我會跟進。」他頓了頓,目光落在蘇芩紅腫的眼睛和憔悴不堪的臉上,「采購,以后我跟你一起去。固定供應(yīng)商,每天驗貨?!?/p>
這不是商量,是陳述。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甸甸的擔(dān)當(dāng)。
蘇芩怔怔地看著他,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這一次,不是因為絕望,而是因為一種劫后余生、被信任、被保護的巨大沖擊和暖流。在她墜入深淵、萬劫不復(fù)之際,是他,毫不猶豫地跳下來,用他堅實的臂膀,硬生生將她托回了懸崖邊。
就在蘇芩被這復(fù)雜洶涌的情緒沖擊得說不出話時,一個尖銳刻薄、如同指甲刮過玻璃的熟悉聲音,像毒蛇一樣猝不及防地鉆進她的耳朵:
「喲!我當(dāng)是誰呢!這不是我們賀家掃地出門的‘掃把星’蘇芩嗎?幾天不見,出息了?。《紝W(xué)會開黑店害人了?」
蘇芩渾身的血液瞬間凍結(jié)!
她僵硬地、一點點地轉(zhuǎn)過頭。
便利店的玻璃門外,婆婆賀桂芝正站在那里!她穿著一件嶄新的暗紅色繡花綢緞上衣,頭發(fā)梳得油光水滑,臉上帶著一種混合了幸災(zāi)樂禍、刻毒鄙夷和終于抓到把柄的得意笑容。那雙渾濁的老眼,像淬了毒的探照燈,死死地釘在蘇芩身上,仿佛要將她釘死在恥辱柱上。
「嘖嘖嘖,」賀桂芝搖著頭,聲音拔得更高,生怕周圍的人聽不見,「我就說嘛!你這種喪門星,離了我兒子,離了我們賀家,能有什么好下場?坑蒙拐騙,賣些爛菜葉子黑心飯,害人拉肚子!真是丟人現(xiàn)眼!把我們賀家的臉都丟盡了!」她一邊說,一邊用那雙枯瘦的手指,毫不客氣地指點著蘇芩和收銀臺上那袋蔫敗的蔬菜,唾沫星子幾乎要噴到玻璃上。
便利店里僅剩的幾個顧客和路過的行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罵街吸引了目光,好奇地駐足觀望,竊竊私語。
巨大的屈辱感再次像海嘯般將蘇芩淹沒!她剛剛因為蔣昀而獲得的一點點暖意和支撐,瞬間被賀桂芝這惡毒的言語撕得粉碎!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剛剛止住的眼淚再次洶涌。她張著嘴,想反駁,想嘶吼,想質(zhì)問這個毀了她半生的老女人憑什么還在這里指手畫腳!但極度的憤怒和委屈堵住了她的喉嚨,讓她只能發(fā)出破碎的嗚咽。
賀桂芝看著蘇芩搖搖欲墜、淚流滿面的樣子,臉上的得意之色更濃,仿佛欣賞著一件滿意的作品。她正要繼續(xù)開火,一個低沉冷硬的聲音,如同冰凌碎裂,清晰地響起:
「這位女士,」
蔣昀上前一步,完全擋在了蘇芩和賀桂芝之間。他高大的身形形成一道堅實的屏障。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卻冷得像西伯利亞的凍土,直直地射向門外喋喋不休的賀桂芝,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嘈雜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請不要在我的店門口喧嘩鬧事,影響我的顧客。否則,我立刻報警?!?/p>